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飞鸟集

吴岩译

一

夏天离群飘泊的飞鸟，飞到我的窗前鸣啭歌唱，一会儿又飞走了。

而秋天的黄叶无歌可唱，飘飘零零，叹息一声，落在窗前了。

二

世界上的一群小小飘泊者啊，在我的文字里留下你们的足印吧。

三

世界面对它的情人，脱下了它广大的面具。

世界便变小了，小得像一支歌，像永恒的一吻。

四

大地的泪水，使大地的微笑永远如花吐蕊。

五

浩瀚的大沙漠，正为一叶青草的爱而热情如焚，可青草摇摇头，大笑着飞走了。

六

如果你为错过太阳而流泪，你也将为错过繁星而黯然神伤。

七

跳舞的流水，泥沙在你的途中要求你的歌声和你的奔腾流动。你愿意带着跛足的泥沙一起奔流吗？

八

她那有所思慕的脸，犹如夜间的雨，萦回在我的梦境里。

九

我们一度梦见彼此是陌路人。

醒来时发现我们原是相亲相爱的。

一〇

悲伤在我的心里归于平静，仿佛黄昏进入寂静的森林。

一一

某些看不见的手指，仿佛悠闲的轻风，正在我的心上掀起微波荡漾的乐声。

一二

“大海啊，你说的是什么语言？”

“永远是疑问的语言。”

“天空啊，你答的是什么语言？”

“永远沉默的语言。”

一三

我的心，静听世界的低声细语吧，它以此向你求爱。

一四

创造的神秘是伟大的，犹如夜的黑暗。而知识之为幻影，则如早晨的雾霭。

一五

别因为悬崖高高在上而让你的爱情坐在悬崖上。

一六

今天早晨我坐在窗口，世界像一个过客，在窗口暂停片刻，朝我点点头就走了。

一七

这些零零星星的思绪，是绿叶的萧萧飒飒；它们在我的心灵里，自有其欢乐的窃窃细语。

一八

你的真相你见不到，你见到的是你的影子。

一九

我的主啊，我的愿望都是傻里傻气的家伙，他们大叫大闹着越过你的歌声。

让我只是侧耳静听。

二〇

我不能选择最好的。

而是最好的选中我。

二一

把灯背在背上的人们，把他们的黑影投在自己的前面。

二二

我的存在便是惊讶的事层出不穷，这就是人生。

二三

“我们是绿叶萧萧，有个回答暴风骤雨的嗓音；可你是谁呢，那么默默无声？”

“我不过是一朵花儿。”

二四

休息之从属于工作，正如眼睑之从属于眼睛。

二五

人是个天生的孩子，人的力量是生长壮大的力量。

二六

神指望我们有所答谢的，乃是为了神送给我们的繁花，倒不是为了太阳和大地。

二七

光明，像个赤身裸体的孩子，在苍翠树叶间快乐地游戏，却不知道人能撒谎欺骗。

二八

美啊，要在爱里发现你自己，可别到镜子的阿谀里去乱找。

二九

我的心，以其波涛冲击世界的海岸，以其泪水在海岸上签名留言：“我爱你。”

三〇

“明月，你在等待什么呢？”

“向我必须让位给它的太阳致敬。”

三一

树木长到了我的窗口，仿佛是喑哑大地的思慕的声音。

三二

神，对自己的清晨，也感到新鲜惊奇。

三三

生命，从世界向它提出的要求里找到财富，从爱情向它提出的要求里找到价值。

三四

河床干涸了，并不因它的过去而得到感谢。

三五

飞鸟希望自己是一片彩云，

彩云希望自己是一只飞鸟。

三六

瀑布唱道：“我找到自由时，也就找到了歌。”

