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析心理学与梦的诠释(荣格作品集)
- (瑞士)卡尔·古斯塔夫·荣格
- 12777字
- 2023-09-26 18:46:29
一 心理治疗实务的原则
心理治疗是过去50年间才发展出来,并且是一种具有一定独立性的治疗艺术,这个领域的观点变化多端且各有异同,所累积的大量经验促使我们从事不同的论述。撰写本书的主要理由在于,心理治疗并非某些人所了解的,是一个简单又清楚的方法,而是被逐渐证实出来,可以说是一种辩证的方法,也就是两人的对话或两个人之间的分析。辩证原来是古代哲学家的交谈艺术,是很早就被用来说明产生崭新综合知识的过程。每个人都有一个心理系统,这个系统影响了另外一个人,于是与另一个心理系统相互发生作用。如此形容心理治疗师与当事人之间心理治疗的情形也许很新颖,但显然与人们一开始以为心理治疗是一种公式化要某个人达到某种效果——的方法相去甚远。这出乎意料,我甚至可以说不受欢迎的扩大所造成的需求并非凭空臆测,而是铁打的事实,首先这似乎是个事实:人们必须了解经验材料诠释之可能性。不同的学派发展出对立相反的观点;就我记忆所及,只略述一些著名的方法如下:法国的昂布里瓦兹-奥古斯特·李厄保(Ambrose-Auguste Liébeault)、伯伦汉(Bernheim)[1]的暗示治疗和“意志”的再教育;巴宾斯基(Joseph Jules Francois Félix Babinski)[2]的信念治疗;杜波依斯(Du Bois)的“理性心理矫治”,弗洛伊德强调性,以及潜意识的“精神分析”;阿德勒(Alfred Adler)[3]着重于权力倾向,以及意识虚构的“教育方法”;舒尔茨(Schultz)的“肌肉松弛训练”。每个方法都奠基于特殊心理学的先决条件上,产生了特殊的心理学的结论,很难相互比较,有时根本无法比较。因此代表人物只能采取几种态势,视他人的意见为错谬,以便把事情简单化。但客观地评估这些事实发现,每种方法及理论都有其道理,因为那不仅只是某些成果,同时也指出了每一个先决条件是可以扩大证明心理学的事实。我们从事心理治疗时,要面对一种与现代物理学十分类似的情形,例如,指出了两种矛盾对立的光学理论,如同物理学并非无法消弭这个矛盾一样,众多存在的心理学可能性观点,并无意接纳那些无法化解的矛盾,以及全然主观的看法,因为彼此不相容。学术领域上出现的矛盾,只能证明科学对象显示出的特色,而这些特色我们目前只能了解为自相矛盾,就像使用波和微粒来探讨光的性质一样。但是心理学较诸光线性质复杂万分,故它需要繁多的面向,才足以描绘心理的本质。有一句话颇能显现这种基本面向:“心理取决于身体,身体却又依赖着心理。”已有证据可以清楚地解释这个面向的两极,因之一个客观的判断,可以同意正命题凌跨于反命题之上。已经存在的面向显示,研究的对象将特殊的困难反抗着研究的理解,因此至少暂时只能提出相对有效的命题而已。这些命题只有在研究对象与何者心理系统有关被表达出来时,才能算是有效,所以我们整理出一个辩证的表达,希望借此说明心理作用只不过是两种心理系统的相互影响罢了。系统的个别性饶富变化,因而从中产生的相对有效命题也就繁复多变,如果这个个别性独一无二,也就是如果一个个体与另一个个体完全不同,心理学就不能成为一门科学,换言之,心理学将成为由主观意见组成的不可解的混乱。但是,因为这个个别性只是相对的,也就是在同中有异,或者人皆相似,所以一般的有效命题见解,亦即科学论证就都有可能。与此相呼应,这些只有指涉心理系统的,也就是说那些部分为一致可以相互比较,因此在统计上可以被理解时才会一致,但不能指涉到个别的,只有发生一次的状况时。心理学的第二个重要原则是:个别的在面对普遍的时候,并不表示什么;而且普遍的面对个别的,同样也没有任何意义。众所皆知,没有“普遍的”大象,只有“个别的”大象,但如果没有普遍性,只有存在许多大象的话,那么超乎一般大象的、独特而个别的大象就不可能存在。
