氏九脖颈坍软,喷出口长时间积攒的老血,失去力气,摔倒在冰凉的结界内。寥廓黑山中,接连碎下白绒的雪花,铺满牢笼外走不回的暗夜长路。
过了很久,雪能盖过半个脚掌,牢笼中的污水倒影里倏忽走进一道瘦削的黑影,白雾被人破开,金黄圆点凑近。
氏九脸上有股温热,像是人的手掌,探了探气息。
黑影蹲下,审视满口旧血的氏九,他下巴已有皲裂的血痕。黑影散披长发垂落,一只手于黑暗里伸出来,触上氏九的脖颈缓了缓,突然用力掐住氏九的喉咙,指甲嵌进氏九的皮肉。
氏九脖颈上出现几个清晰的血印,血丝染上黑影的指甲。
就在此时,氏九衣袖中滑落一块精美的绣纹布。
黑影收回手,拇指揩掉氏九脖上的血。他杀欲冉冉的眼在犹豫、思索,氏九淡淡的气息停留他手背。
氏九衣服没一处好的,可那块西陵绸还完好无损。氏九那么厌恨西陵族,却好好保留了一张西陵布,为什么?
黑影拿起氏九身边的草编人偶,转眼瞥向氏九。
他抱起单薄的氏九,消失夜幕中。
大鸟睡在岸边等人,嗅到玄冥的气息,振动翅膀叽喳叫唤。
玄冥单手扛起氏九,跃上鸟背。衣领内滑进血珠,他迟疑,换了姿势,让氏九倚靠着自己,后安抚大鸟,“走吧。”
大鸟嗷声,飞升云层上,翅膀扇动气流。
玄冥抱着氏九走进云水窟,漆黑洞穴里的瑞蛇吐着信子望向洞口整理羽毛的大鸟。玄冥非受重伤不会渡过弱水,但受伤的不像玄冥,而是他怀里一动不动的残废。
玄冥对视瑞蛇,“他受伤了,”瑞蛇挪动蛇尾,让出地方供玄冥下脚走进弱水池。
氏九身子泡进池水,面色依旧惨淡。
玄冥手指碰到氏九脖子的一刻又缩了回去,指尖白丝浮动,在氏九身上游走检查伤势。苍然间,水流波纹徐徐拨开,白丝勾住氏九双腿,停住。
玄冥转头告诉瑞蛇,“看好他,别让他死了,我很快回来。”
说完,玄冥离开云水窟。
再回来,已经是两天后,躺在水池里的氏九还是半死不活的模样。瑞蛇见玄冥满手的血和奇异伤痕撇过脑袋,有些发怨地用身子撞了下氏九。
玄冥跳进池水安稳接住氏九,穷奇的血将白水染红。玄冥抓住氏九肩膀的手僵住好一会,小心放好氏九的身体,用卖穷奇角换来的药物为氏九疗伤,最后,他拆开许多布袋掏出一块灵力澎湃的红卵晶石稀释出灵力渡给氏九。
莹莹灵丝每每碰到氏九胸口就断了弦,好像氏九有意赴死,掘弃万物。
氏九自封心脉,需人强行破开。玄冥隔着一条不远不近的水河掌心聚力,他雄厚的灵力氏九压根接不住,氏九被擦干净的脸又流下血,滴进水池。玄冥瞬间收手,氏九的头朝前晃动,身子要往水里栽。
云水窟静得可怕,一双大臂掠过池水护住氏九。氏九的头倒在玄冥的肩膀上,温热的血流进玄冥脖窝。玄冥擦掉氏九的血,抹上唇,他能感到因氏九的血让他复生了点灵力。
他低眸盯着氏九的脖颈,强烈的欲望催使他要在氏九的脖颈上划个口子,把氏九吞入腹中。他的手已狠狠抓住了氏九的脖子,深邃眼波扭转,就要把氏九的脖子掐断。
氏九的寒刺痛了他的手,玄冥选择了理智,继续给氏九渡气。
吸收凰花晶石的氏九不久恢复了点气息,皮肤能感知冷热。好在氏九有一口气,伤口愈合的快。凰花性炎中和了氏九的体寒,分散痛苦。
大鸟和瑞蛇等玄冥安顿好氏九,开始抱怨玄冥找寻五十年的凰花晶石就这样用掉了。
“他还不能死。”
捞回五成氏九的性命,玄冥走出水池,慢慢走进阴暗里,留下这句话。
瑞蛇受托照顾氏九,蛇尾圈住玄冥留下的灵药稀释了渡给氏九。
终于熬到月末,玄冥满身伤痕的回来。大鸟低头送玄冥下来,玄冥才走两步路,重心不稳,手撑着墙,照常掏出一堆灵药丢给瑞蛇。
