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五年(公元62年)。
一场连绵十余日的秋雨将平陵(今陕西咸阳)城洗刷得纤尘不染。
日头撕裂翻涌的铅云,将霞光洒落在街面上,给焦躁发霉的人心带来了一丝欢愉。尽管是秋雨间歇,街道两厢的商贩还是迫不及待地张罗起买卖。来来往往的行人很多,特别是那些年轻男女,连日里窝在家里,简直把他们憋闷坏了。
沉寂的街道一下子热闹起来。街中间那个很简陋的包子铺,蓄着小胡子的老板正热情地替那些食客铲着包子。有只瘦黑的小手伸过来,趁老板不注意,利索地拿起两个包子就跑,边跑边往嘴里塞着。“小兔崽子往哪跑?”包子铺老板喝骂一声,手握着铁铲,朝小乞丐追了过去。瞥见老板挥铲追来,小乞丐愈显慌张,胡乱对着手中的包子“呸呸”吐上两口唾沫,甩开腿奔出十来丈,竟收住脚,狡黠地看着。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老板被他的把戏弄得十分恼丧,就对他有了狠心,设局在街巷中专门伺候,想彻底教训他一次。小乞丐也是吃惯了,天天如法炮制,不承想竟被老板给追堵到一个死胡同里,逮了个实实在在。老板揪住他的衣领,骂骂咧咧地说:“跑,跑啊,再跑个给老子看看?”
臭气熏天的小乞丐挣扎着,衣领勒着脖子,小脸憋得通红,但任他怎么扑腾都无济于事,只好讨饶说:“我总共偷了四个包子,也就是四文钱,放过我,我给你掏钱。”
小胡子老板一掌将小乞丐打倒,踢了他一脚说:“小杂种,敢说只是四个包子?”
小乞丐分辩道:“只有再一再二。俺只认下两次。再三再四,那是你不知道把滑,得自省。”
小胡子老板怒不可遏地咆哮道:“你一个要饭的还知道自省?老子先叫你自省一回。”对小乞丐又是一顿暴揍。小乞丐疼得龇牙咧嘴,两眼蓄满泪水,竟咬牙没有哭出声。
有看热闹的劝道:“饶过他这一回吧,有头发谁想当秃子?如有爹娘谁会放孩子出来要饭?”
“饶他?”老板羞恼地揪起小乞丐乱蓬蓬的头发,拉到自己的铺子面前,拿出早备好的绳子要把小乞丐捆绑在树上示众,“要叫小杂种长长记性。”
小乞丐在小胡子老板手里像个鹰爪下挣扎的小麻雀,眼看就被捆在树上了,突然绝望地咬了小胡子老板一口。小胡子老板“嗷”的一声,甩着手暴跳如雷,跑几步顺手抓起几案上的勺子,劈头盖脸地朝小乞丐砸下来。小乞丐急忙捂头,血从指缝和乱发里渗出。这厢一闹腾,引来许多路人驻足围观。平陵城靠近匈奴地,民风彪悍,对打架斗殴这种事习以为常,不过他们也都被无处不在的小乞丐们骚扰过,对眼前的惨相并无多少同情,反而有些幸灾乐祸。
就在围观者吵吵嚷嚷煽风点火,小胡子老板举着手中的锅铲骑虎难下的时候,有声音闯进了人窝。“胡胖子,俩包子值得你如此吗?要了他的命,你还要自己的营生吗?”说话的是一个相貌威严的青年公子,身长七尺有余,穿青蓝襜褕,纶巾束发,猿背蜂腰,燕颌虎颈,虎目浓眉,即使站在那儿,也有种气如山岳般的威势。而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位同样气宇不凡的年轻人。
小胡子老板知道,再打下去就是有理变没理了。他像是看到了下台的台阶,眼睛骨碌碌一转,上前打躬作揖,把这位爷当成了救星,说:“班二爷来得真及时,求给个明断。”
被称作“班二爷”的年轻人也不推辞,出头管事就得有管事的能耐。他让胡胖子先放开小乞丐,说:“他偷你的包子还知道怕,那是这小娃儿真饿了。如果换作军爷强人,站你案子前吃个够,一个子儿不掏,你不是照样受着?敢说句话,那挨打的还不就是你?”