三七

我说不出这心为什么这样默默无言、意兴阑珊。

乃是为了这心从来不要求，从来不明白，也从来不记得的小小需要。

三八

妇人，你忙碌于家务劳动时，你的四肢载歌载舞，仿佛汩汩奔流于卵石之间的山涧。

三九

太阳越过西方的海洋时，向东方留下它最后的敬礼。

四〇

别因为你食欲不振而责备你的食物。

四一

树木好比大地的向往思慕之情，踮起脚尖窥视天空。

四二

你莞尔微笑，对我默默无言；可我觉得，我为此情此境，已经等待很长久了。

四三

海里的游鱼是静默的，陆上的走兽是喧闹的，空中的飞鸟是鸣啭着的。

但，大海的静默，陆地的喧闹，天空的音乐，人都兼而有之。

四四

世界在依依不舍的心弦上奔腾而过，便弹出凄婉的音乐。

四五

他把他的武器当作神明。

他的武器胜利时，他自己也就失败了。

四六

上帝在创造世界中发现他自己。

四七

阴影戴着面纱，踏着悄没声儿的爱的步子，秘密而温顺地跟随着光明。

四八

繁星可不怕显得像流萤。

四九

神啊，我感谢你：我压根儿不是权力的轮子，而是同那些被这种轮子碾得粉碎的活人们在一起的。

五〇

敏锐而不宽宏的心灵，执着于每一点，却毫无进展。

五一

你的偶像被摔散在尘土中了，这证明神的尘土也比你的偶像伟大。

五二

人不能在他的历史中自然而然地显示他自己，而是在历史中拼搏着崭露头角。

五三

玻璃灯责备瓦灯，因为瓦灯管他叫表兄，这时月亮升起来了，玻璃灯却做作地露出温文尔雅的微笑，呼唤月亮道：“我的亲爱的，亲爱的姐姐。”

五四

仿佛海鸥与海涛相遇，我们相见了，走近了。海鸥飞去，海涛滚滚流去，我们也分手走开了。

五五

我的白昼已经穷尽了，我像是一条拖上了海滩的小船，静听着黄昏涨潮的舞曲。

五六

生命是天赋的，我们奉献生命才能挣得生命。

五七

我们大为谦逊之时离伟大最近。

五八

麻雀为孔雀尾巴负担过重而担忧。

五九

切勿惧怕瞬间——永恒之音如是吟咏。

六〇

飓风在无路处寻找捷径，又在乌有乡突然停止寻觅。

六一

朋友，在我自己的杯子里饮我的酒吧。

倒入别人的杯子时，这酒的泡沫的花环便丧失无遗了。

六二

“完善”为了对“不完善”的深情热爱，把自己装饰得美丽动人。

六三

神对人说：“我为了医治你，才使你吃点皮肉之苦；为了爱你，才惩罚你。”

六四

感谢灯火带来光明，可别忘了掌灯者正耐心地持之以恒地站在黑暗中哩。

六五

小草，你的脚步是小小的，但你脚下的土地是归你所有的。

六六

稚嫩的花绽开蓓蕾，嚷道：“亲爱的世界，请勿凋谢啊。”

六七

神对大王国感到厌烦，对小花朵却从不厌烦。

六八

错误经不起失败，但真理却经得起。

六九

“我欢欢喜喜地奉献我全部的水，”瀑布歌唱道，“尽管对于口渴者，一点儿水也就够了。”

七〇

在不断爆发的狂喜中，把那些花朵抛起来的劲头儿，究竟其源泉在哪儿呢？

七一

樵夫的斧头，向树木乞求斧柄。

树木将柄给它。

七二

这蒙着雾和雨的茕独的黄昏，我在我心的孤寂里，感觉到了它的叹息。

七三

贞操是产生于爱情充沛的一种财富。

七四

雾，像爱情一样，在山峦的心上游戏，创造出了种种惊人的美丽。

七五

我们把世界误读了，倒说世界欺骗我们。

七六

诗人之风，越过海洋和森林，去探索他自己的声音。

七七

每个孩子出生时，都带来讯息：神还没有对人失望灰心。

七八

芳草在大地上寻找它的伙伴们。

树木在天空里寻求它的孤寂。

七九

人设置防寨防范他自己。

八〇

我的朋友，你的语声萦回在我的心里，仿佛低沉的海涛回荡在屏息静听的松林里。

八一

这黑暗之不可见的火焰，它的火花是繁星，它本身究竟是什么呢？

八二

让生丽若夏花而死美如秋叶。

八三

想行善的，叩门；而爱人的，看见门敞开着哩。

八四

死则众多合而为一，生则一化为众多。

神死则宗教合而为一。

八五

艺术家是自然的情人；因而艺术家既是自然的奴隶，又是自然的主人。

八六

“啊，果实，你离我多远？”

“啊，花朵，我藏在你心里。”

