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约一个月后,当吉姆回答尖锐的提问时,试着诚实地说出这次经历的真相。说起船,他讲道:“她很容易地越过了什么东西,就像一条蛇爬过一根树枝。”这个比方打得好:官方的调查是在一个东方港口的治安法庭举行的,提问针对的都是事实。他高高地站在证人席上,脸颊像着了火,虽然法庭屋顶很高,内部很凉爽:在他头顶上方,大大的布屏风扇轻柔地摆动着;在下面,很多双眼睛从黑色、白色、红色的脸上盯着他看;这些脸都很专注,着了迷,仿佛所有这些一排排、整齐坐在狭窄长椅上的人,都被他迷人的声音迷住了。他的声音很大,自己听起来都被吓了一跳;这是世界上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因为那些非常清晰、索要他回答的问题,像是极度痛苦而悲伤地在他胸中成形——辛辣而沉默地在他头脑中冒出来,像是对一个人的良心提出的可怕质问,那份耻辱让人火辣辣的,那些专注的眼睛射出的光让人刺痛。法庭外面,太阳闪耀着——法庭里面,大布屏风扇的风让人颤抖。主审法官看着他,法官的脸刮得很干净,脸上没有表情;在两个海员陪审员红色的脸膛中间,他的脸死一般苍白。光从天花板下面一个宽阔的窗户射进来,从上往下落到三个人的头和肩上;在法庭昏暗的光线里,他们的轮廓极为清晰,而听众们则好像是由凝视着的影子组成的。他们想要事实。事实!他们要求从他那里得知事实,仿佛事实可以解释一切!

“在你们推断出撞上了水面上的漂浮物之后,比如说进水的失事船只,船长命令你到前面看看是否有损坏。从撞击的力度来看,你觉得船有可能受损吗?”坐在法官左边的陪审员问。他蓄着稀疏的马蹄铁形状的胡子,颧骨很高,双肘拄在桌面上,结实的双手紧握在面前,一双蓝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吉姆;另一位陪审员,是个强壮、带有蔑视神情的人,他靠椅背坐着,左胳膊伸直放在桌上,用指尖轻轻敲击着吸墨纸;在两人中间,主审法官笔直地坐在宽敞的扶手椅上,脑袋稍稍向肩膀倾斜,双臂交叉在胸前;墨水瓶旁边的玻璃花瓶里插着几枝花。

“我不这么觉得,”吉姆说,“我被告知不要喊任何人,不要闹出动静以免制造慌乱。我觉得这个防范措施有道理。拿了一盏挂在遮阳棚下面的灯,我到前面去。打开船首舱的舱门后,我听到里面有溅水的声音。我把整个灯绳放下去,看到船首舱已经被水淹了一半。这时我知道一定是在吃水线以下有个大窟窿。”他停了下来。

“是这样的。”身材高大的陪审员说。他对着吸墨纸出神地笑,手指不停敲击、触碰着纸,但没有发出声响。

“那时我还没想到有危险,可能只是有点惊讶:这一切发生得如此悄无声息,又如此突然。我知道,除了分隔船首舱和前舱之间的防撞舱壁,船上没有其他的防撞壁。我回去向船长汇报。在舰桥梯下面,碰到二管轮正在站起身:他像是有些眩晕,告诉我觉得自己的左臂断了;我去前面的时候,他要下楼梯,结果从第一个台阶滑了下来。他大喊:‘天啊!那个破烂防撞壁一会儿就撑不住了,这个该死的东西会像块铅一样在我们下面沉没。’他用右臂推开我,在我前面跑上了梯子,一边爬一边喊,左臂垂在身侧。我爬到上面的时候,正好看到船长冲向他,一下把他打了个四脚朝天。船长没有再打他,而是站着朝他俯下身,很生气地说话,但声音很低。我猜是在质问他,为什么不去关闭引擎,而是在甲板上吵嚷。我听到他喊:‘起来!跑!飞!’还一边诅咒着。管轮滑下右舷楼梯,快速绕过天窗,跑向机房的同伴们;机房在船的左舷。他边跑边呻吟……”

他语速缓慢,快速记起之前的事,极为逼真;为了给这些想要事实的人更好的信息,他甚至可以像回声一样再现管轮的呻吟。在一开始的抵触之后,他转变了想法,觉得只有一丝不苟地精确表述,才能呈现事物可怕的表面背后真正的恐怖。那些人如此急切地想要知道的事实,是可见的、摸得到的、能被感官感受的、在时空中有位置的——它们的存在需要一艘一千四百吨重的蒸汽船,表盘上显示的刻度是二十七分;这些事实构成了一个整体,有自己的特点,有表达的细微差别,有复杂的、可以被眼睛记住的外观;然而,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看不见的东西,即我们心中对于毁灭的一种指导精神,犹如一个可恶的身体里的恶毒灵魂。他急于要把这一点弄清楚。这不是一件寻常的事,其中的每一样东西都至关重要,幸运的是,他记得一切。为了真相,或许也是为了自己,他想继续说下去;他的表达从容,但他的想法绝对是在绕着密集的事实的圈子飞;这个圈子一下涌现在他周围,要把他和同类隔开:如同一个生灵,发现自己被囚禁在一个有着高高围栏的围场里,它绕着圈不断冲撞,夜不能寐,试图找到一个薄弱的点、一个裂缝、一个可以翻越的地方、一个它可以挤出去逃脱的口。这可怕的思想活动,使得他在说话的时候时不时地犹疑着。

