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窑变
  • 李清源
  • 5246字
  • 2024-05-23 11:05:33

日新随舅舅来到程老板家。程宅挽幛高挂,吊客云集。程家是神垕第一大户,程老板人缘亦好,此时忽然归西,大小有点头面的人都来致意。朱先生头戴黑绸礼帽,上簪一朵白花,左臂缠条白布,在客堂那边指点办丧。听见樊有叫唤,他回过头,只见眼窝青黑,神情憔悴。他将日新领进一个没人的房间,取出一支黑漆铁管,正是昨天梁先生送来的那个。

“烦你再跑个腿,把这东西给梁先生送去。”朱先生将铁管递与日新,复从袍中摸出一张钱票,“不能叫你白劳动,这点钱你拿着,路上买个点心。”

朱先生本欲遣义民去送,义民不知去哪里鬼混了,寻之不得。朱先生不敢再等,便遣樊有去找翟日新。日新浑身酸痛未消,本不欲往,看看那张钱票,是周聚昌的拾串文,便应允了。朱先生亦称火急,嘱他尽快送达。日新不敢再去朱家骑马,在街上雇头骡子,匆匆赶往开封。

梁先生见信使又是日新,甚感意外,朱先生回信如此迅速,更是令他欣喜。他将铁筒拿进里间,少顷又出来,口称有要紧事去办,撇下日新便走。日新父亲又挖到几枚钧片,中有两枚非同寻常,釉面上带有紫色斑点,仿佛洇染的朱墨,想必能沽个善价,日新顺道带来,要卖与梁先生。及见他顾不上,只好去隔壁瓷行等候。店还是那个店,主人却不复是自己,日新睹物感伤,软绵绵瘫在一只竹椅里。朱义夫关心他的马,询问脚力可好,为何没有骑来。日新心虚,不说马被他跑坏了,只说他被马颠碎了,打死也不愿再骑。义夫大笑。

梁先生迟迟不归。是夜,翟日新在瓷行打地铺蹭了一宿。次日上午,梁先生仍未来文古斋。日新等得心焦。他不想干跑一趟,打算进些趁时的货物,带回去挣个跑路钱。他身上只有那张周聚昌拾串文的钱票,周聚昌是神垕钱庄,钧州亦有分号,但在开封却无处兑换,须得把钧片卖掉,才有钱买货。开封收片的斋号有好几家,他只相信梁先生。梁先生是生意人,但凡赚钱的古董他都喜爱,但他私人癖好,却是瓷器,尤爱钧汝二窑之物。前年有一回,日新回神垕进货,弄到一瓶三绝酒,拿来与梁先生分享,乘便把父亲新挖的钧片卖与他。两人在斋中小酌,半酣之际,日新向梁先生打听钧瓷行情。梁先生顿时感慨起来,连称风狂。光绪初年,钧瓷还不算甚么名贵物事,在宫廷,钧窑花盆用以种植三文钱一棵的六月菊,乐亭刘家喂猫喂狗,亦用钧瓷做食槽,取其厚重结实。唯因近年洋人喜好,四处搜求,遂尔成为稀世名珍,价钱也扶摇直上,高入云天了。萃宝轩前数日收了一只北宋莲子杯,梁先生有幸开眼,杯子小巧玲珑,釉面莹润如玉,青中泛紫,紫中透红,又有几道纹路蜿蜒其上,状如泪迹,扪之却光滑无痕。梁先生从眼里馋到心里,复从心里馋入骨头,恨不得变作一只锦匣,天天将它装入腹中。

“值很多钱吧?”日新问。

“一万两银子是有的。”

“嚯!”日新惊叹。

梁先生睃他一眼:“倘若是我的,多少钱都不卖,有这东西,要钱干吗呢?”

