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转身看向张嬷嬷:“依照《大明律》,犯盗窃罪该如何处罚?”
“回太皇太后的话,偷盗得财者,不分首从,皆应斩首示众。”
张嬷嬷不轻不重的话回荡在空旷的清宁宫,像平地响起的一声惊雷。我拼命扶住双腿,才没有软倒在地上。
脑海里一边想着对策,一边期待着皇上能为我说两句。可从始至终,他都保持着沉默。
我的心一点一点跌到谷底,被寒冰层层地包裹。
“不过……”张嬷嬷话锋一转,“万贞儿窃的是物非财,无须问斩。只消在后颈刺字,充作官妓即可。”
我跪在地上,指尖抖得厉害。
当初黄炳忠带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我家,也曾说过这四个字。
过去的噩梦与现在的噩梦交叠,我仿佛看到了娘亲。她站在云里,站在风中,带着花香,带着微笑。她冲我伸出一只手来,摸了摸我的脸。
动作很轻,却带着安定人心的味道。
“贞儿,不要怕。一路行来诸多不易,你都坚持下来了,区区小事,又怎么会把你难倒?你虽孤身一人,可你并非没有倚仗。你的聪慧,你的学识,你八年来夜以继日的苦修,就是你最大的倚仗。”
我的心慢慢地平复下来。
太皇太后听了张嬷嬷所言,甚以为有理:“来人呐,将万贞儿拖下去。”
我却及时打断了她:“且慢!”
太皇太后面色不改,道:“哦?你有何话说?”
我大着胆子道:“张嬷嬷所言,皆是遵照《大明律》,于理于法,都挑不出错儿。然而奴婢突然想起一事,事关奴婢一生命运,故而斗胆,请太皇太后与皇上听奴婢一叙。”
太皇太后起了兴致,道:“你说。”
我谢过她的大恩,依照记忆娓娓道来:“永乐九年,刑部的官员向太宗爷面奏了一起案件,说是有一位民众,偷了一套《劝善书》,被判戍边,并刺字惩戒。太宗爷便道,朕时常告诫你们,凡有案件,都要亲自复审,一个不查,就会毁人一生。偷盗固然不对,但那人偷的是《劝善书》,证其一心向善,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就免了他的戍边之罪,再洗去身上的刺字吧。”
这个故事,是我从师父给的书中看来。当时只觉太宗爷心善,没想到今日能派上救命的用场。
我继续说道:“奴婢自知偷盗有错,但奴婢偷盗之心,与那民众异曲同工,唯一个‘忠’字可表。奴婢来自民间,听民间传闻说,吃甜食可使人心情愉悦,心情愉悦后便容易受孕。奴婢忠于陛下,忠于娘娘,日夜祈盼皇后娘娘能早日诞下皇子。但皇后娘娘身份尊贵,怎会主动向光禄寺要糖,若是不小心传了出去,被人误解为贪食小儿,岂不大大影响了皇后娘娘中宫的名声?所以奴婢就把香囊制成抽绳的款式,再悄悄儿地偷了白糖,把白糖放入香囊,然后寻思着找个时机送给娘娘。谁知……”
后面的话,已不用再讲。
人人皆知。
皇后十分感动,拿帕子擦了擦眼角道:“原来万御侍一片忠心,是为了陛下和本宫。”
我严词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奴婢的御侍身份是皇上所赐,奴婢铭记在心。只盼着能恳恳尽忠,报答皇上大恩。”
皇上沉吟片刻,道:“你倒是忠心,朕果然没有看错人。只不过,朕已有了皇后,后宫之事,应由皇后决断。皇后,你看这事儿该如何处理?”
