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旦清晨收露后的风吹来总是要掺些硝土末子。绒糟糟的颗粒打上眼皮,就着些风丝像是窖藏后的松针。飘然擦过肌肤,不痛不留痕,没有真正伤害,便如这样若无其事地过去。
如每年平淡的正旦,赤野山漫山遍野挂满渡了灵息的梧桐花。廊桥云雾缭绕,河灯接连从上流漂下,串成一道接天水幕。寨口奇宝铺子的陆当家穿着蹩脚的翘头鞋,左手托着帽子遮住高挺的鼠耳朵,右手往各家苑门口丢上新蒸好几个麦麸包子,象征来年财运滚滚。水仙妖照例给才满一花期的花妖变口中生花的戏法,至于老葫芦......绝对又会滚下竹桥变回原形。
“九哥,葫芦七今年也掉进我们院子了。”
“还是那棵凰花树?”
“是。”
“用杆子把他打下来,浇点水送白姐家去。”
草席上清瘦得不像个成年男性的汉子胡乱抓挠着头发,木门咯吱响,进来给他洗脸的麻布衣丫头一如既往地扣住他抓完头发又在空中乱比划的手,弯腰从热水盆子里取出帕子净手。
这只手每每摸起来心都要痛上好几分,手指长得扭曲,小拇指的断骨有块烧斑。掌心满满的老茧常有人为用火燎开的痕迹,因为太厚,所以发了焦。
手帕转了弯儿,快触到半拉蓬松发束倒挂脸上的人时,懒散的声音在木屋里悠然。
“岫芙,还是让我自己来吧。经你每日这一道,我这把老骨头真要坏死了。”
氏九撇开头发,下床勾住鞋尖一颠,破破烂烂的鞋子安稳合上脚,鞋头隐约露出截脚趾。他手臂大开松动筋骨,坐到桌前皱起眉。岫芙拾起掉地上的梳子,擦干净了给氏九梳头。
氏九用桌子上的木棍支开窗户,翘起的右脚把桌底绑根线的竹筒踢到手里,用力一甩,绳子上的挂钩勾住庭院栅栏上陆当家送的麦麸包子。他手一抽,两个鼓囊囊的包子落入手心,掂了掂热气,剥掉外面那层沾了灰的皮递给岫芙。
“岫芙,咱闭眼梳不也挺好,老要磨平的破石头照脸干什么。邻寨的王二可常说我没正形,幸亏生了张平凡脸,不然日日照下去,那石头准也要遭个窟窿。”
岫芙听着一愣。
岫芙给氏九梳头时,鲜少去看氏九的手,连氏九平日也佝偻身子把手藏进袖子里。
她手上动作放慢,从一堆杂七杂八的藤木酒瓶中硬生生拔出把乌木簪子。簪子上还沾有花液,殷红的汁水滴进手心,冰凉中生出了点刺骨。
有次搬柴,木屑子扎进指肚里,她咬着手臂用指甲扯出来痛得满头冷汗,才一寸的小刺,让她痛上小半月。
她连想都不敢想,天下究竟有什么利器可将脚掌直直贯穿,手指敲断。
氏九的骨头断了第二日会再长,可长骨的痛好比皮肉遭两头蛮力怒扯,皮肤爆开,先将肉筋拔断,再长骨。长骨的瞬间,能清晰看见骨刺贯穿红肉,随着和撕布条般的响声,一点点地往前,一点点地把好肉撕碎。
长好骨,再敲断,再长,再敲断。只有每日经历一次长骨,才会让骨头变得丑陋不堪。
氏九后知后觉,扭头冲岫芙笑,“岫芙,王二也是玩笑话。”
听进心了,怎会是玩笑话呢。
岫芙和氏九在一起生活了快十五年,氏九一直是心口不一的性子。氏九说话不喜欢反复思索,他道:人生在世,拘其天性,岂不悲乎?
她回想起初见氏九。
氏九把她从狼窝里救出来,牵起她走进两墙挂满动物头颅的土窝,带回自己的小木屋里换上干净暖和的衣服,喂上几日饱饭。
氏九说:“丫头,你听好了,这是赤野,九大洲抛弃的荒蛮大地。我是赤野的蛮子,靠抢人钱财伙食为生,我有很多仇家,你跟着我,迟早会死。”
“你跟着我会死的,你知道死是什么吗?”