八七

这种渴慕之情，是给予黑暗中感觉得到，白昼却看不见的那一位的。

八八

露珠对湖水说：“你是团团荷叶下的大露珠，我是荷叶上的小露珠。”

八九

剑鞘保护剑的锋利，满足于自己的迟钝。

九〇

在黑暗中仿佛浑然一体的，在亮光里显得多种多样。

九一

大地借助于芳草萋萋，显示它自己的殷勤好客。

九二

树叶的生与死，乃是涡流的急速回旋，而这涡流的更加广大的圈子，倒是慢悠悠地在星辰之间运行。

九三

权力对世界说道：“你是属于我的。”

世界把权力囚禁在她的御座下。

爱对世界说道：“我是属于你的。”

世界给爱以出入她宫室的自由。

九四

雾像是大地的愿望；

它遮住了大地原来大声呼唤的太阳。

九五

莫出声，我的心，这些参天大树都是祈祷者啊。

九六

片刻的喧嚣，竟嘲笑上帝永恒的音乐。

九七

我想起了过去漂浮在生与爱与死的逝川上的、现在已被忘却的许多别的时代，于是我便感觉到了离开尘世的自由。

九八

我灵魂的悲哀，乃其新娘的面纱；

等待着在黑夜里把它揭掉。

九九

“死”的烙印赋予“生命”的钱币以价值，使之能用生命来购买真正宝贵的东西。

一〇〇

云谦逊地站在天空一隅。

晨光给云戴上壮丽的王冠。

一〇一

尘土受到侮辱，却报之以繁花。

一〇二

不用滞留采花保存，只管往前走去，一路上百花自会盛开的。

一〇三

根是长入地下的丫枝。

丫枝是伸向空中的根。

一〇四

遥远的夏季的音乐，余音缭绕着秋季，在寻访它的旧巢。

一〇五

别从你口袋里掏出功绩来借给你的朋友，那是对他的侮辱。

一〇六

无名日子的感触，我至今耿耿于怀，正如苍苔黏附在老树的周身。

一〇七

回声嘲笑原声，以此证明它才是原声。

一〇八

发财的人夸口得到神的特殊恩宠之时，神却引以为耻了。

一〇九

我把自己的阴影投在我的道路上，因为我有一盏尚未点亮的灯。

一一〇

人走进喧闹的人群，是要淹没自己的沉默的叫嚷。

一一一

衰竭的结局是死亡，而圆满的结局则臻于无穷。

一一二

太阳穿朴素的光明之袍。彩云衣饰华丽。

一一三

群山如儿童成群，大叫大喊，高举双手，要捉住天上的繁星。

一一四

尽管路上摩肩接踵，道路是寂寞的，因为它得不到爱。

一一五

权力以其倒行逆施自夸，飘落的黄叶和路过的行云，都在讥笑它。

一一六

今天大地在阳光里对我嘤嘤而鸣，像一个正在纺纱的女人，用一种已被忘却的语言，吟唱古代的民歌。

一一七

草叶无愧于它所生长的伟大世界。

一一八

梦是个非说话不可的妻子。

睡眠是个默默容忍的丈夫。

一一九

黑夜亲吻逐渐逝去的白昼，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是死亡，是你的母亲，我要给予你新生。”

一二〇

黑夜，我感觉到你的美了：你美如一个被热爱的女人把灯灭了的时候。

一二一

我带到我的世界里来的，是使衰落了的大千世界繁荣起来的东西。

一二二

亲爱的朋友，多少个暮色深沉的黄昏里，我在这海滩上谛听着海涛澎湃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你那伟大思想的沉默境界。

一二三

飞鸟以为带着鱼儿在天空中飞一趟是一大善举。

一二四

“你在月亮里把你的情书捎给了我，”黑夜对太阳说，

“我把我的回答——泪水——留在芳草上。”

一二五

伟人是个天生的儿童；伟人去世时就把他伟大的童年奉献给世界。

一二六

使卵石臻于完美的，并非锤的打击，而是水的且歌且舞。

一二七

蜜蜂从花中吮蜜，临行殷殷道谢。

艳丽的蝴蝶可满以为花儿应该感谢她哩。

一二八

当你并不是等着要说出完整周密的真理时，把话说出来是容易的。

一二九

“可能”问“不可能”道：“你的寓所在哪儿？”