这些符合逻辑似乎离我们的题目非常遥远。但因它们基本上与目前心理学经验思考有关,因此产生了意义重大的实际结论。如果我以心理治疗师的身份,在当事人面前觉得自己有作为心理治疗师的权威,急于知道他这个人,以便针对他这个人提出有效的命题,这徒然凸显了我缺乏批判性,因为我根本不可能评论这个人的整体性格,只能就某一点说明他是个一般的或至少相对的一般人罢了。所有的人都以一种个别的方式存在着,且除非他人的奇特之处,我在自己身上也找得到,否则我无法加以说明,于是我处于扭曲他人或屈服他人暗示的危险情境下。假如我为一位非常特别的人进行心理诊断,我无论如何必须放弃一个无所不知、权威,以及可以影响一切的人。必要时我必须采取辩证的方法,也就是在互相论断的比较中。这只有在我给对方机会,尽可能呈现完整的资料给他,而且不拿我设的前提来约束他的情况下,才是可行的。经由这个呈现,他的系统进入我的系统,在我自己的系统上产生了反应,这是我唯一运用个人的观点,正确地面对我的当事人的反应结果。
这个基本的理念会影响心理治疗师的态度,我认为这种态度是所有个人治疗的案例中不可避免的,因为是唯一科学上可以负责的。一旦背离了这个态度,就称之为暗示治疗,它的原则是:个别的在面对一般的时候并无意义。所有坚称了解或用以解释他人个性的方法都属于暗示治疗,那些实为技术的方法同样也属于暗示治疗,据此他假定个别的客体具有相似性。现在,个人具有无关紧要性的命题就这点而言是个事实,所以暗示治疗、技术方法,以及理论的前提无论如何都可行,而且保证对每一个人都有效,譬如基督教科学派、精神医治、心灵治疗、医疗教育、宗教,以及心理治疗师的影响方法,另外还有许多不胜枚举的各种主义,甚至政治运动也正确地提升为一种最高标准的心理治疗诉求。如同战争的爆发治愈了强迫性精神官能症,长久以来出现神迹的地方,能令精神官能症状消失一样,民族运动对个人也或多或少有些疗效。
原始的观点最能表达这个学说事实最美好、最单纯的一面,亦即所谓的玛娜(Mana)[4]定律。玛娜是一种普遍流行的医药或治疗力量,可以使人、动物和植物生长繁茂,使酋长与巫医奇迹似的强壮。玛娜的概念等同非凡的效果,就像雷曼(Lehmann)所证实的,绝对让人印象深刻,其中最令人惊讶的是原始阶级的“医药”。因为在那里大家都知道有一百位聪明的人罹患严重的脑水肿,而才干与天赋则是这些人的共同特色,并非泛泛之辈,这一大群的人因此倾向于群众心理,趋向盲目的“蜂拥”、暴民心理,陷入阴郁的野蛮行为,以及歇斯底里的多愁善感。这些普通人具有未开化的特色,因此要接受技术性的治疗,用“技术上正确”以外的方法,也就是集体认定有效且可信的方法来治疗这些人,甚至是一种医疗疏失。在这种情况下,原则上古老的催眠或者更古老的动物磁性,也就是使通过一位原始巫医给予的护身符,都可以达到与今日技术上无懈可击的分析一样的疗效。重要的是这位心理治疗师相信哪一种方法,他所信仰的方法才具有决定性。如果虔心相信,他就会以严肃的态度与耐心竭力为当事人服务,发自内心的勉力而为与付出将产生疗效,据此达到了群众的心理主权范围。个别—一般之间的自相矛盾或许就是这种方法的界限。
这个自相矛盾不仅是哲学的,同时也是心理学的范畴,因此会有无数的人不只在这个主要事件上行动一致,甚至在非常特别的好胜心上也是口径一致。这个现象也和喜欢将个别性与无序视为同义词的流行教育趋势呼应,在这个层次上,个人同样遭受贬低与压抑,精神官能症作为心理疾病之一,也因此呈现出个别的内容与倾向。如所示,个人由于反命题也有被高估的:一般的面对个别的,同样也无任何意义。于是,精神官能症可以从心理学(非临床的)的观点分为两大类,一类包含个人未完全开发的集体人,另一类则是指集体的适应力已经萎缩的个人主义者。治疗者的态度因此也有所区别,这是再清楚不过,一位患有精神官能症的个人主义者若不认为自己身上带有群体的成分,也不肯定有必要适应群体的话,他就不可能痊愈。所以,适应到群体有效事实的层次应该是正确的;另一方面从心理治疗的经验得知,群体适应的人虽然拥有人们在理性的方式下,可能拥有的健康保证书,却仍然会生病。若要这种人正常化,即希望他降低到一般的程度,绝对是医疗上的错误,我们却经常重蹈覆辙,也在这种情形下破坏了他们发展能力的个别性。