氏九翘着二郎腿,吐掉果壳,抻了个懒腰,“如果你想留下来,那你要给我洗衣做饭,伺候我日常起居。我很挑,饭太热了我不吃,饭太冷了也不吃。水只喝三里村的井水,每天睡前必须喝点花枝酿。”
岫芙半懂半不懂,但还是点了头。
氏九不可置信地看着岫芙,指了指自己,“你,要跟着我?”
再次,岫芙点了头。
“死了我可不管。”
往后氏九教她认字、习文、打猎、做饭,几乎是能确保生存的本领都教了。
岫芙拾起氏九碰掉的钱币,默然走到他背后照常挽起一个不那么好看的小揪揪,插进把乌木簪。
“今日正旦,九哥不出去看看?”
“每年同一个劳什子,今年老高肯定又下山寻姑娘去了。小虫应该忙着去张罗老蒲头家的家宴,好让老蒲头闭一只眼把女儿嫁了。岫芙,跟着我你受委屈了,再给九哥一点时间。我凑齐了钱,我们去帝鸿,帝鸿那儿的世家好儿郎绝对比赤野山的蛮子好,我不能让你陪我当一辈子蛮子丫头。”
岫芙瞳孔震颤,“九哥,我不嫁人,我要陪你一辈子。”
“你不能陪我一辈子。”
氏九说得决绝。
岫芙道,“我能。”
“行了,我出去走走,看看今天有没有来财的。”
每当氏九提起要把岫芙嫁走,岫芙永远是那么不情愿。氏九本心不愿意送走岫芙,但他害怕了。他怕也会像六十年前一样,无意间痛杀了亲人。
人族,轻易地便死了。
死了,他又会是一个人了。
所以他怕……
还有五年,多努努力,岫芙的人生也就圆满了。
氏九打开金锁锁起来的黄梨木箱,整件屋子里最值钱的恐怕就只有这箱子,这还是他扮女的敲昏了百越氏臭当官的头摸来的。氏九身形清瘦,虽一副邋遢模样,可细看下倒有分女子的俊雅,连胳膊窝都是清香。旁人讲他啥都不好,就打那股清冽安神的香味最好。不过氏九不觉得,氏九觉此是股骚味,像青丘扭捏作态的骚狐狸。
蓦然,氏九捏紧袖口,嫌恶地对着唇上一顿揩。
他继续捣鼓,掏出他的家当放进挎包里,再里三层外三层上好锁。不得不说,百越氏造的藏宝箱实属洪荒第一。
氏九站起身搂搂裤腰,携瓶花枝酿,叼个烟壶出门去了。临走前再三嘱咐岫芙,“不要私跑下山。”
随后,氏九关上院门,在枝头绑根红线。赤野蛮子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出行前绑条红绸子来去平安吉祥高照,若是要死了,便托人将红绸子取了,那样,家人则不会因思亲心切私自下山被野兽叼走了。
氏九用镰刀砍掉挡路的杂草,还没走到山脚却死了的人大多是失足摔落。赤野山陡峭难行,稍不注意被荆草割住脚腕,当场血流不止妙手无医。荆草含毒,有时赤野蛮子也会小心砍了制毒。
氏九是制毒大户,一般的毒草还入不了他的眼。听闻八角凰林有株苦黎树,叶能做刀,锋利无比,砍肉杀人不在话下。枝液可制毒,仅一滴能毒倒穷奇。穷奇可是九黎叛军不惜鬼市炒价也要得到的异兽,传闻帝鸿一统九州为防九黎叛军卷土重来,大力捕杀凶险异兽,本是九黎本土孕育的穷奇难逃猎杀,极少数躲入玄境存活。
要是能抓到一只穷奇,卖给九黎叛军......