“不可能”回答道：“在无能为力者的梦里。”

一三〇

如果你把所有的错误都关在门外，那么，真理也要被排斥了。

一三一

我听见我内心悲哀的背后，有些东西在飒飒地响——可我瞧不见它们。

一三二

闲暇有所活动便是工作。

平静大海动荡即成波涛。

一三三

绿叶恋爱时开花。

花朵崇拜时结实。

一三四

地下的树根使枝头果实累累，却丝毫不求报酬。

一三五

这下雨的黄昏，风也无休无止。

我望着树枝摇曳生姿，沉思着万物的伟大。

一三六

年夜的风风雨雨，像个高高大大的儿童，在不合时宜的黑暗中醒来，开始玩耍和高声喊叫。

一三七

啊，大海，暴风雨的孤寂的新娘，你白白地涌起洪波追随你的爱人了。

一三八

文字对工作说：“我对我的空虚感到惭愧。”

工作对文字说：“我见到你时便知道我多么贫乏。”

一三九

时间是变化的财富，然而时钟拙劣的模仿，却只有变化而毫无财富。

一四〇

真理穿着事实的衣服，觉得太拘束；

改穿想象的衣服，行动便自由自在了。

一四一

啊，道路，我这儿那儿奔波时，对你感到厌倦；如今你带领着我到各处去时，我便深情地爱上了你，同你结合在一起了。

一四二

让我设想，在那些繁星之中，有一颗星，是指引我的生命穿过我所不知道的黑暗的。

一四三

妇人，你文雅的手指，接触了我杂乱的东西；井然的秩序，便像音乐似的产生了。

一四四

一个悲伤的声音营巢于岁月的废墟里。

它在夜间向我唱道：“我爱你。”

一四五

熊熊燃烧的火，以其光焰警告我切勿靠拢，

把我从潜藏在死灰下的余烬中救出来吧。

一四六

我有我的繁星在天空里，

但是，唉，我屋里的小灯却没有点亮。

一四七

死文字的尘土沾染着你，

以缄默洗净你的灵魂吧。

一四八

生命里留下了裂缝，从裂缝里传来死亡的哀乐。

一四九

世界在清晨便敞开它光明的心房了。

出来吧，我的心，带着你的深情去和它相会。

一五〇

我的思想随着闪烁的绿叶而闪烁，我的心随着阳光的爱抚而歌唱，我的生命乐于随同万物浮游于空间的蔚蓝里，时间的墨黑里。

一五一

神的伟大力量，是在温和的惠风里，不是在风狂雨暴里。

一五二

这是一个梦，梦中事物散乱，都压迫着我。我醒来时将发现它们都已聚拢在你身边，而我也将自由自在。

一五三

“谁来接替我的职责呢？”西下的夕阳问道。“我的主人，我将尽我所能地去干。”瓦灯说。

一五四

采摘花瓣，可收集不了花的美。

一五五

沉默将吸收你的语声，一如鸟巢容纳睡鸟。

一五六

伟大的，不怕与弱小的同行。

中庸的，却远而避之。

一五七

黑夜悄悄地促使繁花盛开，让白昼去获得感谢。

一五八

权势把牺牲者的痛苦挣扎看作是忘恩负义。

一五九

我们为功德圆满而高兴时，便能欣然与我们的果实分手了。

一六〇

雨点亲吻大地，低声说道：“我们是你怀乡思家的孩子，妈妈，现在从天上回到你身边来了。”

一六一

蛛网假装要捕捉露珠，把苍蝇逮住了。

一六二

爱！你手执燃烧着的痛苦之灯来临时，我瞧得见你的脸，而且以你为幸福。

一六三

“有学问的人说，你们的光芒总有一天要熄灭的。”萤火虫对繁星说。

繁星不作答复。

一六四

在黄昏的薄暗中，某些黎明的鸟，飞到我的沉默之巢里。

一六五

思想掠过我的心头像一群群野鸭飞过天空。

我听到它们振翅鼓翼的声音。

一六六

沟渠总爱这样想：河流之所以存在，是专为给沟渠供水的。

一六七

世界以其痛苦亲吻我的灵魂，要求我报之以歌唱。

一六八

压迫我的，究竟是我那竭力要出去闯荡的灵魂，还是正在叩我的心扉要想进来的那世界的灵魂呢？

一六九

思想以自己的语言文字喂养自己，逐渐长大。

一七〇

我以我的心为容器，浸入这静默的时辰里，容器便盛满了爱。

一七一

你们或者有工作要做，或者没有工作，两者必居其一。

当你们不得不说：“让我们做些事情吧。”你们就会开始胡搞一气了。

一七二

向日葵羞于承认无名的花儿是她的亲戚。

旭日东升，却向它微笑着说道：“你好么，我的小宝贝。”