相信我们稍早的分析,因个体即是绝对独一无二的这个原则,无法预见也无法说明的,于是治疗师碰到这种案例时,要先将他的假定和技术置于一旁,将自己限制在辩证的方法上,换句话说,他要避开惯有的态度,放弃所有的方法。
如同大家所注意到的一样,我在一定的程度上,视辩证方法为心理治疗最新的发展阶段,在此我必须修正这个看法,将这种方法导向它正确的位置:这不仅是在过往的理论与实务上再求进步发展,更是完全放弃它们不要有利于尽可能无成见的态度。换言之:心理治疗师不再是治疗的主体,而是一个个人发展过程中的共同经历者。
我不希望造成大家以为这个认知是得自没有根据的假象,它也有自己的历史。虽然我是第一个提出心理分析师应该先自我分析的人,然而我还是要感谢弗洛伊德在这方面传授给我们的珍贵知识,那就是心理分析师也有情结,因而产生或多或少的盲点,就会影响他的预先判定,进而产生或多或少的偏见。心理治疗师处理每个案例时,都要想到这一点,而那些案例中他不是从云端或讲台上下来,向当事人说明或引导一切的人物,姑且不论他自己的个性,他应该要注意自己的特色或他的特殊态度可能会阻碍病人的康复。对于那些因为不愿承认而没有清晰看法的事情,心理治疗师会试着不让它成为当事人的意识,这当然对当事人非常不利。心理分析师必须自行分析及要求,在辩证方法概念上到达顶点,心理治疗师进入另一个心理系统时,既是提问题也是回答的人,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智者、法官及顾问,而是与此时此刻所谓的当事人一样,也置身于辩证过程中。
另外一个辩证方法理念的来源,是象征性内容的多重解释性,席尔贝尔(Silberer)1区分精神分析与潜意识寓意的倾向之可解释性,而我则将“分析—减化”与“综合—诠释”的可解释性区分开来,在此我要研究一个所谓“成人的幼儿附着”的例子,这是象征性内容最丰富的来源之一。“分析—还原”指出,欲望[5]无限后退回流到幼年回忆内容上,并紧附其上,而且永远不能摆脱。相反的根据综合性诠释或者潜意识寓意之倾向的理解,这却与发展能力的某些成分有关,这些成分处在幼儿状态又同时处在成人状态。这两种解释都可以被证实是正确的,我们几乎可以说二者基本上如出一辙,但我们在实务上要将之解释为回溯或前溯,有极大的差异。要从一件已经发生的事情找出正确的解释绝非易事。对于一些在内容上即无法清晰地确认时,理论与方法的应用显示其为可解释性的,因而精细的与粗糙的或辩证的方法与暗示的方法,都可相互应用。
弗洛伊德提出的区分及深化心理治疗的问题,在逻辑上必定早晚都要归纳出一个结论,即心理治疗师与当事人之间的最终探讨,必须将心理治疗师的人格包括在内,古老的催眠研究与班翰的治疗,早就知道疗效一方面依赖所谓的信赖相互关系(弗洛伊德称之为移情),另一方面又取决于心理治疗师的信念与贯彻力。基本上,心理治疗师与当事人的关系是两种交相影响的心理系统,因此每一个较深入的心理治疗过程观点无疑要导向一个结论,也就是说个人终究是一个不容忽略的事实,而心理治疗师与当事人的关系也必须是一个辩证的方法。
与较早的心理治疗形式比较,上述这种理解显然是另一种立场完全相反的转移。为了避免误解,我要立刻补充一点,这个改变过的观点绝未指出已有的方法是错的、多余或者过时的意思,因为潜入心理之本质的观点愈是深入,所产生的证据也就日益增加,也就是要探讨人的多样貌与繁复的本质,本来就需要不同的观点和方法,才能够一探不同的心理倾向。所以,要一位单纯、除了一帖健康的理智之外什么都不缺的当事人针对他的情欲做复杂的分析,甚或要他接受令人捉摸不着的心理辩证法,其实毫无意义。同样显而易见的是,善意的建议、暗示,以及改变宗教信仰的尝试,对于个性复杂、讲究精神层面的人而言都不得其门而入。碰到这种情形时,心理治疗师最好把所有专业知识和理论都搬出来,而信任其中一种足以坚定他的个性的方法,作为当事人的基准点,而且一旦当事人的智慧、性情,无论广度或深度都胜过他一筹时,他也必须严肃看待。