他看向面色恢复红润的氏九,坐到石床上,摘掉面具清理战甲下的刀伤。九黎军此次大败,九黎王难免不拿他问责。清理完伤口,玄冥重新穿好衣服出去,临行前对瑞蛇道,“五天后,送他出山,随便丢了吧。”
玄冥离去不久,九黎王抵达军寨。
赤野山传来连绵惨叫。
九黎王推翻桌子,长鞭疯狂抽打一人,鞭子落在地上还在滴血,“私放妖奴事小,我不追责,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此次九黎战西陵损伤惨重,西陵氏族与高阳氏族定亲,帝鸿为表诚意赠与西陵十万强盛兵马精兵,备奇珍异宝为厚礼。西陵得帝鸿为靠山,日益强大,训练单一的九黎军根本不是西陵军的对手。而九黎王自视清高,认为九黎军不需吹灰之力便能将西陵军打得连连败退。他低估了西陵军的实力,九黎大殿身负重伤,九黎军折伤大半。
跪地卸甲的九黎大殿抹掉嘴角的血,本就破烂的衣袍轻轻一扯就能看见整张皮开肉绽的背。
九黎王身后重臣嘲笑道:“大殿要还忘不了那肮脏的身份,趁早滚回深山老林。”
重臣一脚踢开九黎大殿的精致药盒,大半是修复伤口和缓解疼痛的中等土长补药,而大殿份例当是上等昆山云石。
侍卫扶起九黎大殿,跑到角落书柜下翻出一包麻布包的东西,塞给九黎大殿。
“大殿,鬼市价格又涨了些许。”
侍卫为九黎大殿披上新袍,他眼见九黎大殿递给他几个新的兽角,“卖了,换。”
帝鸿一统九州后,昆山云石被帝鸿视为圣物,由帝鸿每年按份例拨给各大洲。
九黎军的昆山云石,自是从运往其他洲路上抢的。有些落败贵族,为饱腹也会把以前赏赐的昆山云石放到鬼市卖了换钱。先前战争平缓,昆山云石没被炒价,现今不同,九黎四处征战,昆山云石的价格自然而然炒了起来。
等侍卫告退,九黎大殿用中等补药为自己疗伤。
他擦干血迹,倚靠在富丽堂皇的座椅上查看军报,浮华散不去他脸上的阴霾,似手边的中等伤药才是他应有的归宿。
火盆内的炭火即要燃烧殆尽,九黎大殿走到屏风后自己更衣。
火烛尽数熄灭,九黎大殿把破烂的玄青衣衫放上屏风,缠枝薄纱屏风后触目惊心的背又盖了件上乘衣料的长袍,对比屏风上的衣衫显得其格外寒碜。
九黎王不给九黎大殿用上好补药,为让九黎大殿时刻记住自己身份,不要觊觎不该之物;不过多交谈,防心软动情。对外,九黎王声称九黎竑吉人自有天相,天公开恩还九黎竑一条性命,常年掩面示人的九黎竑特以真容报天公。
只有九黎王身边几个重臣知道实情。
五百年前的九黎竑确实死在了轩辕坳,九黎王寻了一条九黎竑的影子,代替死去的九黎竑为九黎军出生入死。
九黎大殿习以为常地穿戴九黎竑平日喜爱的衣服,走出屏风,拿走那件属于他的污秽,丢进火盆,衣领处的血液很快烧不见踪迹。
走出营帐,他就是九黎竑。
两侧侍卫见九黎大殿出来,纷纷行礼,“大殿。”
九黎大殿神色桀骜,径自走向伤病营。他虽是九黎竑的影子,然他发自内心敬佩九黎军的铮铮铁骨。常断手断腿的九黎军,无人贪生怕死要做逃兵。营内最年轻不过十二岁,老者上到五十。生锈破口的兵器用黄荆条缠紧,又带上了战场。
伤病营将士见九黎大殿过来探望,放下手中的硬馍,离开暖和的锅炉,“大殿。”
簇拥九黎大殿的将士大多还缠着绷带,敷着伤药,喜笑颜开。对战场带来的身体残缺没有忌惮,反倒释然。
此战,四千人中只活下约两百人,磅礴的队伍如今再看太过萧条。
将士道:“以前的草席又挤又臭,入暑啊那人更是发酸,谁不像醋坛子里涮的烂菜叶。现在好啊,挤十人的大通铺,两个人睡,入了夜可不用听那些烦人的鼾声睡不着觉了。我现在吃也吃得饱,睡也睡的好,什么家国什么儿女,先饮完这杯酒,再谈那鸿鹄!”
