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二字给人的诱惑,就像一个美丽的水鬼出现在面前,明知是死途,那心智浅薄的秀才还是冲了上去。我们总会谴责他莽撞、不知死活,焉知他心中飞蛾扑火不计生死的执念。
我也有一个书写童年的梦,渴望去亲手制作一个盆钵,盛满童年的时光。这个容器美不美,并不重要,即使它粗陋简单,时光和故事洒出来,也能看到斑驳的影子。而想想自己所写过的童年,又都影影绰绰,没有友爱的面容。与我同龄的80后作家们,似乎也很少有人能写出那种牧歌式的童年,伤害、反抗、恶作剧、小小的玩世不恭,不能否认其中有着夸饰的成分,但也不能否认,这就是他们追认的自我真实的童年。像朴树在《那些花儿》中唱的,在岁月里,已经难辨真假,而文学又不是一个适合辩论真假的行当。所有试图去推论玩味的企图,滋生又湮灭,明明灭灭本来就是星火的样子吧。就这样吧,我的,以及我们的童年。是我们创造出了这样的童年,也是这样的童年生长出了现在的我们。
翻看蒋小丫这本《星空下的芥菜籽》是在初春的午后,忙乱的工作间隙。刚刚读完一部《爱孩子的男人》的小说,作者是澳大利亚作家克里斯蒂娜·斯台德,她被称为文坛“黑暗之星”,曾经多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此小说入选《时代》杂志百年百佳英文小说,被评价为“20世纪最伟大的文学成就之一”。这个小说打动我的地方是一对争吵不休互相憎恨的父母,带领着一群孩子,在各自的绝望中争夺着对孩子的爱并且维持着生活的样貌。一边为黑暗揪心,一边看着那些孩子成长,小小的罪恶,缀连着微不足道的快乐,即便大厦将倾,即便死亡临近,他们依然无可阻挡地长大了。小说的结尾,这个家庭中的长女离家出走,作家给了她一个诗意的句子:她到全世界散步去了。
蒋小丫的这本书是很好的解读汤,好像一下子让人看到了天堂的样子:一个星空下的故事,四叶草和树都是好朋友。蒋小丫顽皮,不够聪明,有着无数缺点,爱迟到,动作慢,学习成绩不好,但她有一堆好朋友、好乡邻,转校后还遇到了和蔼可亲、有意思的老师,他们每一个都像是上天派来拯救蒋小丫的。他们让她慢慢走近一个理想中的“自己”,也是一个成人世界希望的“自己”,这个自己虽然看起来接近无缺点的完美,但并不是一个负面的形象,而是一个温和细腻不断改善的小小少年。她有血有肉,不是木偶和机器人;她依然有自己的小抱怨,有对老师的小嘲弄,有对成人世界以及更遥远世界的不满和疑虑。但,她毕竟难改一个温和乖顺的孩子的质地,从来都没有做出过恶的举动,她就是那个像芥菜籽一样平凡的蒋小丫,始终没有放弃她的坚持、她的朋友、她的梦想,她把所有的爱和理想牢牢地刻在石头上,写在纸条上。然后,我们相信,她会继续骄傲地生活,离开丫丫村,离开这个给予她无数温暖和爱的小世界,大摇大摆地去全世界散步。因为,她曾经有过那么美好的一个星空下的故事,一个那么美丽的约定,即便一脚就迈进虎穴深渊,她都不会低下高傲的头。
时至今日的一个中年人,是多么羡慕这种原初的纯与热。
《星空下的芥菜籽》在蒋小丫转校的时候就结束了,必须在这里结束。马克·吐温在《汤姆·索亚历险记》的尾声里说,当你在写一部关于成人的小说时,你完全知道应该在哪里结束——用一个婚姻来结束,但是,写少年的故事则要在最应该结束的地方就结束。马克·吐温还提醒读者,重温一遍这些孩子的故事,看看他们都变成什么样的成年男女,看起来好像是件有意义的事情,其实是狗尾续貂,所以最明智的做法是,丝毫也不要披露他们目前的生活状况。所以,来自丫丫村的蒋小丫,还有她的朋友们,我对她们的未来没有丝毫兴趣,知道曾经有过那样一个故事,那样一些时光,就够了。而写故事的蒋小丫,应该也长大了,无论过去是幸福还是忧伤,她都该到全世界去散步了。
项静
2020年4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