辩证方法中的最高原则,是当事人个人的尊严与存在的权利必须与心理治疗师的不分轩轾,只要个人的发展不自我修正,所有都应该被视为有效。倘使一个人只具有集体性,透过暗示就可以改变他,让他似乎与先前的自己稍有不同而已;但如果这个人很有个性,就只能成为他自己,之前之后都不会变。只要“痊愈”是指一位当事人变成了健康的人,那么痊愈就意味着改变。在可行之处,换言之,在不强迫当事人彻头彻尾改变个性之外,心理治疗师应该用治疗的方式来变化当事人。如果当事人察觉这个变化将对他的个性产生极大的影响,心理治疗师可以,也应该放弃治愈的期望,治疗师不是拒绝治疗,就是同意接受辨证方法;后者的几率比表象的来得高。到我诊所求诊的大多是非常有个性的、受过高等教育的聪明人,他们会因道德伦常的理由而全力抵拒尝试改变。心理治疗师面对这些个案时,应该采取个别的康复之路,这样当事人的个性就不会因痊愈而有所改变,那只是一个称为个体化的过程,换句话说,当事人成为原来的那个他罢了,因为他了解病情的意义,甚至等而下之容忍自己的精神官能疾病。不仅一位当事人曾向我坦承,他学会了感谢自己的精神疾病征兆,因为这些症状犹如温度计,借此他知道何时何地他应该放下身段、拐个弯,或者何时何地他要有意识地不管某些重要的事情。
虽然这些新颖、分歧的方法,让我们大开眼界,望向永远复杂多变的心理关联,并且向这些关联理论上广泛的发展致上敬意,然而这些方法却也将我们局限在“分析—还原”的立场上,这样一来,个性发展的可能性就会因为还原到一般原理(例如性)而被隐藏起来。这是最能解释何以个体化的现象学至今仍是一座鲜少探勘的新领域。这个形势应该可以说明何以我接下来要谈心理学研究的细节,因为除了我尝试着从以经验为据的资料里自行指出潜意识的现象之外,无法传达个体化的概念。因为潜意识现象是在个体化的过程中,被推到前景的东西,从中我们可以找出比较深入的理由,精神官能症的意识态度违反常情的片面性,所以要借着潜意识平衡或补偿性的内容求取均衡协调。在这种情况下,潜意识具有校正意识片面性的特殊意义,因此有必要观察梦境凸显出来的观点和刺激,因为后者必须取代之前集体调整所在之处,也就是我们知识与道德个性中所因袭的看法、习惯与偏见。个体的路取决于对于个人法则的认知,否则会在专断的意识看法中陷入错误,脱离个人本能的母体。
依据我们现在所拥有的知识,在生命的建立中,以及个体形成中表达生命冲动,似乎在潜意识中制造出一个过程,或者在一个不完全的意识形成中,以连环画面的方式呈现出来。有自省力的人无须多费功夫,就能察觉这幅自主或自发的连环画面中的细枝末节,其中大部分以视觉的梦幻印象的形式呈现,在此他们必然经常受这些错谬意见的左右,实际上是他们陷入这些幻觉之中,却以为都是自己制造出来的。如果幻想的片段按照常态吸收强制的特色,譬如盘旋在脑中的音调,也许是恐怖的表象,或者所谓的象征性痉挛,就不应该否认这些不由自主的状况。与潜意识的连环画面很相似的是梦境,假使深入探测这些系列,会发觉潜意识画面经常频繁出现,反复出现的连续性显示有所谓的主题,可能涉及人、动物、东西或某些情境,持续的连环画面表示一系列长期的梦境中有一个这样的主题时不断地出现。
我有一位当事人,在两个多月中,做了一连串吓坏自己的梦,水的主题连续出现在26个梦境中。刚开始是打在陆地上的惊涛骇浪;第2个梦中是眺望平滑如镜的海洋;他在第3个梦中置身岸边,观望雨滴落在海里的情景;第4个梦间接含糊地指向一次因为航向遥远且陌生国度的海洋之旅;第5个梦是一场美洲之旅;第6个梦中水被浇到一个池子里;第7个梦在朝阳下望着无边无际的海平面;第8个梦他在一艘船上;第9个梦他到一个遥远荒凉的地方旅行;第10个梦他再度身处一艘船上;第11个梦他在一条河上往下游走;第12梦他沿溪而行;第13个梦他在一艘轮船上;第14个梦里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喊:“那儿的路通往海洋,我们要通往海去。”第15个梦他在一艘开往美洲的船上;第16个梦他又在一艘船上;第17个梦他开着车往船上去;第18个梦他在一艘船上靠天文学制定方位;第19个梦中他沿着莱茵河开车;第20个梦他在海中的一座岛屿上;第21个梦他再度置身岛屿上;第22个梦他与母亲往河的下游开去;第23个梦他站在海边;第24个梦他在海中寻找沉没的宝藏;第25个梦他的父亲告诉他水的发源地;第26个梦他终于沿着一条注入一条较大河流的小河下行。