一七三

“谁像命运一样鞭策我前进？”

“‘我自己’，跨在我背上逼着哩。”

一七四

云霓将水注满江河的杯子，自己躲藏在遥远的丛山里。

一七五

我一路走回去时，壶里的水洒了出来，带到家里已所剩无几了。

一七六

杯中的水是亮闪闪的，海里的水是黑沉沉的。

小道理可用文字说清楚，大道理却只有伟大的沉默。

一七七

你的微笑是你自己田野里的鲜花，你的谈吐是你自己的山上松林萧萧瑟瑟；但你的心是个我们大家都熟稔的女人。

一七八

我留给我心爱的人们的，是些小玩意儿——伟大的东西是留给大家的。

一七九

妇人，你以你泪水的深渊包围着世界的心，正如大海环绕着陆地。

一八〇

阳光以微笑向我问好。

雨——阳光的悲伤的妹妹——同我的心絮絮细语。

一八一

我的白昼之花，落下了它那被人遗忘的花瓣。

于是这花在黄昏里成熟为一颗记忆的金果。

一八二

我像是夜间的道路，在寂静里谛听着记忆中的足音。

一八三

在我看来，黄昏的天空，好比一扇窗子，一盏点亮的灯，灯下的一次等待。

一八四

过分忙于做善事的，找不到时间做善人。

一八五

我是秋云，雨都落尽了，在成熟的稻田里看到了我的功德圆满。

一八六

他们憎恨，他们残杀，人倒称赞他们。

然而神羞惭不遑，赶紧把有关的回忆埋藏在青草下面。

一八七

脚趾是已经舍弃其过去的手指。

一八八

黑暗是在朝光明走去，然而盲目却是在朝死亡走去。

一八九

主人宠爱备至的小狗，怀疑宇宙在阴谋篡夺它所处的地位。

一九〇

安安静静地坐着吧，我的心，别扬起尘土，引起骚动。

让世界自己觅路走到你的身边。

一九一

弓在射出箭去之前，对箭低声说道：“你的自由乃是我的自由。”

一九二

妇人，你的笑声里自有生命之泉的音乐。

一九三

一个充满逻辑的头脑，好比一把处处都有锋刃的刀。

它使运用它的手流血。

一九四

神对人间灯光的爱，超过了神对自己的伟大星辰的爱。

一九五

这个世界，乃是由音乐之美驯化了的、风狂雨暴的世界。

一九六

晚霞对太阳说：“我的心像是储存你的亲吻的金箱子。”

一九七

碰一碰，你也许会毁了它；远着点儿，你也许会占有它。

一九八

蟋蟀唧唧，夜雨潇潇，透过黑暗传到我的耳边，仿佛我那逝去的青春，有声地来到我的梦里。

一九九

花儿对繁星都已消隐的晨空说道：“呀，我的露珠儿都丢失了。”

二〇〇

燃烧着的木头，冒出火焰，高声叫喊：“这就是我的花儿，我的死亡。”

二〇一

细腰胡蜂认为邻居的蜂房太小。

而领居要求胡蜂建一个更小的蜂房。

二〇二

河岸对河流说：“我无法留住你的波浪，

让我把你的足印留在我的心上吧。”

