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公主

梁实秋

白猫王子今年四岁,胖嘟嘟的,体重在十斤以上,我抱它上下楼两臂觉得很吃力,它吃饱伸直了躯体侧卧在地板上足足两尺开外(尾巴不在内)。没想到四年的工夫它有这样长足的进展。高信疆、柯元馨伉俪来,说它不像是猫,简直是一头小豹子。按照猫的寿命年龄,四岁相当于我们人类弱冠之年,也许不会再长多少了吧。

白猫王子饱食终日,吃饱了洗脸,洗完脸倒头大睡。家里没有老鼠可抓,它无用武之地。凭着嗅觉,它不放过一只蟑螂,见了蟑螂就紧迫追踪,又想抓又害怕,等到菁清举起苍蝇拍子打蟑螂时,它又怕殃及池鱼,藏到一个角落里去了。我们晚间外出应酬,先把它的晚餐备好,鲜鱼一钵,清汤一盂,然后给它盖上一床被毯,或是给它搭一个蒙古包似的帐篷。等我们回家的时候,它依然蜷卧原处。那床被毯颇适合它的身材。菁清在一个专卖儿童用物的货柜上选购那被毯的时候,精挑细选,不是嫌大就是嫌小,店员不耐烦地问:“几岁了?”菁清说:“三岁多。”店员说:“不对,不对,三岁这个太小了。”菁清说:“是猫。”店员愣住了,她没卖过猫被。陆放翁《赠粉鼻》诗有句:“问渠何似朱门里,日饱鱼餐睡锦茵。”寒舍不比朱门,但是鱼餐锦茵却是具备了。

白猫王子足不出户,但在江湖上已薄有小名。修漏的工人、油漆的工人、送货的工人,看见猫蹲在门口,时常指着它问:“是白猫王子吧?”我说是,他就仔细端详一番,夸奖几句。猫并不理会,大摇大摆而去。猫若是人,应该说声谢谢。这只猫没有闲事挂心头,应该算是幸福的,只是没有同类的伴侣,形单影只,怕不免寂寞之感。菁清有一晚买来一只泰国猫,一身棕色毛,小脸乌黑,跳跳蹦蹦,十分活跃,菁清唤它作“小太妹”。白猫王子也许是以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相处似不投机,双方都常呜呜地吼,作蓄势待发状。虽然是两个恰恰好,双份的供养还是使人不胜负荷。我取得菁清同意,决计把“小太妹”举以赠人。陈秀英的女儿乐滢爱猫如命,遂给她带走了。自此白猫王子一直是孤家寡人一个。

有一天,我们居住的大厦门前有两只小猫光临,一白一黑,盘旋不去,瘦骨嶙嶙,蓬首垢面,不知是谁家遗弃的。夜寒风峭,十分可怜。菁清又动了恻隐之心。“我们给抱上来吧?”我说:“不,家里有两只猫,将要喧宾夺主。”菁清一声不响端着白猫王子吃剩的鱼加上一点米饭送到楼下去了。两只猫如饿虎扑食,一霎间风卷残雪,她顾而乐之。于是由一天送鱼一次,而二次,而三次,而且抽暇给两只猫用干粉洁身。我不由自主地也参加了送猫饭的行列。人住十二层楼上,猫在道边门口,势难长久。其中黑的一只,两只大蓝眼睛,白胡须,两排白牙,特别讨人欢喜。好不容易我们给黑猫找到了可以信赖的归宿。我们认识的廖先生,他和家人都爱猫,于是菁清把黑猫装在提笼里交由廖先生携去。事后菁清打了两次电话,知道黑猫情况良好,也就放心了。只剩下一只白猫独自卧在门口。看样子它很忧郁,突然失去伴侣当然寂寞。

事有凑巧,不知从哪里又来了一只小黑猫。这只小黑猫大概有六个月,看牙齿就可以知道。除了浑身漆黑之外,四爪雪白,胸前还有一块白斑,据说这种猫名为“踏雪寻梅”,还蛮有名堂的。本地有些人认为黑猫不吉利。在外国倒是有此一说,以为黑猫越途,不吉。埃德加·爱伦·坡有一篇恐怖小说,题名就是《黑猫》,这篇小说我没读过,不知黑猫在里面扮的是什么角色。无论如何,白猫又有了伴侣,我们楼上楼下一天三次照旧喂两只猫,如是者约两个星期。

有一晚,菁清面色凝重地对我说:“楼下出事了!”我问何事惊慌,她说据告白猫被汽车轧死了。生死事大,命在须臾,一切有情莫不如此,只是这只白猫刚刚吃饱几天,刚刚洗过一两次,刚刚失去一黑猫又得到一黑猫为伴,却没来由地粉身碎骨死在车轮之下!我半晌无语,喉头好像有梗结的感觉。缘尽于此,没有说的。菁清又徐徐地说:“事已到此,我别无选择,把小猫抱上来了。”好像是若不立刻抱上来,它也会被车碾死。在这情形之下,我也不能反对了。

“猫在哪里?”

“在我的浴室里。”

我走进去一看,黑暗的角落里,两只黄色的亮晶晶的眼睛在闪亮,再走近看,白须、白下巴颏儿、白爪子,都显露出来了。先喂一钵鱼,给它压压惊。我们决定暂时把它关在一间浴室里,驯服它的野性,择吉再令它和白猫王子见面。菁清问我:“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呢?”我想不出。她说:“就叫黑猫公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