这个例子说明了潜意识的主题之连续性,同时显示统计这类的主题的方法,经过多方比较后,我们得到水的结论:是梦境的主题。阐明主题从诸如此类相似的系列中诞生,可以说海洋规律的指涉心理生活的集合与起源地点之一,亦即所谓的集体潜意识。流动的水应该意指生命与能量的潮流,作为所有的动机之基础的理念是对原型特色直观表象,也就是象征性的原始图像,据此人类精神被建立起来,并进而加以区分。要定义这些原始图像而不至于模糊的说法很不容易,每一种狭隘的知识理解,都会造成广博本质的流失。它们不像科学的概念般被要求清楚辨明,反而最可能是对原始精神的一般性直观,它永远不会指特殊的内容,而是为了关系复杂性之故而具意义。列维-布吕尔(Lévy-Bruhl)[6]称之为集体表象,休伯特(Hubert)和莫斯(Mauss)[7]则称之为幻想的先天范畴。
主题经常在更长的梦境系列中逐渐消失,水的主题在最后一个梦中就慢慢退下,以便新的主题登场,也就是陌生妇人的主题。如果我们梦到女性,大部分都是熟悉的人,但也有在梦境中出现完全陌生的女性角色,而且绝不是一个我们认识的任何人。这样的主题显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学,我想用一个手边具有超过三个月的梦境系列来加以说明。在这个系列中,这个主题出现不少于51次,刚开始多为不特定的女性,然后是某一位不特定的女性坐在阶梯上,接下来她戴着面纱出现,当她拿下面纱时,脸上闪烁着太阳般的光芒。下一次出现时她赤裸着身子站在一个地球仪上,只看得到她的背;再度化为多位跳舞的女神,继而又化为多位患有性病的妓女。过了一段时间后,这位陌生人现身地球上,做梦者给她钱。然后她变成梅毒患者,从这个时刻起,陌生人与经常在梦中出现的所谓的双重主题产生关联。她具有野人或许马来人的双重身份,应该被捕,但她也是位站在地球仪上的金发裸女,或者一个头戴红色头巾的年轻女孩,是小姑娘也是年老的妇人。她是个危险人物,某窃盗集团的一分子,她不全然是人,像是一个抽象的理念。她是梦中带领做梦者登上高山的向导,但也像一只鹳或鹈鹕之类的鸟。她想为自己掳获一个男人,大多数时候她一头金发,是一位理发师的女儿,却有一位皮肤黝黑的印度姐妹。她以登山向导的身份告诉做梦者,他姐妹的一部分心理归她所有。她写了一封信给他,却又是另外一个人的妻子。她不说话也不打算与人搭讪。头发一会儿黑,一会儿白。对做梦者而言,她的幻想奇异又陌生。或许她是他父亲不为人所知的妻子,但又与他的母亲没多大关联。她与他一起搭乘飞机,飞机坠落了。她是一个声音,这个声音转瞬变成一个女人。她向他解释,她是一把陶壶碎片,也就是一个碎片,意思是她是一部分的心理。她有一个在莫斯科坐牢的兄弟。身份不明时,她是女仆,笨手笨脚,害得大家担心。陌生的女人出现时经常是两位女士都随她去登山,金发登山向导对他而言有时是一个幻影,为他带来面包,以宗教理念为业,认得他要走的山路,他在一间教堂里与她会面,她是他的精神导师。她似乎从一个黑暗的盒子里出来,可以从一只狗摇身一变为女人,有一次她甚至是一只猴子。做梦者在梦中画下了她的画像,呈现在纸上的却是一种抽象、象征性的表意文字,主旨是三位一体、经常可见的主题。
陌生女人的主题显示彻底矛盾的个性,事实上与普通的女性角色无甚关联,反而像是寓言中所描写的那样,个性令人难以捉摸的女妖诸流。大家知道女妖有善有恶,可以变成动物,有隐身术,年龄不定,一会儿年轻、一会儿年老,个性不似人,半像小妖精般的性情,媚态十足、危险且技高一筹。这些假定大致正确,主题与神话学平行的表象颇为一致,我们不难在其中找到相似的角色,例如女神、女山神、女气仙、女水神、女水妖、森林女妖、梦魇、女怪、蝙蝠、巫婆等等。整个神话寓言世界,不就是一个潜意识幻想的怪物,与这个梦完全一样?这些主题经常取代水的主题,就像水一般意味着潜意识的东西,陌生女人的角色其实就是潜意识中的拟人化,我称之为灵魂。原则上这种角色只发生在男人身上,如果潜意识的特征开始变成当事人的麻烦时,她的现身才会清晰无比。男人的潜意识是阴性的,女人的潜意识则为阳性征兆,因此男人潜意识中的拟人化是前已描述的阴性生命之一。