“船长在舰桥上不停地四处走动;他看上去足够冷静,只是跘了好几次脚;有一次,我正站着跟他说话,他竟然径直走向我,好像完全瞎了。对我的汇报,他没有给予确切的答复。他喃喃自语;我能听到的只有几个字,听上去像是‘可恶的蒸汽!’和‘该死的蒸汽!’——与蒸汽有关。我以为……”

他开始说些不相关的;一个切中要害的问题打断了他,犹如一阵剧痛,他觉得极其受挫和疲惫。他要说到那个了,他要说到那个了——而现在,被粗暴地打断,他得回答是还是不是。他简短地据实回答:“是的,我那么做了!”他面相英俊,身材高大,双眼年轻而忧郁;他的双肩挺立于证人席之上,而他的灵魂在痛苦地扭曲。他不得不回答另外一个如此切中要害又如此无用的问题,然后再次等待。他的口中是无味的干渴,好像在吃土,又像是喝了海水,又咸又苦。他擦了擦湿湿的额头,用舌头从一边到另一边舔了一下干焦的嘴唇,感到一个寒战顺着脊背往下走。高个陪审员垂下了眼帘,继续无声地敲击着,心不在焉,神情忧郁;另一位的双眼,在晒黑的、紧扣的十指之上,似乎散发着仁慈的光;法官向前晃了一下身体,他苍白的脸在鲜花上方左右摇晃,然后倒向椅子一边的扶手,一只手掌托着太阳穴。布屏风扇的风,在深色面容、裹着大量编织饰物的当地人,在坐在一起的欧洲人头顶上空盘旋;这些欧洲人很热,他们穿着的粗斜纹套装像皮肤一样紧紧贴在身上,手握着圆圆的通草帽,放在膝盖上;而悄悄沿墙行走的法庭听差们,白色长外套扣得紧紧的,快速地来回奔走,他们系着红腰带,头戴红头巾,赤脚小跑着,像鬼一样悄无声息,像很多寻回犬一样警戒着。

吉姆的目光在回答问题的间隙四处张望,落在了一个白人身上,他没有跟别人坐在一起,面容有些疲惫,脸上有暗影,但目光沉静、坦诚、关切、敏锐地朝他看过来。吉姆又回答了一个问题,忍不住大喊:“这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他轻叩着鞋子,咬着嘴唇,扭头看过众人的头顶,与那位白人的目光相遇。这束看向他的目光,不是像别人那样着迷的凝视,而是基于心智和意志的行为。吉姆在两个问题中间忘乎所以了,竟然有闲暇思考。他想道:这个人看着我,像是看过我的肩头能看到别的什么人或什么事。他之前可能在街上遇到过这个人。这个人确信没有跟他讲过话。多日来,很多天以来,他没跟任何人说过话,但却跟自己进行着无声、不连贯、无休止的对话,像被独自关在牢房里的囚犯,或者是一个徒步旅行的人迷失在了旷野。眼下,他回答着无关紧要的问题,尽管这些问题都是有目的的,但他怀疑自己在活着的时候是否还会大声说话。他诚实陈述发出的声音,证明了他深思熟虑的见解:话语对他来说不再有用。坐在那里的那个人,像是明白他令人绝望的艰难。吉姆看着他,然后像与人诀别之后所做的那样,坚决地避开了目光。

后来,有很多次,在世界上一些遥远的地方,马洛都表现出缅怀吉姆的意愿,详尽、具体、可听可闻地缅怀他。

或许会是在晚餐后,在一个被一动不动的树叶遮盖、被花儿挤满的门廊上,在深沉的、被点燃的雪茄烟头偶尔照亮的昏暗里。每个加长藤椅上,卧着一个沉默的倾听者。偶尔会有一点红光突然闪一下,照亮了一只慵懒的手的手指、深深歇息着的脸的局部,或者把红色的光闪进一双沉思的眼睛里,这眼睛被平静额头的一部分遮挡;第一个字一出口,马洛躺在椅子上歇息的身体就变得纹丝不动了,好像他的心思插上了翅膀,飞回到了流逝的时光中,仿佛他在通过过去的双唇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