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倒霉时,喝凉水都会塞牙。
枉我略通武艺,因为紧张而踩到了一根树枝。尽管声音很轻,却还是叫花丛中的人听见了。
里面传来了迅疾的穿衣声,我不假思索拔腿就跑。
然而身后的人比我更快,用一截树枝打中了我的膝盖。我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上。紧接着后领被人拎起,我听到一个男人清亮而不失冷静的声音。
“说,你都看到了什么?”
我背对着他,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说的分明是实话,他却不信,还将我的身体摆正,彻彻底底与我来了个面对面。
眼前瞬间映入两条清晰的锁骨,紧接着是敞开的衣襟。再往上看,是一张极为温润的脸。线条流畅,五官柔和,让人一眼望去,即生好感。皮肤也很白,像天上皎洁的月。而最为点睛的,则是他那厚薄适中的嘴唇,不笑自弯,令人无端生出亲近之感。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拥有绝佳好皮囊的男人竟然会有“以地为床,以天为被”的癖好。公然与女子在宫后苑行欢,喘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然而我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去欣赏他的美色,或者去打探什么后宫秘事。我只想脱身,祈求他饶我一命。
他却没有放过我的意思,盯着我的脸道:“让我瞧瞧,究竟是谁,敢扰了本王的好事!”
本王?
他不是皇上!
先帝薨后,只留下两个儿子。长子朱祁镇登基为皇,年小一岁的朱祁钰被封为了郕王。遍观整个天下,能自称“本王”的,唯有郕王朱祁钰一人。
我脑海里“轰”的一声,心道完了。
他自报家门,是不打算留活口么?
我想了许多说辞,妄图能蒙混过关,然而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向他行了一礼:“奴婢浣衣局万贞儿,拜见郕王殿下。”
在聪明人面前,任何的把戏都只是出乖露丑。与其砌词狡辩,不若坦坦荡荡地告知身份。好叫他知道,我万贞儿不是那种长舌小人。只盼着他能看在我诚实本分的份上,能够放我一马。
果然,他蹙眉深思:“你当真没有看见?”
我头如捣蒜:“真的没有。奴婢好不容易混到给皇上送衣裳,断不想因为一时的口舌之瘾自毁前程。假如有一天王爷听到任何风言风语,可来浣衣局取我小命。”
我此言一是表明决心,二是告知他我特殊的宫婢身份。这宫里死个寻常宫女并没有什么,身居高位的主子们对此也毫不关心,一般都是由掌事的嬷嬷命人拿个席子卷了,扔到宫外草草埋了。
但我不同。
我是负责给皇上送衣裳的,每日都要在乾清宫露面,万一明天没有出现,皇上身边的大太监王振王公公一定会追查。
郕王殿下就算本领通天,也不可能在仓促一夜之间毁尸灭迹。到时候拔起萝卜带出泥,势必调查到郕王殿下的身上。
宫墙之内鲜有亲情,尤其是兄弟之间。一旦皇上对郕王有了嫌隙,郕王以后的日子便不好过了。非但如此,他的生母吴太妃也会受到连累。
与其灭口惹得一身骚,不如放了我静观其变。
果然,他一双眼睛里露出了灼灼的光,看着我道:“你很聪明,叫本王投鼠忌器。”
我松了一口气,正想告退,他却还没有说完,感叹一声道:“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本王这次是非杀了你不可。”
我不明白是哪句话出了问题,想要解释,然而郕王压根不给我再言的机会,伸出右手掐住了我的喉咙。
他的力道比我大上许多,功夫也比我好,无论我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疯子!
就在我以为要命丧当场的时候,花丛里突然跑出一个人,身形一矮跪在了郕王的身后,低声请求道:“殿下,求求你放过贞儿。”
这声音好生熟悉……
是景霜!