受限于演讲的形式,我无法描绘出现在个体化过程中的所有主题,换句话说,如果当事人的资料不够普遍,只能在大多数人行之有效的前提上退而求其次。我们在神话中也可以找到不计其数的主题,除了个人心理发展先创造与古老神话世界无异外,我们其实并无意见。因此显然是个人之路途似乎退回到远古时代,仿佛它是心理学发展史上的退化,且仿佛某些很不得体的事情因而发生,它阻碍了治疗的作用。在精神官能症患者身上,我们看到了类似的情形,尤其是充满了神话形态偏执型精神分裂。我们有十足的理由担心这与导向失序及病态想象世界的错误发展有关,这样的发展对于社会人格尚未奠定的人来说,可能变得危险,就像每一种治疗方式都可能偶尔命中某个潜伏的精神异常,这个痼疾再转化为另一种病症。一个不加批判、业余的、含有治疗方法在内的游戏与玩火无异,必须立刻停止。尤其危险的是心理的神话层面展现了出来,因为一般而言这些内容对当事人有无以复加的吸引力,想当然与玄秘的表象必然对他的人性造成强大的影响。
现在,康复的过程,看来似乎要动员到这些力量才能达到目的,玄奥的表象挟其奇特的象征捣入人类心灵深处,我们的理性、意志,以及善意从未成功抵达的历史底层,因为这些都源于内心深处。也就是说,我们今日的理性固然不得其解,但可以使人所沿的最内心深处感到激动不安的语言,会威胁着我们的回溯产物,应该是聚拢且整合这些的后退一步的力量[8],它们会在发展途中引发新的制约。这种程度的精神官能症绝对是心理的痛苦之一,无法用一般理智的方法来因应,因此有不少心理治疗师到了最后关头,换言之,万不得已时会求助于一个已知的宗教,甚至会选择信仰与宗教作为自己的退路。我无意嘲弄这些努力,我应该强调这些心理治疗师具有非常正确的本能,而古代神秘、生动、活泼的那一部分则依然保留在今日的宗教里。可能的政治告白也在神话里寻宝,这显示在属于古印度的字、“德国基督徒”,以及德国的信仰运动最为明显,不仅基督教具有治疗象征,其实所有的宗教(包括原始民族巫术般的宗教形式)都是心理治疗,主要功能在于处理并治愈心理的创伤,以及因心理痛苦所引起的生理不适。今日的医学中还存在多少感应治疗法,我不打算妄加评论,温和的说法是,所谓将心理因素考虑在内就不是件坏事,因此如果从这个观点来看医学史的话,将会发觉它颇具启发性。
如果有些心理治疗师动用到任何一种宗教的玄秘表象,那么以历史意义而言是正确的。但是,心理治疗师只能运用在对遗留在宗教中的神秘深信不疑的当事人身上,先告诉当事人要采取任何一种理性的治疗方式,直到非用玄秘表象不可的时刻来临为止。假如我为身体力行的天主教徒进行治疗,总是借助于教堂里的告解与恩赐;若当事人是虔诚的基督徒,告解和赦罪之类的必需则免除,事情会比较棘手。现代基督教已经将所谓的牛津重整运动(Oxford Movement)[9]的气阀打开了,这个运动提供了普通教徒以告解作为替代品,同时也取代了赦罪所提供的共同经历。不少当事人因为我赞同这个运动而加入,就像有些是天主教徒,或者至少成为比过往更为虔敬的天主教徒。处理这些案例时,我都没有采用辩证方法,因为对鼓励当事人对于发展个人的需求并无意义,如果他找出了生命的意义,并在一个已存在的告白形式范围中找到治疗他不安与矛盾的方法,包括政治的信仰告白,这位心理治疗师就做对了,毕竟我们的首要之务是照顾当事人,而不是已经痊愈的人。