胡胖子点头称是,说:“啥事儿到了班二爷这里,几句话就能让人明白。”
班公子说:“他现在偷你几个包子,也糟蹋不了你的生意。你要是睁只眼闭只眼,只当养个小猫小狗,猫狗记恩情,长大了还会不念着你的好?如果这孩子有一天发达了,还给你的恐怕是你卖一辈子包子都挣不到的荣华。”
胡胖子一连串地“是,是,是”,担心小乞丐头上的血弄到他的腿上,直往后退。
班公子蹲下身仔细瞧瞧小乞丐,见一脸血污的小乞丐藏在乱发间的眼睛依然闪着贼亮,就掏出手巾让小乞丐捂住伤口,交代他快找点香灰敷上,转脸朝胡胖子说:“今儿个你打他个满头血,合该再给他拿两个包子,快点儿,不叫他长点儿气力,堆在你这铺子前也耽误生意。”
胡胖子甩着手臊气,心想今儿个还真背运,竟然遇见了班家的“混世魔王”,气咻咻地抓了两个包子塞给小乞丐,赶紧转过脸去忙生意。
班家是平陵城的大家族,家主班彪,曾任徐县县令,两房夫人为他诞下两子一女,长子班固,次子班超,小女班昭。班彪殁后,班家家道中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不是他们这些平民敢得罪的。这个被称为班二爷的公子,就是班彪的二夫人为他生下的次子,名超,字仲升。
围观的人都在起哄,突然听到急骤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但见街头几匹快马一眨眼就蹿到了近前。骑在马背上的是几位捕役,他们手提缰绳,前倾着上身,背手拍打着马后鞧狂奔。马蹄重重地踩在石街上,惊得路人缩身夹背躲向街两厢的屋檐下。
那几匹快马如箭般射过来,转瞬即逝。班超几个人闪身躲过快马,再回头找小乞丐,不知道啥时候这个小机灵已没了影子。
第二天,班超约了同族兄弟班绍和九弟一同外出。刚走到街上,就见街边巷口闪过一个小身影,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小乞丐直愣愣站在面前。小乞丐笑眯眯地朝着他们三人施了一礼,说:“班二爷,谢谢您的救命之恩,小可无以报答,有个稀罕物儿,对您肯定有用。想要,我去给您偷来,也算是还您的情。”
班超没有拒绝他,倒是有点儿喜欢他的机灵和侠气,就问他是啥样儿稀罕的物件。小乞丐把他拉到街角背人处,比比画画给他说了一番,竟然勾起了他的好奇。索性跟两个兄弟一商量,三个人跟着小乞丐出了城。往城外走有三五里地,有一个满是古柏的小村庄,虽然是石墙木屋,但破败相一眼望尽。小乞丐让他们在村外一处隘下等待,自己像个小老鼠一样溜着墙根儿潜进村里。不多时,小乞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怀里抱着一个旧包裹,将包裹往班超手里一递,很自负地示意班超打开。
班超也不推辞,接过包裹打开,只见是一个用绢布包裹了几层的几卷简册。他小心地拿起一卷,但见其上刻着两个古篆字:刀经。他虽没有听说过《刀经》,但简册的贵重还是能看出来的。他略略展开看了一段简文,心生狂喜,赶紧重新将简册包裹起来,问小乞丐:“这是何人家的物什?”
