书卷多情似故人

多年来,我的枕畔常置一本《红楼梦》,随意一节阅之,便充满欣悦。倒不是说别的书都不好,而是经历岁月后明白了一个道理:书不是读得越多越好,能滋养生命的也就那么一两本而已。

就好像有一桌满汉全席,摆满了山珍海味,年轻时恨不能全部吞下去,眼中充溢的全是贪婪和欲望。而今看来,控制在七分饱最好,留些持久的怀念,让余味绵延不绝!

和《红楼梦》相伴的时光,涵盖了我的精神成长史。

少年时读此书,跳着读,眼中只有宝黛两个人,人名是记不全的,人物关系也是混乱的,贾珍、贾赦、贾琏、贾政等人全是面目模糊,混成一片。自然无法欣赏到书中妙处,随意翻翻,我便掷向一边。

青年时,读到了一些热闹的场面:吃喝玩乐、喜怒哀乐、诗情画意、悲欢离合。人生五大事:生、死、爱、吃、睡,曹公写得诗意浪漫,像是漫步在桃花源中,看不尽的桃红柳绿,听不完的赏心乐事,简直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看:

神瑛侍者,衔玉下凡;绛珠仙草,以泪报恩。

——这是生!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这是死!

死了化灰,未若化烟,烟尚凝固,风吹四散。

——这是爱!

鹿肉大宴、梅雪泡茶、乌木银箸、桂花粉糕。

——这是吃!

黛玉合目安睡,湘云青丝枕畔,宝玉梦游仙境。

——这是睡!

年岁渐增,兴趣渐移。读到的是世态炎凉,人生无常。“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繁花似锦亦不过如鸟栖枝头,一轰四散。“飞鸟各投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那是悬在人头顶上的命运之剑。

于是,更多了一份悲悯情怀。读刘姥姥时,觉得最生动的地方不再是大观园内“丑角”的扮演,而是她进贾府时“山路十八弯”的周旋,求乞时“未语脸先飞红”的羞耻,离开时“千恩万谢”的念佛。那些曾经被我忽略的细节,忽又跳入眼中。因为懂得,所以看见。

我也突然理解了袭人做姨娘的想法,以及为之上下求索的卑微姿态。阶层的跨越难比登天,袭人是在家中爹娘穷得快被饿死时被卖到贾府做丫鬟的,前后生活对比,可不就是地狱与天堂?委屈心意,向世界妥协,达成自己的欲望,这是生存的本能啊!然而,又为她叹息,这个姑娘,她可曾随心所欲地为自己活过?身为一个不屈不挠的向上攀爬者,当一切愿望达成,回看那些忍痛阉割掉的本真,是否也会有顾影自怜的伤感?

由此,就凸显了晴雯存在的意义。晴雯像一面镜子,让读者看到在成长过程中漏洞百出的自己。长大了,成熟了,没有棱角了,懂得妥协了,何处安放义无反顾的真挚情感呢?

渐渐地,不再迷信权威。

文学史上说宝黛二人是封建社会的叛逆者,在我看来,不全是那回事。当着宝玉的面,王夫人把病了四五天、奄奄一息的晴雯赶出怡红院,宝玉眼睁睁地看着,屁都不敢放一个。抄检大观园,探春和惜春都做出了大动作的反应,唯有林黛玉自始至终没有发声,一张利嘴比刀子还尖的林妹妹哪里去了?

与其说二人是叛逆者,不如说他们是天外客。一个是青埂峰下的顽石,一个是灵河岸边的绛珠仙草,他们怀着大痴情来这世间走一遭,却失望极了。他们迟钝着功名利禄,眼中只有真善美,却又无力改变。他们灵魂中镌刻着孤独和悲伤,最终逃离红尘,从何方来,便魂归何处。

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

一本书读得久了,书中的人物就成了自家人。三五之夜,月明如水,轻翻书卷,如对故人,促膝长谈,说彼平生。那些痛苦的、惆怅的、伤感的、凄凉的、苦涩的、甜蜜的、欣悦的、快乐的……书中人物的千万思绪,如长河星空,一一呈现在眼前。同那么多真实的灵魂在交流,生命也在绵绵延伸。

因为我这个红迷,家中书架上摆满了各种版本的《红楼梦》。受此感染,家中铁先生——一个标准的理工男,居然也变成了曹公的忠实粉丝。我俩常常在夜深人静,孩子们酣睡的晚上,偷偷溜到小区楼下,牵着手,沿着小道散步。举头看皓月当空,回首望树影在地,耳边还有夏虫的低吟,白天里被折腾得皱巴巴的内心开始舒展,走着走着,就开始聊红楼中的人物。

比如聊贾雨村。

“哎,说句实话,老兄,你要是有贾雨村那样的高升机会,会不会丢了乌纱帽也要救英莲呢?”我问铁先生。

“这个不好说。”铁先生倒也实诚。

“你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贾雨村!”我给了铁先生一拳。

“不!不!我会认她做干女儿,罩着她,有我这个青天大老爷在,谁都不敢欺负她了。”铁先生为自己辩解。

好吧,这还差不多,我放过了铁先生。

再比如聊小葫芦僧。

“老兄,你说咋那么巧,这个小门子随身带着‘护官符’?”我问。

“那当然!做好准备的,别说是贾雨村,就是真雨村、李雨村他也拿得出来。”铁先生说。

“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还会被贾雨村赶走?”我继续追问。

“谁让他给领导出主意呢?他当英雄,领导不就是狗熊了吗?”铁先生说话永远都是这么不着调。

“那要是领导笨,想不出断案方法怎么办?”我穷追不舍。

“启发式教学啊!”铁先生三句话不离自己教师本行。

我哈哈大笑,果真妙计!

可以说,这本书中写的大多数人物,都被我和铁先生与现实人生印证过,我们见过许多多的贾雨村、小门子、贾芸、刘姥姥……虽然书中那个时代渐渐离我们远去,但人性是相通的。作家毕飞宇在《文学的拐杖》一文中说:“世态人情是小说的底子,小说的呼吸。”身为读者,若看不懂世态人情,怎能领略到《红楼梦》中那些妙不可言之处呢?

想当日,曹公在“举家食粥酒常赊”之时,批阅十载,呕心沥血创作此书,曹雪芹借“石头”之口,调侃其创作期待:“只愿他们当那醉馀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时光流转两百余年,我有幸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把玩乐趣书中寻,数点梅花天地心。我这只秃笔聊且抒写下自己的闲情偶寄,愿供诸位读者喷饭供酒,若有不合之处,且一笑作春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