但现在也有很多人并不相信宗教,或不十分正统的教义,遇到这种情形,原则上不必向任何教义取经,虽然他们的病是可以治愈的,但每一种理性的治疗法都没有用,必要时唯有祭出在当事人本身依旧存有超越一切理性的神秘材料的辩证发展。我们偶尔会在这些个案中发现具有鲜明图像系列的神话般的梦,这些图像系列提供崭新、出人意表的任务挑战着心理治疗师的理解力,而心理治疗师赫然发觉自己的专业知识完全派不上用场。人的心理既不属精神官能症治疗学,亦非生理学,更不是生物学上的问题,而是心理学的问题,心理是自成一套属于自己法则的特殊领域。我们不能让心理的本质背离了其他学科的原则,否则我们就背离了心理的本质。我们无法把心理与脑、荷尔蒙或大家熟知的本能一视同仁,无论乐意与否,应该视之为一种独一无二的现象。因此,心理现象学无法以自然科学上可以理解的事实来详加阐述,即人类作为一切科学的鼻祖精神的问题。一旦某个类似的个案让心理治疗师往理解更深处的心理探索的话,他就会发觉此言不假。以前我们经常谴责这类的观点,过去如果人们很早就知道有心理治疗这回事,就不会认为有必要一探那些情结来研究。我乐意承认希波克拉底(Hippokrates)[10]、盖伦(Claudia Galen)[11]和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12]都是好的心理治疗师,但我不认为现代医学应该放弃血清治疗,以及放射学。要了解心理治疗错综的问题的确不容易,尤其是非专业人士,但我们只要思考为什么某些生活情况或经历是致病原因,就不难发现“理解”其实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有些东西看起来深具危险性,是不可能的或有害健康,因为“理解”让物体在这种情况呈现,譬如对很多人来说,财富代表最高的幸运,而贫穷则意味着最大的困顿艰辛,虽然富有对每个人并没有带来至高的幸福,穷苦也不构成郁郁寡欢的原因。但是这些观念已经深植人心,而且某些精神的前提也让这些观念言之凿凿,例如那个我们称之为“时代精神”的东西,或者存在于宗教或非宗教的观点之中。后者在道德上有所冲突时,往往扮演着关键角色。一旦对当事人精神的状况分析触及当事人精神的可能地带,就等于踏入这些一般理念想法的领域中。有太多正常人士从未批判过自己的心理假设——因为他们不曾意识到——这个事实并不表示对所有的人这些前提有效,或者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同样也不表示这些前提不会成为严重的良心冲突之来源。一方面一代传一代的一般偏见,与另一方面世界观与道德的迷惑,相反的是在我所处的混乱时代中,最常成为全面破坏心理平衡之较深刻的理由。心理治疗师碰到这类的当事人,除了个人精神发展的可能性外,几乎无可提供,如果他想确立一些心理内容的象征主义,为此诸案例之故,专家就必须大量加强其精神科学方面的知识。
如果我的解说让大家以为特殊的治疗方法仅需要广博的知识而已的印象,我要为自己的疏失道歉。同样不可小觑的是心理治疗师个人的道德分辨性,外科医师与助产士早就知道,仅只是为当事人清洗并不够,医师自己也要有一双洁净的手。当一个患有精神官能症的心理治疗师想为他的当事人治疗和他自己一样的病时,姑且不论心理治疗师的人格,治疗在某种情况下属于理性的技术范围,心理治疗师必须暴露身份、为自己答辩,一如他要求当事人所做的。反之,辩证治疗时,则很不可能。增加知识与放弃专业权威及隐身幕后两种方法,我不清楚何者难度较高,后者在所有的案例中意味着要通过一个道德负担上的考验,在临床治疗师这一行可是一点也不好玩。一般人往往怀有一个偏见,以为心理治疗不费吹灰之力,而且最廉价,充其量是门卖弄聪明或诱人掏出口袋里的钱的艺术罢了;事实上心理治疗是一个困难又并非全无危险的行业。如同心理治疗师会被传染,以及其他的职业伤害,临床心理治疗师的也会感染不无威胁性的心理症状,于是他一方面身处卷入当事人精神官能症的危境之中,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对当事人的影响保持距离,以免治疗的效果大打折扣。斯库拉与卡律布狄斯之间有风险存在[13],但也有疗效。