翟日新说:“我听戏文,古代有个人梅妻鹤子,您若是独身,怕是也要把钧瓷当作老婆孩子了。”

梁先生大笑。“我先前并不喜爱钧瓷,直到看见这只莲子杯,才算领略了钧瓷之美。相形之下,汝瓷仅有青色一种,过于单调,便显冷淡了些。”说罢叹了口气,“有生之年,若能叫我收得一只钧瓷,便是死也瞑目了。”

正因爱钧如是,梁先生对钧片亦有感情。用他话讲,既不能得其完器,一片一段,亦可聊慰情怀,只消片段成色好,他出的价钱总比别人高一些,因此日新宁愿多等一些时候。他等了一天,才把梁先生等回来。梁先生略显疲惫,神色间却有掩不住的喜悦,想是他的事情办好了。他见日新仍在,略感讶异,寻即又眉开眼笑,叫日新再帮他给朱先生带封信。日新苦笑,心思黄了瓷器生意,却当上了邮差,索性开间民信局好了。梁先生进里间将信写好,依旧锁进那支铁筒。日新收讫,奉上自己的钧片。梁先生打开布袋,将钧片倒在柜台上,扒拉几下,拣起那两枚飘紫残片。

“这两片还有点意思。”梁先生说,“这些片坯胎很厚,质地却较为疏松,应是元代的。这上头的紫红斑是点斑,而非爆斑,相比之下就差些,不值甚么钱。”他将瓷片丢进片堆里,“这一堆拢共给你十五两银子,如何?”

日新大失所望。他知梁先生不会坑自己,说不值甚么钱,定是不值甚么钱,虽不开心,也只能成交。梁老板叫掌柜付钱讫,邀日新进内室吃茶,朋友送了一包敬亭绿雪,请翟老板品鉴。日新与他相识至今,从未受过如此隆重的招待,笑称必无好事。梁先生亦笑。

“也没甚么坏事。其一,几番劳乏你做信使,聊表感谢。这其二嘛,是有一事相托。”

“甚么事?”

“神垕有个挖片的,叫陆秉宪,你可认得?”

日新笑:“认得。”

“他前日来开封,带了一只三足香炉,自称是挖片时所得,拿去萃宝轩出销。他咬定是宋钧,要价甚高。萃宝轩的老板与大掌柜都不在家,少东家拿不准,请我去掌眼。”梁先生说,“钧瓷在北宋臻于化境,北宋灭亡后,这工艺便失传了,后世虽有仿造,都无宋钧的神韵。国朝景德镇亦有仿钧,但那釉色炫艳浮夸,光彩夺目,全无宋钧之含敛大气。有人试图做旧,以酽醋浸泡,再埋入土中,腐蚀掉釉面贼光,冒充宋钧。但这只能骗骗门外汉,遇到行家,也不难分辨。陆秉宪那只香炉云足螭耳,造型大方,釉层犹如堆脂砌玉,俨然就是宋钧,若不是底儿露了相,我那日就被打眼了。”

“怎的露相了?”

“宋钧底部概有一层保护釉,色如芝麻酱。他那只香炉却是祼底,并无芝麻酱釉。且其釉色偏于光明,显见是不曾到代。仿钧仿到这般境地,可算是好工手,吃亏在学问不够,出了怯。我判断它是前朝旧仿,也值一些钱。少东家有意收,奈何陆秉宪把价绷太死,没谈拢。”

日新说:“想叫我帮你弄到么?”

“正是!”梁先生说,“我问过萃宝轩的少东家,他已确定不要,我再收便不算撬行。那香炉釉色虽则一般,并无红紫窑变,却也是个好东西,值得入手。翟老板若能帮我拿到,定不叫你白忙。”

萃宝轩出八百两银子未能成交,梁先生愿出一千两。一千两银子不是小数,日新对采芹顿生艳羡之心,一样是挖片,她爹能挖出好东西,他爹却挖不出。若能促成此事,按成三破二的规矩,可得五十两佣金。日新愿意一试,将茶吃完,辞别梁先生。他身上银钱太少,不足以大肆采买,只选了几匹洋布挂到骡背上,回神垕丢给洋布行,赚了三五串钱,顶这几日的骡金。还过骡子,天色已苍黑,秋风挟裹冷雨,从山间飘摇而来。日新无伞,小跑到朱总办家送信。朱先生不在家,但此次梁先生并未要求送交本人,日新便交与朱太太,请她转达。他有意绕去采芹家,找她爹谈谈生意,却发觉身上发冷,寒毛一根根竖起来,似是伤寒了,便在街头药铺抓两包发汗解表的药,匆匆跑回家去。

