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瑞雪兆丰年(肆)

临十一月,小雪。

冬宴设在梅浔园,世家官宦断断续续来了。

人影幢幢,交谈声不绝于耳,举盏方安席,名分品级而坐。

横眼过去珍馐百味,美禄千钟。

林姑娘低头看席上琼膏酥酪,远处贵女们妆花彩艳,臣妇们尝果品茗。

绯色描纹毛氅,身着白云荡绵衫,她今日挽着妇人鬓,却端的是羞云怯雨之意。

方才那些臣妇也是有意与她交好的,只是问好过后聊得不是时下妆面就是男女之间,她实在是坐不下便掩面走开了。

眼下却又无事可做,不禁叹气,带着静玉往梅林去。

枝上绽放的梅花,娇俏妩媚,暗香浮动,含芳吐蕊,那一缕清香让人不由得松懈。

“夫人你瞧这梅花开得可真好!”静玉神态灵动,跟在她身侧。

“不是有句诗,有梅无雪不精神,今日我也再领会一番。”林姑娘眉眼一抹水意,动人心弦。

静玉看林姑娘开心,自己也欢喜,真是感谢上天赐了姑娘一段良缘,她能看得出来,丞相对姑娘呵护备至,也正是丞相的原因,姑娘如今没以前那般多愁善感了,还会笑得发钗乱坠。

她当然不会告诉林姑娘,只盼着她一世幸福。

只是这笑靥停在了几刻钟后。

半路杀出个云堆翠髻的华服姑娘,恰从雕石假山拐角走出,走得急,二人一撞,琅珰玉饰一响,摔了个雪地跤。

静玉只听姑娘一声惊喘,连忙上前扶人,对面也站了起来。

华服姑娘被扶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雪,继而对着林姑娘道:“喂,你没事吧。”

林姑娘缓缓行动,摇了摇头。

见人没事,华服姑娘扫了两眼调头就走了。

静玉忙问道:“夫人你真的没事吗?”

她睫毛轻扫,只是摇摇头,却再没了方才的兴致,幽暗的眼里多了一分孤寂。

袖下的掌心却隐隐溢了一道血痕,是雪地下的枯枝划的。

风雪不绝于耳,梅林又折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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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年意放下一双玉筷,发丝随着他动作摇摇晃晃,凝兮美目落在了身旁的人,眼角微弯,话里却意味不明,“吃不下?”

林姑娘从自己的心绪里抽身,悠悠看了他一眼,半寐着眼帘,“我方才吃了几个柿饼。”

丞相貌美如花,自袖中伸手掂了掂她的脸,“多吃点,天寒。”

她想拍开他的手,“青天白日地你莫戏弄我。”

沈年意目光一凛,反握住了她的手,目光将那道细长的血痕尽收眼底,莫名让人一寒。

林姑娘见他神色不对,先开了口,“你放开。”

沈年意何其敏锐,先是察觉她自昨夜起心神不定,加上这道伤,不难猜到,“昨日冬宴弄的?”

不提还好,她又想起那个伤心事,未语泪先流,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是个小擦伤,哪会疼了?疼也在我身,哪想谁人知!”

她一挣,起身离桌,忿然回了屋内。

坐在紫檀矮榻木边,哭得梨花带雨。

她又哪里有责怪之意,不过是那无所谓般地转身离开刺了她的眼,她知自己身如浮萍,遭受的无视够多了,可昨日重现,她竟上了心。

有情人啊,多情自惹伤心。

她收拾了几下眼泪,清楚自己对他莫名其妙发了气,心下正懊恼愧疚。

一转眼,他青色衣摆迤逦在了地,一只手将她带入怀,冰凉的玉指掺掉她脸颊泪水,那渗着梨花香气的墨发贴着她脸,入心入骨。

她一下安静了许多,任由他的气息抚平那些激烈的情绪。

“瑞雪为何不珍惜自己,痛在你身,我不能感之,却倍感愧疚,唉,为夫让你受了委屈。”