郕王转过了头去。
“王爷,贞儿是奴婢的好姐妹,奴婢从小与她一起长大,深知她的为人。奴婢敢用项上人头替她担保,一定不会把今夜之事说出去。求王爷大发慈悲,饶了她这一次。”
我恍然大悟。原来与郕王苟合的女人,是景霜。
难怪她得知我们可以自由出入浣衣局时是那么开心,难怪我追到这里人就不见了。更难怪郕王知道我的身份后,执意要杀了我。因为我与景霜司掌同职,熟悉无比,他怕我听出景霜的声音,从而挖掘到更深层次的东西——
我与景霜是孙太后的人,而孙太后与吴太妃在先皇在时就诸多不合。景霜与郕王在一起,分明就是背叛了太后。
往严重了想,景霜刚出浣衣局,就和郕王混在一处,说明她不是近日才认识郕王的,而是许多年前就被安插到了孙太后身边。无论安插之人是郕王还是吴太妃,都难逃夺位之心。
我心下大惊,却也升起了丝丝的感动。
景霜肯为了我暴露自己,足可见她对我的感情。
她不停地哀求着,头磕在嵌满鹅卵石的地上。虽然没有吭声,但我知道一定很疼。
郕王见她如此,手上力道稍减,陷入了沉思。
良久,他终于妥协,松开了手,挑起眼角看了我一眼。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眼,我的后背像是爬上了一条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像是要往我脏腑里钻。
我立即跪下,向他示好:“郕王殿下放心,奴婢今日耳聋眼瞎,什么都不知道。”
他留下“最好如此”四个字,拂了拂袖子走了。
我坐倒在地上,满头大汗。
一出浣衣局就遇上这么厉害的角色,是流年不利还是我运气太背。
景霜捋起袖子帮我擦干净汗,扶着我慢慢地走向浣衣局。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我有许多话想要问她。
可是一到只有我俩居住的那个小屋,她就开门见山地对我说道:“贞儿,孙太后不是好人。她栽培我们,只是把我们当成她夺权的工具。等她将来执掌天下,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我们。”
我被她说糊涂了,道:“现在亲政的是皇上,皇上又是孙太后的亲生儿子,这世上有哪个做母亲的,会与自己的儿子计较。”
景霜压低声音道:“你有所不知,四年前太皇太后虽把摄政大权还给了皇上,可皇上依赖太皇太后惯了,对她十分信任,有何举措,都要向太皇太后讨教一番。所以说这天下大事明面上是皇上决策,但做主的还是太皇太后。孙太后对此多有不满,妄图从太皇太后手中夺权。太皇太后打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儿媳妇,在知道孙太后的野心后防范得更加紧了,还有意无意地实施打压,两人的关系势如水火。”
我脑海里灵光一现,想起一桩事来:“这么说,钱朝瑶根本不是太皇太后与孙太后共同挑选的皇后,孙太后没那么大的权力。她是太皇太后的人,所以孙太后才会在此时把我们安排到皇上身边。”
她点点头:“正是如此。”
怎么会这样?
孙太后是我多年的信仰。她调查官银贪污案,为我万家做主。在进宫的第二年,荼蘼姑姑就过来告诉我,说案情已经水落石出,万家恢复了清白名声,涉案的官员全部伏法,陷害我爹的知县黄炳忠也被斩首,黄家一门,流放远地。
荼蘼姑姑还将宫中记档的本子拿给我看,上面写着:万贞儿,山东省青州府诸城县县衙椽吏万贵之女,忠臣之后,身家清白。我看过上面的盖章与日期,不似伪造。
前面还记录了头几年上千宫女的消息,纸张发黄,墨迹陈旧,若要以此骗我,颇费工夫。她大可以口头骗我,犯不着花这么大的劲儿。以我对孙太后的感恩,她说什么我都会信。
可是现在呢?
我有了另一个对我好,可以相信的人。就在刚才,景霜救了我一命。
我借口出去透透气,到小厨房摸了两个鸡蛋,煮熟后带去给景霜,让她敷在额头上滚一滚,免得明天被人盘问。
她无奈地问我:“你还是不信吗?”
我回答说:“信。”
刚才在外转了一圈,我的大脑得到了休息,被风一吹,想清了许多事。
大明既是太皇太后当家,孙太后当年怎会答应得那么快,她根本没有能力,去撼动那一张庞大的吞银网。骗我进宫,不过是想利用我。
我知道后宫还有许多像我和景霜一样的孩子,被分散在各个角落。每一个人都是她的棋子,随时可用,随时可弃。
这么多年来,她从来都没有来看过我一眼。我犯错是景霜扛责,生病是景霜喂药,景霜陪伴我度过了整整八年,每月每天每一个时辰我们都在一起。
要我相信一个活在信仰里的神,我宁愿选择活生生守护在我身旁的人。我不知道今天的决定是对是错,但此刻,我与景霜相视一笑。如春风吹拂过的冰面开始融化,桃花洒在溪上。
我唤她:“景霜姐姐。”
她毫不犹豫地接道:“哎。”
我俩依偎在一起。
我说:“姐姐,你选择他,将来不会后悔吗?”
她摇摇头道:“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爱他。”
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可是,他不爱你。”
“我知道的。”她在我的耳畔轻轻道,“郕王殿下是在利用我,他亲口告诉过我。是我自己愿意,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做。”
我止不住地担心:“可这江山是皇上的江山,军权政权也都在皇上手中,郕王再怎么费尽心机,都不可能篡位成功的。万一失败……”
我不敢再说下去。
她却投给我一个自信的眼神,说了两个字:“未必……”
怕我担心,又补一句:“有孙太后在,皇上的江山要想稳固,怕是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