日新这所宅院在南寨东南角,位置偏僻,庭舍狭小,也颇老旧了,好处是便宜,买来后加以修葺,亦其坚牢,可以安居无虞。他买这宅院是为结婚,荣盛窑一名老工匠给他说了门亲事,是本镇的闺女,相过之后双双满意,他彼时已小有积蓄,便买下这座院子,以为安家之计。夫妻俩尚算和美,婚后未久便怀了孩子,不料分娩时遭遇难产,母子两命皆未保住。日新悲怆不已,多数时间都在外头经商,不大回来,以免睹物伤情。兄长日进做了匠首宋及物的倒插门女婿,住在宋家,小小宅院只有翟父一人,便显得幽深空旷了。日新赶到家,叫父亲将药煎了,喝下一大碗,裹起被子焐汗。老翟目睹儿子狼狈之状,满腹忧愁,在他床前踟蹰再三,欲言又止。日新察觉了父亲的异样,叫他有话便讲。老翟叹一口气。

“伤的那个,也死了,他老子和老婆来家里闹,叫赔钱。”

日新愕然。老翟说的那人,是被劫匪刺伤的伙计,为救治他已花了许多钱,不料仍未保住性命。日新头疼欲裂,闷了片刻,问老翟:“要多少?”

“两千串。”

日新闭上眼,剧烈地打起摆子,刚焐出的一点汗也缩了回去。老翟唉声叹气,指责他当初不该去贩瓷,倘若像他哥哥那样,老老实实在窑场干,早几年已出师了,工钱不少也稳当。日新没好气:“你有后悔药就给我吃,没有就出去让我睡。”老翟端起药碗走出去。

日新并无睡意,身上时冷时热,热如火烤,冷如覆冰,说不出的苦楚煎熬。窗外的雨时大时小,却一直未曾停歇。不知过去多久,忽有人拍门。日新想,不会是采芹吧。老翟也还未睡,跑出去开门,却是舅舅来了。往日舅舅也曾半夜来过,总是捶门喧嚷,把一条街的人都吵醒,这回却一声不响,拍门也很克制,不知吃错甚么药。他进到院内,悄声与老翟道别,说有紧急事去外地,过来跟姐夫讲一声。老翟诧异,樊有又不是公差,何事这般要紧,须得他漏夜冒雨赶路头?樊有说:“你休问了,知道我走了就好,你和日进也莫担心,有朱总办罩着,有事便去找他。”老翟说:“日新回来了,染了伤寒,在屋里睡,要不要跟他说句话?”樊有说:“不用了,叫他睡吧,我这就走了。”然后听闻脚步侧侧,走出宅院。老翟送出门外,在青瓦门楼下立了片晌,反闩大门,回他的上房去了。

次日上午,死者家属又复找上门来。此次来人甚多,不唯死者老子与老婆,还有两个儿子和一群叔伯兄弟。日新高烧未退,支撑着与他们商谈。死者此前医治与赔偿,加起来已有四五百串,此时全都不算,须得再赔两千串钱,否则便举族住进翟家,绝不善罢甘休。日新无奈,只得写下一纸文书,签押认赔,搜索家中余钱,共得散碎银子二十两,钱票十五串,先予赔付。死者家属这才退去。

经这一番闹腾,翟日新病情加剧,瘫卧床上,仿佛要死一般。午后秋雨又起,满耳萧瑟,令人倍感凄凉。翟日进撑把油伞来探望。翟父上午去找他,交代了两件事:其一是劝日新改邪归正,重回窑场做工;其二是央他岳丈帮忙,把日新收进荣盛窑,再分派个好职事。日进为人忠厚,亦且勤快,深得匠首宋及物喜爱。宋及物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皆已嫁人。二女儿名如玉,过门数年未能生育,在夫家饱受欺辱,后来丈夫与人斗殴致死,遂以寡妇之身回到娘家来。日进因是宋及物的爱徒,时常去宋家,与如玉互生好感。宋及物乐见其成,与翟家过了礼,将日进招为赘婿。老翟不乐意儿子倒插门,但彼时翟家在神垕尚未立足,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宋及物则是神垕公认的大匠,家境亦甚殷实,日进做人家的女婿,实是他的福分。如玉果然不利子息,与日进结婚多年,迄未孕育,直到去年才诞下一女,取名月容。日进生活美满,家庭事业两如意,眼见弟弟折腾许多年,却落得如此恓惶,不免痛惜。即使父亲不交代,他也有意找日新谈一谈,正好今日窑场休息,便来与日新说话。