皇后此前已经帮我一次,自然心向着我,道:“太宗爷仁厚之心感天动地,臣妾自当效仿,依臣妾之见……”
太后却在此时打断了她:“刺字流放可免,但盗窃毕竟是盗窃,若万御侍开了本朝免罪的先河,往后皇后还怎么管理后宫。皇后,你可要考虑清楚啊。”
皇后愣了一瞬,道:“谢太皇太后教诲。”
而后改口道:“那就罚万御侍笞打二十,伤好后继续到乾清宫伺候。”
“嗯,就依皇后之言办吧。今日哀家也倦了,你们都散了吧。”
“是。”
两个小太监前来拖我,动作粗暴。我在起身时看到皇上镇静的脸庞,想起一句诗来——
看取薄情人,罗衣无此痕。
只消他一句话的事儿,就能免去我此刑。但是他没有。既没有说出糖是他所赠,也没有替我在太皇太后面前说半句好话。
五月的天,艳阳高照。行刑的太监,热得直喘气儿。我趴在长凳上,听着竹板子落在身上的声音,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哼出声来。
因为不能行走之故,皇上免了我两个月的当值。
我什么都不用做,就躺在浣衣局的床上看窗外的天,从早看到晚,从昨日看到今日。
好几次景霜一脸羞愧地看着我,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我笑笑对她说:“不关你的事。”
郕王所言所行,又岂是她决定得了的。
她更加愧疚,不知道怎么面对我。
第三日的时候,皇后身边的采群姑娘来见我,给我带来了两样东西,还有几句话。
一样是景霜的香囊,还有一样是药粉。
采群道:“这药是顶好的,不仅伤口愈合得快,还有止痛的功效,最要紧是,用后不会留疤。皇后娘娘知道万御侍这回遭罪了,心疼得紧,特让我送来。至于这香囊,就物归原主吧。皇后娘娘说,万御侍这般聪慧之人,知道该怎么做。”
我谢过她,并让她向皇后娘娘转告我的心意。她点点头,没有多言就走了。
等景霜来的时候,我让她燃一根蜡烛,当着她的面,把那香囊烧成了灰。
她抱住我,不停地说“对不起”。我趴在她的腿上,轻轻地开口:“姐妹之间,永远无须说这三个字。”
我只盼,她能早日离开郕王,离开那个一身淤泥、满是恶臭的男人。我怕她有一天被人闻出味儿来,下场惨淡。
在我养伤的两月期间,宫中发生了大变化。
皇上新纳了四妃,分别是宸妃万琳琅,敬妃刘玉蕊,惠妃王岚儿,以及周妃周蓉蓉。
四人之中,唯有周蓉蓉只得妃位,没有封号。后宫中人,多有猜测。
另一被猜测之人,是锦衣卫千户之女,万琳琅。她之封号,着实不一般。
须知宸代表了紫微星,含帝王之意。由唐高宗首创,打算赐予自己最宠爱的武昭仪,后因宸字逾越,未果。
如今皇上赐给了万琳琅,也不知道是万琳琅的福还是祸。
据说,近几日皇上夜夜宿在宸妃宫中,连皇后都冷落了。
我听着这些消息,心中感慨万千。细细算来,再有几日就要恢复当值了。
只不过如今的皇上,还可以信赖吗?吞银一案,何时才能彻查?
夜色如水,彻骨冰凉。
此月还是往常月,彼人却非当时人。
在当值的前一日,我闲来无事,便想着去坤宁宫转转。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皇后荣耀之时,我不屑凑这份热闹,如今她失意了,我该亲自去向她道谢。
哪知走到半路,撞见一出烂戏。
一嚣张跋扈女子坐在仪驾上,对着另一女子怒骂着。内容大约是“贱婢眼瞎,冲撞了本宫的仪驾,罪该万死,当掌嘴二十”。
我无奈地笑笑,猜出了跋扈女子的身份。
根据我朝的规矩,仪驾只有太皇太后、太后、皇后才能使用,妃嫔只能用仪仗。
此人不是皇后,却有如此排场,不用细想,定是皇上最宠爱的万宸妃了。
再看跪在地上之人,虽然衣饰打扮并不华贵,但与女官、宫女仍有巨大差别,掩不住其主子身份。若我所料没错,是那位没有封号的周妃周蓉蓉了。
也就只有她这样尴尬的身份,才能被人指着鼻子欺负。
本是同级,她却跪在地上,唯唯诺诺地向万宸妃道歉:“是臣妾不好,下回臣妾一定当心,还请宸妃娘娘高抬贵手,饶了臣妾这一次。”
万宸妃却无视周妃的哀求,向着左右道:“都聋了吗?没听见本宫的话?”
立即有人扭住了周妃的双臂,将她扣在地上。
万宸妃又道:“方漓,你力气大,你来动手,本宫比较放心。”
我原不打算管这闲事,以我的身份想管也管不了。但万宸妃的一句“方漓”,让我不得不挺身而出。
方漓,不就是荼蘼姑姑口中会与我接触之人吗?
上回清宁宫那一场闹剧,让荼蘼姑姑对我生出了疑心,如果我今日救下周妃,岂不是可以重新得到孙太后的信任?
那样一个强敌,我不欲树立。
只能示弱,只能讨好。
于是,我站出身来,道了一声:“住手。”
万宸妃斜眼睨我:“本宫道是谁这么大胆,原来是一区区女官。怎么,宫女没管够,管到本宫的头上来了?来人呐,一起掌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