二〇三

白昼以这小小地球的喧闹，淹没了大千世界的寂静。

二〇四

歌儿感受到天空中的无限，图画感受到大地上的无限，而诗则感受到了天空中和大地上的无限。

因为诗里的文字，其意义无胫而行，其音乐无翼而飞。

二〇五

太阳向西方落下去时，它那晨光熹微的东方，悄悄静静地站在它的面前了。

二〇六

让我不要错误地置身在世界里，惹得世界反对我。

二〇七

赞美使我感到羞愧，因为我暗中乞求赞美。

二〇八

我无事可做时，让我的无所事事的闲暇，不受干扰地深入安静的境界，仿佛水波不兴时海滨的黄昏。

二〇九

少女，你的单纯，犹如湖水澄碧，显示你真情实意的深度。

二一〇

最好的，不会单独到来，

一切都伴随着同来。

二一一

神的右手是慈祥的，

但左手是可怕的。

二一二

我的黄昏从陌生的树木间走来，他说话的语言，我的晨星可听不懂。

二一三

夜的黑暗是个袋子，涨破时迸发出黎明的黄金。

二一四

我们的欲望，把长虹绚烂的色彩，借给了只不过是云雾的人生。

二一五

神等待着从人的手里把他自己的花朵作为礼物赢回去。

二一六

我的悲哀的思想纠缠我，要我说出它们自己的名字来。

二一七

果的贡献是宝贵的，花的贡献是芬芳的，让我的贡献是叶的贡献：谦逊忠诚地献出一片绿荫。

二一八

我的心顺着悠闲自在的风扬起了帆，驶向不论哪儿的阴凉岛屿。

二一九

独夫民贼是残暴无道的，但人类是仁慈和善的。

二二〇

把我当作你的酒杯，让我为你，也为你的人儿，斟得满满的。

二二一

风暴像是某个神明的痛苦的号啕，因为大地拒绝了他的爱情。

二二二

世界不渗不漏，因为死亡不是漏洞。

二二三

生命因失去了爱情而变得更加丰富。

二二四

我的朋友，你伟大的心随着东方日出而放射光芒，正如晨光里孤寂的积雪峰巅。

二二五

死亡之涌泉，使生之止水流动活跃。

二二六

我的上帝，那些什么都有，唯独没有您的人们，正在嘲笑那些什么都没有，只有您的人们。

二二七

生命的运动，在它自己的音乐里获得休息。

二二八

用脚乱踢，只能在大地上扬起尘土，可收获不到庄稼。

二二九

我们的名字，是夜间海浪上发出的光，签名也没有留下一个便消失无遗了。

二三〇

让目中但见玫瑰花绚烂的人，且看玫瑰的刺。

二三一

鸟儿的翅膀上装饰了黄金，鸟儿就永远不再在天空里翱翔了。

二三二

我们家乡那种莲花，盛开在陌生的水面上，一样的芬芳馥郁，两样的名称。

二三三

在心的透视图里，距离咄咄逼人地变大了。

二三四

明月把它的光芒普照天空，却把黑斑留给它自己。

二三五

不要说一句“现在是早晨了”，就借“昨天”的名义把它打发掉。把它当作第一次看到的、一个没有名字的新生婴儿对待吧。

二三六

烟向天空吹嘘，灰对大地夸口，都说它们是火的兄弟。

二三七

雨点对素馨花私语道：“把我永远留在你心里吧。”

“唉！”素馨花一声叹息，谢落在地上了。

二三八

胆怯的思想，别见我害怕，

我是一个诗人啊。

二三九

我心灵的朦胧寂静里，似乎充满了蟋蟀的鸣声——声音的苍茫暮色。

二四〇

爆竹，你们对繁星的冲撞侮蔑，跟随着你们自己回到地上来了。

二四一

你带领我穿过白昼摩肩接踵的旅途，进入我黄昏的孤寂境界。

我在通宵寂静无声里等待着领悟其意义。

二四二

此生便是渡海，我们在同一条狭窄小舟里相遇。

死了，便到达彼岸，走向我们各不相同的世界。

二四三

真理的河水，通过错误的沟渠，奔涌而出。

二四四

今天我的心害了怀乡病，想念着渡过时间之海的那个甜蜜的时辰。

二四五

鸟的鸣啭，乃是晨光从大地反射回去的音乐。

二四六

晨光问金凤花：“你竟骄傲得不肯同我接吻吗？”