不单是岫芙,更能翻修下木屋,在寨口盘六间铺面。要每年铺面经营的好,估计三四年攒够钱能搬去帝鸿过逍遥日子。这打打杀杀,东躲西藏的日子,实属活够了。
氏九想着,嘴角甜滋。那穷奇的角也是个好宝贝,掰走一个拿来泡酒轻轻松松长五十年灵力。有人问起来,大不了说是打掉的,穷奇珍稀物贵,没人和宝贝过不去不是么。
他继续做着肩扛穷奇,肆意奔跑在帝鸿鸢尾花地的大梦。远处锣鼓声渐进,两柄凰鸟尾毛的蒲扇吸引了氏九注意。凰鸟乃是神物,氏九如此没心肺的也不敢觊觎,究竟是何人,敢把神鸟薅秃做扇子,还在大冬天游行。
氏九爬在草窝里,眼见八抬红莲车撵前骑马的素衣男子调转方向,行去轿边说了几句话。
里面的贵人叫声狠厉,“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把少昊带到我面前!”
少昊?
氏九边吃临走前岫芙给的肉饼,边看向小道的热闹。
突然,草地里窜出的小虫咬住了氏九的手,清脆地一声“啊”打破了宁静。
慌乱中,氏九丢下饼牢牢捂住嘴。
“谁在哪里!”
氏九紧盯那柄银光闪烁的刀,下方漆黑手柄雕刻的纹案让他想到不好的东西。如果没记错的话,那纹案他在妖奴场见过。
——西陵女姬。
离帝鸿相距两州的西陵女姬怎么会出现在赤野。
氏九屏息,他的脚渐渐麻木,草垛嵌入半截荆草,倒刺笔直刺进皮肉里,叫氏九倒吸几口凉气。氏九体可化毒,然要时间,毒性越强化解越慢。氏九估计此刻他的嘴唇开始泛白,不出一刻,将呈乌紫色。幸而,天边飞过群鸟,压住了他的声音。
“伯竑,怎么了。”
“女姬,是君下听错了。”
打消疑虑,红莲车撵偏动。车轮碾地的响声愈发浩大,山阙回荡回音,而西陵车撵没有丝毫惧惮神色,招摇地往下坡行去。
氏九三番确定西陵女姬走远,僵硬地翻了个身,大字型躺在草垛上长吁一口气。
少昊......莫非是高阳氏。
氏九右腿倏忽抽搐,他现在可不是担心别人的时候。他毒不入体,却也需解药缓解疼痛。荆草的毒易解,仅需枣池的水泡一下,恰巧他今日没带。
氏九扶着山石直立起身,一瘸一拐地准备往玄池方向走。其实他忍上一个时辰,毒性减弱自然不会痛了,而这一时辰无疑是场折磨。
枣池位于玄境内,玄境非什么人都能进,赤野三百年才出了氏九一位活着进去活着出来的。玄境内有一只脚踩瑞蛇人面鸟身的混沌物,聚爱恨仇苦化为非鬼非妖不生不灭的浊气——玄冥。
没人见过他本身,另一层面说,见过他的都已经葬在云水窟了。
谣传他前世被生母挚友挚爱所杀,氏九倒疑惑过他犯下了多大的罪责。
氏九拖着腿,走赤野山的捷径来到玄境前,白朦的瘴气包裹整个玄境,里面变换奇异光彩。
他再平常不过地一只脚试探,先踩住玄境一点土,另一只脚随之跟上去,继而原地等待片刻。氏九缓慢睁开眼,很好,这次也活着。
枣池位于东南,还需走上几步路。闯进森绿阴湿的林地,氏九两步并作一步走,不出意外,下一个光口便到了。
进林地,气息逐渐稀薄。朔风掠过耳边,黑鸟纵身跃下乘风飞去。氏九似看见黑鸟回头看了眼自己,猩红的双眸发出令人焦灼的光芒。
不太对。
氏九停下脚步,仰头望着密布阴霾的天际。紧接伴随着簌簌声,豆大的雨点断断续续地打在氏九脸颊上,划过他的脖颈,仿佛有雪中利刃抚过肌肤。
冷,好冷……
我不能回去,岫芙还在等我。
氏九揭开裤脚由上到下检查伤势,受伤的腿血丝密布青筋凸起,伤口四周的颜色转为黑色,他不能继续拖下去了。
他用镰刀砍下树枝削两下,当作手杖撑起身子向前走去。山气没过他瘦小的背影,一点点吞噬掉地面深浅不一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