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清冷的大殿中,刚刚登基的泰昌帝朱长洛正依靠在床案上批阅奏折。
龙床边上,两个小宦官低头跪着,一个手里举着一叠奏折,一个捧着古朴厚重的砚台,像雕塑一样定在那里。
泰昌帝批阅完一本奏疏,就将小毫在砚台里蘸一下,红色的朱砂便像桃花一般晕开。
大宦官王安轻轻地走进来,给旁边的烛火细心地剪了蜡芯。
泰昌帝听到这熟悉的脚步声,头也不抬,继续皱眉看着手里的奏疏开口道:“梁永那边,打发好了?”
王安走到泰昌帝的另一侧,小心地整理好他批阅过的奏折,轻声道:“都打发了。”
“明天一早,梁永就会递来祈老的折子。”
“连同他的二十四个义子,都会从位子上退下来,只要宫里能给一份供养即可。”
泰昌帝“嗯”了一声,又道:“梁永虽然没有大错,但毕竟把持司礼监这么多年,该退下了。”
“他的义子们有些还是干练的。”
“你从其中挑选几个可用的,剩余的,都打发的凤阳守皇陵去。”
王安收拾奏疏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开口答应道:“臣明白了。”
“等你接手了司礼监,内廷的事情便算妥当了,可外廷那边……”
泰昌帝将手里的奏折放下,身子微微向后靠去,眼神里浮现出几分茫然。
先帝这些年疏于朝政,六部许多官员空缺不说,就连内阁都是长期只有方从哲这一个首辅。
自他登基以后,方首辅便一直奏请让充实阁员,但内阁不像六部,一些缺员他随手便可批了,内阁是朝廷的中枢,让谁进,做什么,都是要牵扯方方面面的。
泰昌帝叹息一声,忽然道:“对了,户部尚书李汝华奏请召回叶向高,厂臣以为如何?”
国家大事,唤作是别的内侍想必是不敢答的,但王安不同。
他在朱常洛还是势微皇子的时候便跟着他了,陪着这个备受冷落的皇长子走过了数不清的凄风苦雨,名为主仆,实则亲人,关系非同一般。
他挥手让床前侍候着的两个小太监退下,开口道:“凭叶向高的资历,回来便是要入阁的,李汝华的意思是想让其做首辅也说不准。”
泰昌帝轻声道:“他们自然是想推叶向高做首辅的。”
王安又道:“万岁,叶向高在先帝时就做了多年的首辅,忠心和能力臣以为都是信得过的。”
“只是……他若入了阁,方首辅又该何去何从呢?”
泰昌帝拧眉想了一会儿,叶向高资历深厚,万历时甚至一人主持内阁事务七年之久,人称“独相”,资历和能力都是毋庸置疑的。
后来叶向高辞官,资历和势力都稍差一筹的方从哲,才做上了首辅位置。
况且,叶向高任首辅时,曾连上几十封奏疏,要求先帝督促福王就藩,为巩固自己的储君地位立下过汗马功劳。
所以,只要叶向高入阁,那便得做首辅才行。
泰昌帝想着想着已经合上了手里的奏疏,王安接着说道:“赵南星、刘一璟、李汝华、邹元标、周嘉漠都是东林党。”
“叶向高虽说没去东林书院讲过课,但先帝时就被人指责为东林幕后党魁了,如果方首辅再退了,臣只怕届时东林难制啊。”
泰昌帝故作吃惊道:“你这老家伙不是和东林党走得挺近的吗?”
“怎么今天反倒不替他们说话了?”