随之,九黎大殿拿酒碟取酒,大呵一声,“壮我九黎!”
将士齐举酒杯,“壮我九黎!”
他们言道:
“横取旧山郭。
踏破青山无觅处。
月孤星,霜鹰勾甲!
将前束马身先死,
凭君楼兰仰英雄!
三仆告奉瞻父老,
猎土骁骁断金戎!”
“杀,杀,杀!”
九黎大殿与众将士摔杯。
他和将士月下长谈,临行前偷将一袋昆山云石放在营帐内。
九黎王派他六日后启程帝鸿,此次再不成,则终止交易。
他的咒一日不解,一日便是世上最歹毒的魔煞。不生不灭,不老不死,永世孤寂。
九黎王要他重振九黎军,收复四洲九黎沃土,便带他去上荒巫部族那寻求化解之法。巫部族自九州开战起,销声匿迹,不再出世。古书唯一记载:亘古初开,混沌鬼神降世,大地迸裂草焚海鸣,人间炼狱。乃世间至恶。巫部缘起混沌鬼神,系属混沌一脉;上召风雨雷电下引魑魅魍魉,令妖魔邪祟;身百毒不侵。
他无心去试九黎王是否真心,九黎军待他如亲人,他不会丢下九黎军。
到送氏九下山那天,玄冥跃上枝头,像氏九每次闯入玄境一样在远处望着他。瑞蛇驼氏九出洞,大鸟用嘴叼住氏九的衣服,轻轻一提,丢在背上,嗷嗷几声飞入云霄。
......
氏九苏醒时。
刺眼的白光让他下意识用手挡住半边眼睛。他胆战地环顾四周,上下摸着自己的衣服,找出自己的匕首挡在身前。
极为朴素的一间竹房,看样子搭建的年限不久,有些仓促,房间里像是只供吃饭睡觉等基础生活。
氏九记得他应该被玄冥杀了,而当下身处的陈设不像地府的作风。
门推开,氏九看见端着药碗的老妇人走进来,笑脸盈盈道,“你醒啦,你昏迷十四天了,好在有口气,不然无力回天。有位仙家施善,帮你治好了伤。”
氏九一直盯着老妇人看。浅意识里,箜篌玄鸣,有只大手将他抱起,带他飞得很远。在氏九强行回想中,所有灰暗的场景变成了亮丽的竹屋。是,玄冥破了阵来取他命丢下山,后来是被眼前的老妇人所救。
“多谢相救。”
氏九藏起刀子,答谢。
他不追问保他命的是谁,一个愿保他愿意受,对方日后办事留得住他,人之常情。
老妇人连忙上前托起氏九的手,“你安心住下,我这房子专门为你......留着的,养好伤再走。”
氏九目送老妇人离开,在简陋的房间里左顾右望,他总感到奇怪,可又谈不上哪里奇怪。就好像这一切,是有人交代的。
好在老妇人待他确实不错,三餐佳肴,房舍外有庭院可乘凉。氏九得知这里是与赤野山相邻的白沙镇,与赤野山不同的是多为人族。
氏九怕因自己的消失连累寨民,要是死了也好,九黎军找来找去只会发现赤野寨全没有多少灵修,是无用之辈。他而今还活有一口气,九黎族定会以为自己私逃,逼问寨民。
他恳求老妇人打探赤野寨民下落,兴许有逃出来的。老妇人答应,没几日带来九黎军认为赤野寨民无用放走所有人的消息。为让氏九安心,老妇人带来氏九曾经的旧友,他们言道寨民将要启程去别处重整家园。
氏九松了一口气。
当他再次问岫芙的消息,众人闭口不谈,其实氏九也知道过了这么久,岫芙大抵真不在人世了。他送走赤野寨的邻里乡亲,整个人很累很累,躺在摇椅里心却是慌的。
仿佛一切还是昨日。
一夜间,赤野寨没了,亲人没了,朋友没了。