他肌肤赢雪,眉目美得让人室息,呢喃细语的情话更让人心动不已。

他圏住受伤的手往绯唇边送,细细吻过柔软掌心的伤痕,一寸寸噬骨夺心。

他平时不往那些宴席凑,昨日冬宴虽重却没去。没想到却疏忽大意了,让她生了愁。

林姑娘被他举动又羞又恼,抬头望着他如玉光润的下颔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心中那郁结却一下烟消云散。

就这样也好,眼下便是最宜。无需他人评头论足,只要相依这人疼惜着她,那些风雪都吹不到她脸上,只要倚着身旁这人。

心安,她的停靠之乡。

午歇过后,天色沉霭,漫天飘雪,白天碎碎堕琼芳。

院中摆了桃李案斋,铺了白宣,林姑娘正执笔行诗。

静玉见她一时愁眉不展,一时又乐不可支地也只是笑笑,将栗子又烤着。

不管林姑娘作什么诗,静玉只觉得姑娘文采过人,什么都说好,惹得林姑娘啼笑皆非。

“世人皆言新欢对旧恨,那我便来一个,雪柳对野鹤。”姑娘墨笔一转,在纸上荡开墨迹。

静玉说不出什么对什么,只道:“好听。”

林姑娘笑看了她一眼,眸如水杏,唇不点自娇,诗意顾盼神飞。

沈年意拢着碧绿色的披氅,缓缓从雪路走来,见她执笔站在案前,雪光中的一抹绝色不过如此。

林姑娘早早瞧见了他,心下一转,正想以他写一句时,正揣摩着诗字,这人却已到了跟前。

霜天里清冷又亮如水月的容颜举世独有,乌黑的髪上沾了细雪,他拉着她往屋里走,“回屋里写。”

一摸,果然小手凉了些。

她诗意正佳,不想被他打断,挣扎着要往回走,“夫君待我把诗作完……”

静玉却是个明眼人,知道姑娘肯定拗不过丞相,收拾了纸张笔砚送回屋里案桌上。

被带回暖阁,她脸色微急,拉着他的手,“夫君我正想到一半,让我出去。”

沈年意伸手捂掉她睫毛上的雪,语气不急不缓,“别动。”

眉间尽是寒气了,还要出去,他是不可能放她出去的。

见他铁了心不放人,只好作罢,却还是将那一句先记了下来。

铺纸蘸墨,她写下半句诗。

沈年意墨发贴着绿衣,眉间情意烫人几许,斜目看她一行拈花小篆。

君意如水往前前

丞相一笑,国色芳华正欲燃,无凭媚惑人心。

他接过她手里的笔,行云流水在其旁落了一行字。

她看着那小篆旁多了一行字,只见那字游云惊龙,剑拔弩张,笔锋尽露丝毫不藏。

心惊之余再看他写的词,更是怔了一下。

我心悬雪正霏霏

心下微揣,更是眼皮一跳,回眸却见那人也望着她,美目深如水潭。

——

白日荒唐是怎的也不愿的!

林姑娘娇靥彩霞,眼如水汪,抵住他的手臂,艰难开口,“青天白日的你快放开我。”

