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泪伤花影,征音误蝶蜂,
当年相枕梦,终是忘腮红。
赵雪在世的时候,她总是调侃幸梓溪的诗词。她说,幸梓溪的诗词里充满了悼念逝者的气息,不讨女孩子喜欢。赵雪辞世后,幸梓溪便不再写诗。可他依旧不讨女孩子喜欢,因为他的生命里充满了悼念逝者的气息。
那年幸梓溪十九岁,在三中附近的巷子里开了家奶茶书店。赵雪那年十七岁,在威宁民族中学读高三。他性情冷漠,她俏皮可爱。
那一天,她来松坡湖摄影,恰巧路过幸梓溪的奶茶店。
那天半晚的小城,细雪轻舞着飘零,将寂寥的老巷绰扫得分外冷清。幸梓溪向来惨淡的小店,就在这细雪的欺凌间露出了几缕温色。
许是细雪撩人的缘故,寂静的松坡湖雪景还未映入眼帘,赵雪迫不及待地托起她的相机寻觅小城美景,将巷子的湿滑抛在了脑后。
虽说,这样俏皮可爱的姑娘总能激起男孩子的保护欲,但小城历经风雨,早已不是那怜香惜玉的少年。如今的它,倒是还颇想令这姑娘吃些苦头。
就在她托起相机,专注于捕捉电线杆上的麻雀的时候,突如其来的雪球恰巧击打在了她手心的相机上。虽然赵雪接住了它,但她还是在慌乱中染了一身雪。
她检查相机的时候,叫那相机里的景致慌了神。面颊通红的小女孩,捧着一杯温热的奶茶,用极其为欢喜的神情回以青年温馨却又孤独的笑。赵雪不明白,那微笑如此温馨,为何却总让人觉得饱含孤独。
她想上前同辛梓溪搭话,却又总感觉眼前的少年有高冷难近,直至她寻见他回到奶茶店里烧起了不带甜味的红茶。不是每个顾客都是店家的常客,我只是个喜欢奶茶的姑娘,赵雪这样告诉自己。
赵雪买了杯奶茶,同相机里的女孩闲聊了几句,便独自挎着相机朝湖畔走去,只留那杯底的余茶,隐隐散发着悠然的白雾。
辛梓溪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下对方的背影,却又好似说不出对于那道玲珑的背影,他所萌生的兴致究竟在何处。年轻漂亮?亦或是眸温含玉、神色优雅?想来也并非如此,威宁这座城市算不得车水马龙,也不见得挥汗如雨,却从不缺少足以跃然画卷的姑娘。未曾有姑娘南国留芳,也不过是小城的人们都忙于生计,这城也就罕有提笔巫山,挥墨洛河的骚人迁客罢了。
“梓溪,对那姑娘有兴趣?”兴许是观棋过于疲倦了,弓身在店里看棋的那位花发老人起身,凝视着门前呆立的辛梓溪道。
“董伯,您老还真会开玩笑,人家明显还是个城里念书的姑娘。”幸梓溪转过身子,接替了董在党,弓身去看店里的几位下棋。
“你小子,有些答非所问了吧?人家是个学生姑娘,和你有无兴趣有何干系?”董在党带着清浅的笑意问。
幸梓溪并未解释,年近二十的他没念过几年书籍,内心自然便同同龄人有些隔膜了。“不都是回事儿蛮!”
“学生姑娘怎么了,你也不见得比她大几岁,况且城里许多高中娃儿做的许多事情,还不如你这娃儿令人舒坦嘞。”
“老董啊,你读书少就不要胡乱说话,瞧瞧你那话儿说的,是夸梓溪的话儿吗?”马贤忠拿起手中的棋子,却迟迟不知该如何落子。
“你这个老忠,”董在党听了,一下就急躁了起来。“梓溪呀,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众人听闻,不觉哈哈地狂笑起来。
“得了,得了,小溪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马贤忠道,“怎么还没完没了的了,快来瞧瞧,我这棋感觉有些不对呀!”