日进行前,先如父亲所教,找岳丈求了情,恳请岳丈帮日新谋个差事。宋及物沉吟片刻,答应收留,但不是去荣盛窑,而是他筹备中的窑场,为他做事。程老板尸骨未寒,三个儿子便闹起了分家,宋及物无心为他们卖命,打算自立门户,办个窑场自己做老板。翟日新精明能干,是可用之人,将他招至麾下,对窑场定然有益。日进十分欢喜,觉得对弟弟有了交代,开开心心找过来。他敦劝弟弟回头是岸,以后就跟他岳丈做事,与他一起好好烧瓷器,好好过日子,莫要辜负他岳丈的美意,也莫让老父再为他担忧。日新本来嫌雨声聒噪,此时听兄长絮叨不休,愈加心烦。

“谢谢你丈人的好意,他的差事我做不了,也不想做,你们另请高明吧。”日新说,“我过好过歹,也不用你操心。”

日进被弟弟抢白,无语以对,呆了片晌,摸出几张钱票压在草药下。那是他这几年攒的体己钱。他每月工钱多少,宋及物都会告知女儿,他也自觉如数上交。如玉心疼丈夫,每月给他一串钱零花。他不舍得用,攒上数月,便拿去周聚昌钱庄存起来。他叮嘱日新好好养病,候了一会儿,没有回音,知他情绪不好,也不怪他,默默退出门去。

日进才走,采芹便来了。她不知日新染病,看他半死不活的模样,要去请先生。日新怕人讲闲话,声称已好了许多,将剩下那服药吃完就没事了。老翟不在家,此时正冒雨在山脚挖片,试图为儿子分忧。采芹自作主张,要给日新煎药。她提起药包,看见下面的钱票,对日新说:“你可看好了,我没动你的钱,万一少了别找我。”日新讶然,将钱票数了数,刚好二十串文。他明白是哥哥的心意,回想方才对他的态度,不禁追悔。采芹到伙房将药煎好,捧与日新喝。日新喝罢,喉头作痒,一时咳嗽连声,咳罢吐出一口痰。采芹说:“咳得这么大阵仗,还以为你要吐血呢,才吐一口痰。”日新苦笑。他向采芹讲了梁先生的生意,望她促成此事,五十两佣金两人平分。采芹说:“我才不稀罕那点儿钱,你帮我做个事,我便帮你做这事。”

“甚么事?”

“无量寺后头有个枯井,你知晓吧?有点背,不太好找,仔细点也能找到。井里有个人,你去把他弄上来。”

“谁呀?”

“朱义民。”

朱义民在那口枯井里已困了五天。义民喜爱采芹,纠缠得十分厉害,采芹谎称挖片时一只簪子掉进枯井里,他敢下去捡回来,便与他好。义民立即携绳而往,将绳子一端绑在井旁栎树上,缒井而下。采芹等他降到井底,立即解下绳索丢入井内,嘎嘎笑着跑开了。那晚日新去拍她家门,她还以为是义民已逃出来,惊惶了一宿,后来才知不是。这几日她每天都去枯井那边,丢一些吃的给他,再取笑几句,引以为乐。今日上午她又去,井下却没有声响。她有些慌,怕朱义民死了,欲下井查看,又恐有诈,被朱义民在下头欺负。思量无计,遂来找日新求助。

日新听罢,惊出一身冷汗,想这姑娘也太野了,万一闹出人命如何是好?不过朱义民被她如此惩治,却也十分解气。采芹见他不语,有点急躁:“行不行啊?”

日新说:“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