玉体带粉,碧荷绣花小衣,他玩弄着那手骨上的金环,他的聘礼三金之一,四环素金绕,她手足皆戴着。

墨眸一抬,散下烟萝绣云帐。

嚬黛低红别怨多,妍处不堪怜。

丞相府书房

梨花与檀木墨气混合,紫色的纱帘被撩起,刑部侍郎与杜钦差微讪地站在案前。

刑部侍郎没想到会遇到杜钦差,杜钦差也没想到,两人措手不及在丞相府门前相遇,寒喧一阵,便一同拜见丞相了。

不过刑部侍郎想一想就知道杜钦差为什么来了,谁让他倒霉触了丞相,人在家中坐,一诏任命书便要启程数里外的通州。

而杜钦差来也的目的也很清楚,甩手掌柜是当不了的,对沈年意,他只能先来示诚,表示自己的敬意,哪怕不知道怎惹了他,也得先赔罪。

二人眼观鼻鼻观心,等了好一会儿,丞相大人才姗姗而来。

他从二人身前走过,异香馥郁,落座于上桌。

他青衫穿得歪乱,襟口不闭,脖颈上暧昧红痕好似新添的,墨发也没挽,懒懒散散披了一身,细腻如白雪的手臂抵在桌上,半撑着脸看下方二人。

半敛眸尾落在白皙肌肤一个咬痕上,淡淡薄红唇微勾。

这荒荡的景象二位臣子不敢多看,真是平生第一次见,不如不见,二人心里发鼓。

屋内刚烧的炉渐渐暖了起来,丞相大人的声音靡丽,“天寒地冻的,二位大人竟结伴来寻本相?”

刑部侍郎冷汗,只道:“臣今日来送北地折子,恰巧遇见的杜大人。”

“这般,那你二人真是有缘。”

刑部侍郎嘴微抽,杜松阳也是险些喘不过气。

丞相当然知道,但要是嘴上不说清,那他可真是要见鬼了。

向丞相交待了一些事情,又客套了一回,刑部侍郎就行礼退了。

杜松阳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感受到自上而下的灼灼目光,心脏跳的雷鼓。

他暗暗观了一眼,沈年意虽姿态慵懒,目光似刃,那道清明直直刺入他的心。

“不知杜卿今日又有何事呢?”

暖阁内,销金魂兽头,炉烟绕梁。

静玉坐在床边,任由姑娘靠着她,只觉得姑娘真是水为骨玉为肌,吐气幽兰,腰肢袅娜似婀柳。

林姑娘怨言难尽,见她窃喜也只得把话吞下。

毕竟也是鱼欢之事,她也对任何人吐不出一句,现下憋屈着。

新婚之夜对她倒是温柔之尽,渐渐地也不演了,对她,对她…林姑娘敛眉,唇此刻艳极又肿,腿又软,她低头靠着静玉不让人瞧见,羞愧难当。

“夫人饿吗?”静玉低声问。

她摇摇头,声音微哑:“不饿,你给我拿些盐渍梅子来。”

不消片刻,她吞吞吐吐含了几个梅子了,静玉数着呢,立马叫停,“夫人不能再吃了。”先前就被丞相叮嘱过,静玉记着呢。

她正尝到了味,小腹又胀,虽有不甘却不显,只能逞口舌之快,“又不会有什么事。”话虽如此,却也乖静。

静玉与她又说了会话,便察觉丞相回来了,默默退出了屋里。

林姑娘现在见到那俊丽妖艳的脸沉默不已,直至他来到她面前也不看一眼。

谁让这人拉她白日宣……她厌厌地垂眼,柔荑扣着身下锦被,脚趾踡如花瓣。

沈年意却好似挺有意趣的,双手一抱将她锁在怀中,语调轻柔缓慢,“我前几日听你可惜不曾见过北国风光,眼下有个机会,如何?”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了一瞬,绕着心思问,“夫君想送我去北地?”

他好笑,“你怎能与我分离,”语调又悠悠转下,“北地战事明年该吃紧了,我在想要不要亲自前往。”

“你想带我一起?”

“嗯。”

“我愿意。”

他黑目微凝,“不再想想?”

她摇头,没吐露心中那些情意。他一介文臣为何要北上什么的全都不在意。

只要他不放开她,愿意伴着她,不放任她落入无尽愁肠,她又何畏冰封千里,只怕那寒霜里没有他。

这人将她多少愁尽数抽离,只愿将她置于无上人间,再无那些悲痛,只余生欢喜。

贴着他的乌发,她缓缓开口:“区区岂尽妾身意,肯为冰封万里路。”

沈年意阖眼,紧拥着怀里的人,那么细小娇弱,曾一心赴死什么都不要的人,如今却待他一片心意,与他相知相守。

情意绵绵不绝,有如鸠毒,一滴便入经脉,无药可解。

人的一辈子能有多长,不过百年,此刻却也恨不能千秋万世都与这一人相守,爱她,敬她,让她附着自己看尽世间繁华,春夏秋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愿得一人兮,慰我彷徨,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