既然事成定局,不如活下来,做个正当营生,重头开始。
不争不抢,不自讨麻烦,一切都能过去。
做世间一条漂泊不定的野狗,直到替岫芙鸣怨,还了赤野山恩情。
氏九的伤在老妇人的精心照料下恢复得很快,不久可以晾晒被褥干些粗活。白沙镇的都喊老妇人为王阿婆,原先是家大户人家逃婚的小姐,与家人断绝关系,躲到白沙镇和人结了婚。几十年过去,老伴去世,留下在镇上卖大饼的女儿一家。王阿婆的女儿田翠翠揪着南铺子的说书先生包闲范和自己拜了堂。包闲范是典型的妻管严,镇上常说包闲范同包子好拿捏又喜吃闲饭,包闲范这名字取得正正好。
氏九在王阿婆这不是白住,虽然王阿婆一家没说什么,但他良心过不去,每天不是刷碗干活就是去帮镇上的田翠翠打下手,有时还会编点小玩意拿去卖。没人去问氏九的身份,在乱世之中,谁不是想谋条活路讨口饭吃,有地可栖、有田可耕、有衣保暖,便足够了。
氏九低着头摘菜,忽然,门口栅栏被一脚大力蹬开,田翠翠一手拿着笤帚另一只手揪着包闲范的耳朵大步流星走进来。
“嘶!疼,疼,疼。”
“你还有脸叫疼!”田翠翠的笤帚用力抽上包闲范的屁股,包闲范痛得龇牙咧嘴,两腿蹦得老高。
“来,你让九哥评评理,”田翠翠小腿又是一个猛踹,直接让包闲范跪在地上,她则像个门神杵着笤帚,“你跟九哥说说,你今天干嘛了。”
“我,我不就输了两钱吗。”包闲范还有些理直气壮。
“两钱?包闲范,你是不是和我承诺过你不会再去赌蛐蛐了,那是你玩的起的吗!”
氏九摘掉老叶子,把手里满登登的菜叶子丢进泔水桶里,漫不经心,好似没有恶意,“我看啊,你也别打死他,有些贵人喜欢点奇人怪物,刚好把包闲范的腿脚砍了,送给贵人们当宠物。有吃有喝,不过寄人篱下不能使性子而已,贵人生气了,最多抽你几顿鞭子,再者,也不过挖了你的眼睛喂狗。哎,你吃得好穿得好,受点罪也值得。”
听到要卸胳膊腿还有挖眼睛,包闲范立马朝氏九那蛄蛹,哭哭啼啼的。
“九哥!我不要去给贵人们当宠物,求求你了九哥!”包闲范急得眼泪打转,他扯扯田翠翠的衣服,“夫人,我错了,我下次绝对不会斗蛐蛐了夫人,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其实包闲范这人没什么坏心眼,就是喜欢赌钱,体验赢者众人拥戴输钱变成地鼠的刺激。田翠翠每次看见包闲范跪地求饶的模样,心生怜悯,总会不想记恨他。田翠翠一心软,包闲范又会管不住自己去赌钱,二人相互摩擦多年,到如今连个孩子都没有。
氏九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看着包闲范不要犯不可挽回的错误。他失去过一个家了,不想再失去一个家。
晚上吃饭的时候,往常话不间断的包闲范居然沉默地只吃着菜,时而看看田翠翠。氏九收拾完碗筷,不喜欢干活的包闲范又帮忙去院子里洗碗,给田翠翠洗衣服,还帮王阿婆穿了针。
事出反常必有妖,氏九估计包闲范今天是惹上大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