小乞丐说:“老鳏夫秦伯的。”
班超爱不释手,将包裹抱在怀里思忖了一阵儿,又小心递与小乞丐,说:“将包裹还放回去,听我的。”
小乞丐推让道:“二爷,这是我还你的情分,只管收下,秦伯那儿我自会应付。”
班超说:“算你的情分还了。可这样取得如此贵重的物什总是不妥。我也是喜爱这物什,真不行咱们坐等主家回来再想办法讨,如若主家不吝,那岂不落得个两全其美。”
小乞丐很不情愿地将包裹送回后,按照班超说的,几个人坐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枣树下等。不多时,看见一个高高的柴垛晃晃悠悠进了院子,仔细审视才发现是一个瘦骨嶙峋的老者砍柴归来。老者将柴火从身上卸下来,惊讶地瞅着自己这破宅烂院子里坐着的几个年轻人。小乞丐悄悄对班超说:“二爷,这就是秦伯。”
班超赶紧上前打招呼。秦伯拍打着身上的草屑,撩开搭在面前几撮凌乱的头发,揉揉眼上下打量着班超问:“小老儿没有记错的话,您可是班二爷吗?”
班超有些意外,盯着老人看,问:“秦伯难道是我的熟人?”
秦伯说:“岂止是熟人,您是小老儿的恩公。前年俺在城中卖柴,多亏恩公救助,小老儿无时不将恩公铭记在心。”说着倒头便拜。
班超慌忙将秦伯拉起来,仔细一审视,想起前年发生的一件事。当时秦伯也是在卖柴,柴担子旁还坐着他生病的老妻。班超路过时,被秦伯拦住,求班超帮忙讨回别家以前赊欠的柴钱。一条街上的酒肆和小吃铺几乎都要秦伯的柴火,却有几家赊欠着不肯给钱。班超拉着秦伯就去了那几家铺面。带秦伯走一趟下来,赊欠柴钱的几家一家不落,都尽数清偿。这对于班超来说本是小事儿一桩,没想到秦伯还记在心里。
班超问秦伯老伴儿病情,秦伯黯然地说人已经早去了,问班超一干人上门有何事。班超不知道如何回答,挠着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索性把小乞丐推到面前,说:“这娃儿说您有个宝贝物什,我心中甚是喜爱,想一睹为快,不知道秦伯是否肯让小可看一眼。”
秦伯瞄了小乞丐一眼就明白了,说:“这小娃儿常在我这里过夜,家里有啥物什,早被他看得一清二楚。想必是他偷取了去孝敬您,您不收才来,恩公高风亮节,着实让小老儿钦敬。”说罢,示意小乞丐去拿,“去给恩公拿来吧,还需我老胳膊老腿再跑?”
小乞丐腼腆地笑着一溜烟跑进屋去,很快就又抱着包裹折回来,双手托到秦伯面前。秦伯接过来在手中掂量掂量,放在老枣树下的一块石板上打开,小心翼翼地展开看了一番,对班超说:“恩公已经知道这是什么,那小老儿就不多说了,这东西放在俺手里也就是个念想,给了恩公也许还能派大用场,请笑纳吧。”说着,重又将包裹捆扎得严严实实,双手托起庄重地递给班超。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使班超有些惶恐,这毕竟是一部武学秘籍呀,对他这个尚武之人不啻被传授了一门绝世武功。他不由得双膝跪下,在秦伯面前连磕三个响头,才恭敬地双手接过包裹。秦伯拉他起来,说道:“这《刀经》乃我祖上所传,至我子侄这一辈,都是习武之人,但如今已经全都战死了。今日就赠予恩公,希望他年恩公能驰骋边关,建功立业,高耀门楣,也算我祖上的一番心血没有失传。”
班超再次拜谢,说:“秦伯,这是您有恩于我了,我要这样白白取了去,实在于心不忍,您容我表示一下。”转脸朝班绍和老九伸手,自己也在身上翻找起来。弟兄三个凑来凑去只找出几十个零碎钱。班超将钱递到秦伯手中说:“身上带的少,回头再给秦伯送些来。”
秦伯推让了几下才接住,说:“恩公,小老儿本不该接,赠就是赠,岂有再收钱财之理,可已到了身不由己的年纪,心有余而力不足,收下总是一点儿宽绰,恩公见笑了。”
班超说:“以后您就是我的秦伯,有我在一天,不会眼睁睁看着让您受罪,何况有看不懂处还要来找秦伯讨教。”
秦伯说:“我虽是行将就木之人,但眼力还是有的,你不但是真正的好人,性情和气度也非等闲之辈,肯定不会久居蓬蒿之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