二四七

“啊，太阳，我该怎样为你歌唱、崇拜你呢？”小花问道。

“凭你的纯洁，朴素地沉默着就是了。”太阳答道。

二四八

人成了野兽时，比野兽还不如。

二四九

乌云受到阳光的接吻，便变成天上的鲜花。

二五〇

别让剑锋讥笑剑柄之钝。

二五一

寂静的黑夜，像一盏深深的灯，银河便是它正在点燃的灯光。

二五二

死日日夜夜以无有穷尽的大海之歌汹涌澎湃地围绕着光华灿烂的生之岛屿。

二五三

花瓣似的峰峦，饮着日光，这山岳岂不像一朵大花吗？

二五四

含义被曲解，轻重被倒置，真实便变成不真实了。

二五五

我的心啊，从世界的运动中探索你的美吧，正如小舟之美，得之于风与水的激荡。

二五六

眼睛不以视觉自豪，倒以眼镜骄傲。

二五七

我生活在我自己的小天地里，生怕这小天地再缩小一丁点儿。神啊，抬举我进入你的世界，让我自由自在，欣然丧失我的一切。

二五八

权势日益扩大，也不能使假的变成真的。

二五九

我的心，连同它那拍岸的歌之浪，渴望着要爱抚这阳光灿烂之日的苍翠世界。

二六〇

道旁的芳草啊，热爱星辰，你的梦便可化为花朵绚烂。

二六一

让你的音乐如利剑直刺市场喧闹的中心。

二六二

这树木簌簌颤动的绿叶，触动我的心，一如婴儿的手指。

二六三

小花躺在尘土里。

它探索蝴蝶的小径。

二六四

我是在道路四通八达的世界上。

黑夜来临了。家庭的天地，打开你的门吧。

二六五

我已经唱过您的白昼之歌。

黄昏时分了，让我拿着您的灯，穿过风狂雨暴的小径。

二六六

我的情人，我不要求你进屋子。

你到我的无穷孤寂里来吧。

二六七

死亡之隶属于生命，正与诞生一样。

走路之需要举足，正如需要落足一样。

二六八

我已经学懂了您在花间阳光里的絮语的简单意义——教我懂得你在痛苦与死亡时所说的话吧。

二六九

黑夜之花来得迟了，当晨光吻她的时候她浑身战栗、唏嘘叹息，终于萎落在地上了。

二七〇

我从万物的哀愁里听到了永恒母亲的呻吟。

二七一

我的大地，我以一个陌生人来到你的海岸上，以一个客人住在你的屋子里，以一个朋友离开你的大门。

二七二

当我离去的时候，让我的思想来到你的身边，正如那夕阳的余晖，映在寂静星空的边缘。

二七三

先在我心坎上点亮那休憩的黄昏星，然后让黑夜对我絮絮诉说爱情。

二七四

我是个在黑暗中的孩子。

我从黑夜的被单里伸出手来找你，母亲。

二七五

白天的工作结束了。把我的脸藏在你的双臂间，母亲。让我做梦吧。

二七六

聚首相会时的灯，点燃良久，彼此分手时，顷刻间灯便熄灭了。

二七七

啊，世界，我死的时候，请你在沉默之中替我留下一句话：“我已经爱过了。”

二七八

我们热爱这个世界时，才真正活在这个世界上。

二七九

让死者有不朽的名誉，生者有不朽的爱情。

二八〇

上帝啊，我看见了您，就像似醒未醒的孩子，在黎明的薄暗里看见了他的母亲，于是微微一笑又睡去了。

二八一

我将一而再、再而三地死去，从而了解生是无穷无尽的。

二八二

我和拥挤的人群一起在街上走过时，看到了你从阳台上送过来的微笑，我歌唱，把一切喧哗都抛在脑后了。

二八三

爱便是充实圆满的生命，正如斟满了酒的杯子。

二八四

他们在他们的寺庙里，点亮他们自己的灯，以他们自己的言辞吟唱。

但众鸟在您自己的晨光里歌唱您的名字——因为您的名字便是欢乐。

二八五

在您寂静的中心引导我，以歌曲充实我的心吧。

二八六

选中了嘶嘶作响的烟火礼花世界的，就让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吧。

我的上帝，我的心可渴望着你的星辰。

二八七

爱的痛苦，像深不可测的大海一般，环绕着我的生活歌唱；而爱的欢乐，像众鸟一般，在烂漫花丛里歌唱。

二八八

你愿意时就熄了灯吧。

我要理解你的黑暗，热爱你的黑暗。

二八九

白昼穷尽了，我站在你面前时，你就可以看到我身上的伤疤，知道我受过创伤，也已经痊愈。

二九〇

有朝一日，我会在另一个世界的日出时分，向你歌唱：“从前我看见过你，在尘世的光明里，在人的爱情里。”