“呵呵,谁对万岁有用,臣就同谁走的近,昨天是东林党,今后说不得就是楚党、齐党,又或是浙党。”
泰昌帝若有所思:“方从哲是浙人。”
他眯着眼睛又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方首辅做事一向勤恳,又没有什么过失,朕甫一登基就罢黜了他,恐怕其他的朝臣也会有所怨言。”
王安也道:“万岁还在潜邸的时候,曾有人跟咱们说方首辅是后党。”
“可自打臣接手了东厂以后,以前的记录也调阅了一些,发现方首辅只是谨小慎微,不敢得罪郑贵妃一伙儿罢了,实际上并无太多牵扯,也没有为他们办过什么大事。”
泰昌帝点了点头,王安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只是争国本的时候,东林党当初为了保住自己的皇储地位前仆后继,按理说自己登基,理所当然就该重用他们。”
“可恍然又发觉,东林党似乎太庞大了些。”
王安又道:“万岁,争国本的时候,您占着的是大义,东林那帮人别无选择。”
“况且,不单是东林党,所有忠正之士都得这样选,洪乃春、郭正域就不是东林党。”
泰昌帝没有说话,不过他已下定决心要缓缓东林党上升的势头,沉思一会儿,他转而又问了另一件事情道:“那毒妇还想着封后的事情?”
原来郑贵妃之前软磨硬泡,让万历皇帝下了一道遗嘱,要进封自己为皇后,这样,万历驾崩,朱常洛登基,那她也是皇帝的嫡母,尊贵的太后。
泰昌帝因此十分恶心。
王安闻言笑笑道:“自打万岁册封太后的旨意被礼部的孙侍郎以不合礼仪为由封还后,郑贵妃就找了几个言官想和孙侍郎他们打口水仗。”
“然后臣就让东厂的崽子到那几个言官宅子附近一连转了几天,他们就都偃旗息鼓了。”
泰昌帝好奇道:“她就此作罢了?”
王安道:“只消停了几日,这不,今天又给万岁爷进献了八个美女。”
泰昌帝哑然失笑,道:“八个美女?你这老东西怎么现在才和朕说?”
“人呢?”
王安笑道:“万岁就别和臣打趣了。”
“臣正想问要不要送回去呢。”
泰昌帝摆了摆手,笑道:“不用,盯住她们就好,送回去反倒惹人生疑。”
“虽然朕的身子骨吃不消了,可一想到这毒妇竟也有需要巴结朕的一天,朕就觉得无比畅快!”
“身子都觉得好了不少!”
王安道:“万岁苦尽甘来,只要注意调养,龙体一定会康健的。”
泰昌帝摆了摆手道:“厂臣何必再说这些话宽慰朕?”
“能撑多久是多久吧。”
“朕就想着啊,趁现在还有些精力,赶紧先把要紧的事情办了,再选拔一拨实心任事的大臣,将内阁先充实起来,然后阁老们票拟,你们司礼监批红,朕也只抓些大事,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年。”
“还有,李娘娘那边你也去敲打一下,让她同那毒妇离得远些。”
“她没有儿子,哥儿又是她带大的,以后定然不会亏待她,不要受人蛊惑了。”
“她们母女和哥儿都平平安安的,朕走也安心了。”
王安红着眼睛说:“苦了万岁了。”
泰昌帝叹息一声道:“朕哪里算得上苦,辽东的将士、淮北的灾民才苦,两京一十三省食不果腹的百姓才苦。”
“所以朕要拨发内帑去补发辽东前线将士们的欠饷,所以朕要召回赵南星、刘一璟这些干练之臣来替朕分忧解难……”
说着,他忽然又伸出手抄起批阅过的一份奏疏道:“说到辽东,熊廷弼又上书请辞了。”
“朕登基不到半月,他几乎每天都在请辞。”
“此人辜负先帝厚恩,竟然不是个担事儿的。”
王安接过来一看,吃惊道:“万岁您准了?”
泰昌帝叹了口气道:“熊廷弼胆寒了,硬把他按在辽东,只会坏事。”
“但拿下他,又该换谁呢?”
泰昌帝闭目沉思,一个个颇有勇于任事名声的大臣名字在他脑海里缓缓掠过。
辽东,真的不可收拾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