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途第一步:人算不如天算的
殿试,即皇帝亲自作为考官的考试,实际上皇帝不亲自到场监考,也不参与各科考题的确定,只有最后一场策论,由皇帝亲自出题,这样一来,所有考中的进士就成了天子门生——宋朝的皇帝严禁考官把进士们视作自己的门生。这些进士日后要报师恩?当然只能报皇帝这唯一师恩了。
这说明大宋皇帝恐惧朝臣们借科举拉帮结派,也显示了皇帝对治国之才的特别重视。
考题拟出后连主考也不知道内容,临近开考,皇帝才会派贴身近侍把题目送到考场,最后一刻改变题目也有可能,这样做自然避免了主副考舞弊造成的考题泄露。
虽然考场舞弊事件古今常见,但总的趋势还是古人没有今人聪明,考官们对考生也容易防范得多。
朝廷为了防止考官纳贿,徇私舞弊,也是动了不少脑筋。例如:为预防改卷考官认出考生的笔迹,考生的试卷在改卷前要由担任书记一职的官员重抄一遍,隐去考生的名字,考官们在重抄的试卷上批改。
此举说明一点:宋代的书记并非今天的书记,而是做书写抄录工作的。
考生参加这种科举考试必须半夜起身,自带饭食进入考场,没考完别想走出考场。考试过程中,小号外也有皇宫的侍卫看守。相当于今天高考考场若由中央警卫团出动监考,您想那是啥阵势?
在考生交卷后,考官们则代替考生成了这“监狱”的“囚徒”,绝对不能与外界有任何接触,不到放榜日,不得放出。
东坡参加的这届殿试的策论考题是《刑赏忠厚之至论》,考生被要求作一篇论述刑罚奖赏政策的政论文,这不是东坡的强项,但东坡恰在这篇策论上大放异彩。
苏东坡的考试答卷大约六百多字,不妨全文照录如下: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故其吁俞之声,欢忻惨戚,见于虞、夏、商、周之书。成、康既没,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
《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四岳曰:“鲧可用。”尧曰:“不可。鲧方命圮族。”既而曰:“试之。”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
《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呜呼!尽之矣。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赏之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之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哉?时其喜怒,而无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请留意文章中间的这段:“……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
这段话的大意是说尧帝时有人犯了法,主掌刑法的皋陶列出了三条理由要杀他,而尧帝却列出了三条赦免的理由,这人的脑袋才得以保住。皋陶严于执法,尧帝宽以待人,宽严相济,天下才得太平。
问题是这句“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却是苏东坡给考官开的一个不小的玩笑!
这个典故是东坡杜撰的。这在讲究出典有据的宋代可是了不得的事,若被考官看出,这次考试就算“烤糊”了,被例外淘汰出局的可能性都有,苏东坡这次玩笑开大了!
芝麻有时就是能掉进针眼里!
改卷考官梅尧臣实在想不出这个典故出自何处,但作为前辈宿儒,是他未曾读过考生出典的古籍?他不能承认。事实上,就算梅尧臣欲不耻下问,抄卷上没有考生的名字,他也无从问起,总不能召集大家开咨询会吧?
梅尧臣干脆把这篇看来学问高于自己的考生文章推荐给了主考官欧阳修,欧阳修见此“生僻古典”也有些发蒙了,但对此文章的内容与风格实在欣赏,竟以为是自己的门生曾巩的考卷。
作为当届主考,欧阳修知道一旦自己的门生中了头名状元,就难免遭人非议。为了避嫌,他把本来已经列为榜首的这篇文章改为次榜,这下苏东坡没继续走运,到了嘴边煮熟的鸭子,一眨眼振翅飞走了。结果苏东坡名列第二。
这事令人啼笑皆非。苏东坡因为写出了一篇状元文章,所以得了个榜眼,而欧阳修看好的弟子曾巩实际上连探花郎也没能当上。
不过,放榜前,几位主副考官都没有穷追东坡胡编的典故,这又是苏东坡极为幸运之处,否则名次就不好说了。
总归还是东坡的实力使然,这事实上的状元卷后来被欧阳修传给同辈激赏数日,众人无不交口称赞,也没见有谁指出考卷中典故的杜撰之处。
揭榜之后,这文章出自谁手终于大白于天下,东坡名声大噪!京师文人、官宦无不叹服,苏门一榜两进士佳话远播,尤其是苏轼,顿时成为当时的“超男”!朝野粉丝队伍竟然包括几位主副考官。
主改东坡答卷的梅圣俞终于忍不住,熟悉之后,承认自己的学问不够,不怕被嘲笑,直接询问东坡:
“尧和皋陶这典故见于何书?老夫实在未曾读过。”
东坡回答得甚是随意:“典故?那是我杜撰的。”
梅圣俞顿时傻眼:“杜撰?”
东坡一本正经回答道:“帝尧之圣德,此言亦意料中事耳。”
梅圣俞不愧为鸿儒高人,不仅未曾责怪东坡,反而大为赞叹这位年轻后辈。活用学问,正是真才!
欧阳修得知此事,态度与梅圣俞无二,东坡高中后曾书谢欧阳修,欧阳修读后惊叹:“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
据传欧阳修曾告诉子侄们说:“三十年后,人们当只知诵读东坡文章,无人再关注欧阳修了!”
得到文冠当时的欧阳修如此评价,真真非同小可!林语堂先生曾转述一个作家的话:“当时学者不知刑罚之可畏,不知晋升之可喜,生不足欢,死不足惧,但怕欧阳修之意见。”
看来苏东坡前途一片光明,仕途开门红也!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科考得意并不等于仕途得意。苏东坡荣摘榜眼,兄弟进士,按宋代规矩,理应双双被委任官职,就在一家兴奋之刻,从老家眉山传来噩耗:苏氏兄弟的母亲程氏病逝!
命运的大喜大悲,霎时让父子三人目瞪口呆,泪洒京师!
宋代的规定:父母过世,朝廷官员即便是贵为宰相,也应立即开缺回籍守孝二十七个月,称为丁忧。丁忧期间停薪停职,苏东坡兄弟的仕途还没有迈出第一步,便狠狠地摔了一跤!他们还没上岗先举家下岗待业了。
然而,这还是不是冥冥之中老天在给东坡示警,做官之路对于苏东坡来说,始终都是坎坷崎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