二九一

从往昔的日子里飘浮到我生活里来的云层，再也不降下雨点或引起风暴了，却给我那夕阳返照的天空添上了色彩。

二九二

真理引起了反对自己的风暴，风暴把真理的种子播送到四面八方。

二九三

昨夜的风暴，以金色的和平给今天的早晨加冕。

二九四

真理似乎与其最后结论俱来；然而伴随着最后结论又产生了第二个结论。

二九五

名誉辉煌而并未名过其实的人，是有福的。

二九六

你名字的甜情蜜意充满了我的心，这时我把自己的名字也忘了——正如你的朝阳光芒万丈时，雾霭就消融了。

二九七

静夜具有母亲的美，而喧闹的白昼具有孩儿的美。

二九八

人微笑时世界爱他。人大笑时世界就变得怕他了。

二九九

上帝等待着人在智慧里重新获得他的童年。

三〇〇

让我感觉到这个世界乃是您的爱形具神生，那么，我的爱亦将有助于这个世界。

三〇一

你的阳光对我心头的冬日微笑，从不怀疑这心的春华。

三〇二

神满怀深情地爱吻着“有限”；而人吻着“无限”。

三〇三

你越过荒年的荒地，以到达功德圆满的时刻。

三〇四

神的缄默，促使人的思想成熟，发为言语。

三〇五

永恒的旅客，你将在我的歌曲里找到你留下的足迹。

三〇六

父啊，您在您的孩子们身上展示您的光荣。别让我给您丢脸吧。

三〇七

这是个阴沉凄凉的日子，颦眉蹙额的云层下，亮光像一个挨打受罚的儿童，苍白的脸颊上留着泪痕，而风的呼啸又像一个受了伤的世界在号啕。然而我心里明白，我正不辞长途跋涉，去和我的朋友相会。

三〇八

今夜，棕榈叶子哗啦啦地响，海上涌起大波大浪，仿佛世界在心悸心颤。满月啊，你从什么不可知的天空里，默默无言地带来了爱情的痛苦秘密呢？

三〇九

我梦见一颗星，一个光明之岛，我将在那儿出生，在它那生气勃勃的闲暇深处，我生命的事业将臻于成熟，仿佛秋天阳光下的稻田。

三一〇

阵雨中潮湿泥土的气息升腾而起，仿佛来自无声的、渺小的群众的一片宏大的赞美歌声。

三一一

爱情会失去，这倒是事实，可我们都不能把这当作真理来接受。

三一二

我们总有一天会明白：死亡永远夺不走我们的灵魂已获得的东西，因为灵魂所获得的，是同灵魂合为一体的。

三一三

神在我的黄昏的薄暗中，带着花到我这里来，花是我过去的花，在神的篮子里可始终保持新鲜。

三一四

我的主啊，我的生之琴弦都调好时，你一抚一拨，都将奏出爱的音乐。

三一五

我的主啊，让我真实地生活吧，如此则死亡之于我，也将成为真实的。

三一六

人类的历史，耐心地等待着被侮辱者的胜利。

三一七

此刻我感到你的凝视落在我的心上，仿佛早晨阳光灿烂的沉默，落在已经收割的孤寂的田地上。

三一八

我渴望着远在这波涛澎湃的大海那一边的、歌声悠扬的岛。

三一九

夜的序曲，开始于落日西沉的音乐，开始于对不可名状的黑暗所作的庄严颂歌。

三二〇

我攀登了高峰，发现名誉的高处荒凉贫瘠，找不到栖身之所。

我的向导啊，趁着光明尚未消失，领我进入安静的山谷，让一生的收获在山谷里成熟，化为黄金般的智慧。

三二一

在这薄暮的朦胧里，实物看上去像幻影一般，尖塔的底层消失在黑暗之中，树冠像泼墨黑斑。我要等待黎明，醒来看到您那阳光里的城市。

三二二

我曾经受苦过，失望过，领略过死亡的滋味，因而我十分高兴生活在这个伟大的世界里。

三二三

我的生活里自有光秃秃而寂静的领域。那是几片户外空地，我忙碌的日子里在那儿得到阳光和空气。

三二四

我那未竟未了的“过去”，从背后缠住我，使我难于死去。把我从“过去”里解脱出来吧。

三二五

我信赖您的爱——让这话作为我的最后一句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