现代心理治疗是一种多层次的结构,与前来接受治疗的当事人之多样貌遥相呼应,其中最简单的是那些只对人的常识,以及良好建议,最好的情况只需要一次会诊就足够了。这当然不表示状似简单的案例一定简单,经常有令人不快的事情被揭露出来;故有些对他来说,所谓的痊愈最多是一场不保留的告解的当事人,心理治疗师只要不动声色就可以了。一般来说,严重的精神官能症需要还原分析当事人的症状与情境,不可草率地运用这个或那个方法,要看个案的种类,此时就可应用弗洛伊德或阿德勒的分析原理。奥古斯丁(Augustine)[14]将贪欲和自大区分为两大主要罪状,其一是指弗洛伊德的性满足说,其二则是指阿德勒意欲位居高位的权力欲说。这与两种不同的人及其不同的要求有关:个性属于寻求满足婴幼儿时期欲望的人,不协调的愿望与冲动获得满足,较他们所扮演的社会角色重要,生活优渥,甚至功成名就的人大多属于这一类;希望“居上位”的人,大部分在实际生活中处于下层,或者至少幻想着那个角色并不适合他,往往较缺乏社会适应力,因此企图以虚构的权力来掩饰自己劣势的人则往往属于这一类。我们当然可以用弗洛伊德或阿德勒的理论来解释所有的精神官能症,但在治疗时最好先仔细研究案例,若当事人受过良好的教育,不难做出决定,我会推荐当事人去看弗洛伊德和阿德勒的著作,通常他们很快就会知道谁的学说对自己有用,如果你以精神官能症心理学为主的话,就不能对弗洛伊德或阿德勒的观点视若无睹。
然而,若事情开始变得单调、不断反复,使得不带成见的判断呈现静止状态,或者只从神话的,以及所谓的类型的内容呈现,那么到了应该放弃分析还原治疗法,改采象征(即综合法的时候)也就同时表示要运用辩证的方法,以及个体化的方法。
分析属于影响方法之一,它要求心理治疗师应该尽量与当事人见面,我自己就一星期至多为当事人会诊三四次,一开始从事综合治疗时,限定看诊时间比较有益,通常我会将之缩减至每星期一至两个钟头,因为当事人必须自行学习走出自己的路来。首先要尝试去了解自己的梦,以便将潜意识的内容进一步地并入意识之中。因为有意识的态度与潜意识的倾向之矛盾,是患上精神官能症的原因之一,唯有同化潜意识的内容,才能使之解体,如此看诊的时间才不会浪费,这个方法让医病双方都省下不少时间,在当事人这厢表示节省金钱,何况他还学着自力更生,而非依附着心理治疗师不放。
当事人要努力做到的,是把同化潜意识的内容再下一步整合到他的个性之中,如此一来精神分裂症也就随之消除了。碍于演讲的形式,我无法一一说明发展过程中的各项细节,至少我已经对各位扼要地叙述心理治疗实务上的基本概念,我应该因此满足了。
【译注】
[1]昂布鲁瓦兹-奥古斯特·李厄保(Ambrose-Auguste Liébeault,1823—1904)、伯伦汉(Bernheim),均为法国催眠师。
[2]巴宾斯基(Joseph Jules Francois Félix Babinski,1857—1932)。
[3]阿德勒(Alfred Adler,1870—1937),奥地利心理学家。
[4]玛娜(Mana),太平洋群岛未开化土著所信仰的超自然力量与魔力。
[5]又译为“精神能量”“原欲”。
[6]列维-布吕尔(Lévy-Bruhl,1857—1939),法国哲学家、心理学家。
[7]莫斯(Marcel Mauss,1872—1950),法国社会学家。
[8]譬如跳远时先向后退。
[9]牛津重整运动(Oxford Movement),1921年左右,布克曼(Buchman,1878—1961)开始提倡的道德重整运动,着重于忏悔和神的引导。
[10]希波克拉底(Hippokrates,公元前460—前370),希腊心理治疗师,科学治疗的鼻祖。
[11]盖伦(Claudia Gnalen,129—200),希腊心理治疗师、哲学家。
[12]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1493—1541),德—瑞心理学家暨炼金术士。
[13]在希腊神话中,斯库拉(Skylla)是吞吃水手的海妖,卡律布狄斯(Charybdis)是一个汹涌的大漩涡,它们各自占据西西里海峡的一侧。在《奥德修纪》中,奥德修斯依靠计谋,小心翼翼地穿过了这个海峡。
[14]奥古斯丁(Augustine,公元354—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