谈到棋局,董在党似乎立刻换了个人儿,将先前的话语全都抛在了背后,挤到人群中饶有兴致打量着黑红局势。
“棋子都还差不多的呀,怎么就快困局了呢?”董在党也有些郁闷,怎么就下成如今这样的局势。
“几步前,忠伯炮2进7吃马了。”辛梓溪说着,把二人的几步棋都思索了遍,发现魏叔车九进一,诱导对方炮2进7吃马后,再出于本能的运行几步棋子时,每一次落子便都在对方的预料与布局当中进退维谷了。
董在党听闻,笑道:“老忠,你这棋技真臭。”
马贤忠有些不服气,厉声道:“你行你来,看你怎么翻盘。”
“我来就我来,瞧你这臭棋。”
辛梓溪笑道:“董伯,我看你还是重开吧,这局,黑子已经无力回天了。”
董在党听了,呵呵笑道:“哪有什么无力回天,即便半壁江山丢了,也终究事在人为。”
辛梓溪闻言思索几瞬,似乎董伯说得也并无道理。这种局面并非运筹帷幄的局面,只要对方落子有失,也未必不能力挽狂澜。毕竟棋局好似人生,未雨绸缪创造机会固然重要,但伺机而动抓住机遇未尝也不是种智慧。
辛梓溪不再观棋,而是转身矗立在小店门口,诗意阑珊地扫视天际,任由鸟雀在枝梢叽喳,雪花在老巷飞舞。
天色将暮,老巷里却依旧回荡着积雪耀目的白。店铺间下棋的人们也都散了去,董伯也没能从那《橘中秘》的棋局间力挽狂澜。幸梓溪独自坐在小店里,月光透过参差老木,倾洒在窗花上,于温热的茶水间销声匿迹。兴许是月色煽情的缘故,他那向来沉闷的心间荡起些许墨客的涟漪,于是对月抒怀,在店间的彩纸上写下一绝:
月弄梢云卧苑墙,鸟消人寂画楼凉。
今朝料把局中困,何处拈香泪两行。
“诗写得不错,可是这字蛮……”
幸梓溪闻言,回身凝神,只见赵雪神色钟灵,蝉翼般明薄的粉唇下,隐隐露出几颗羊脂白玉般的牙齿。这一回首,眼前的姑娘,倒是有些明眸皓齿,唇若蝉翼的美感了。
幸梓溪细语道:“随便写着玩玩,没什么深意的。那么晚了还不回学校吗?”
赵雪嫣然一笑道:“湖间遇上些风景,拍着拍着照天色就暗淡了下来,等我沿着芦苇间小道出来时,天色就已经昏沉了。幸好今晚的月色不错,否则要在雪地里栽跟头了。不过我很好奇,你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来我还是个学生的?”
“成年人可没雪天餐景的兴致,这样的雪天难得偷闲,自然是相约喝酒打牌什么的。”
“那你还不是成年人咯?不过营业执照上的相片确实是你。”
“成年了,不过执照是十六岁那年办理的。”幸梓溪转身回望着墙面上悬挂的营业执照,目光滞留在三年前那目光青涩的相片上,神色间流露出些许难言的感伤。十六岁呀,那年自己刚满十六岁。
“那你今年几岁?”赵雪似乎看出了他眸间流露的沧桑,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十九。”辛梓溪收回目光,从身旁的书架上拿过一册《三国志》翻阅着,在这样的交谈中显得有些不太礼貌。
赵雪并未思索这些,只是心间有许多关于眼前这个青年的疑惑。只是她并没有询问,她看得出来,眼前的这个青年是将所有的心事都葬在心间和纸上的那一类人。
“能给我冲杯咖啡吗?这样的天气还有些冻人的。”不知为何,赵雪居然会用这样的话语询问,而并非如面对其他小店老板那样--老板,给我冲杯咖啡,谢谢!
“半糖,还是?”辛梓溪起身,从柜台后的物架间的密封罐里取出几粒咖啡豆,放在那青石雕琢的小臼里淹没着。
“三分糖吧!”赵雪将相机放在桌前,目光散在墙壁间那些五彩斑斓的贴纸上,自那杂糅的字体间寻觅些许她所熟知的字迹。意料之中,那属于眼前这个青年特有的墨痕,或多或少都残留着些许悲观的情愫。
“月弄梢影卧苑墙,鸟消人寂画楼凉。今朝料把局中困,何处拈香泪两行。泪两行。”赵雪以那柔情的粤语腔调缓缓吟诵完幸梓溪彩纸上的诗句,略带思索道:“‘何处拈香泪两行’这一句似乎很有深意。”
辛梓溪听了,只是浅笑,并未去解释什么。诗词文章的解读,毕竟是仁者见仁,说不定读者解读的深意,拈文曳词之人本身表达得不周也不一定。
“你不介意我解读一下吧!”赵雪本思索私下会意的,却也想听听这写诗之人当时的意境。
“不介意。”辛梓溪磨完咖啡,将粉末倾斜在陶瓷杯里,目光凝望着眼前这玲珑可餐的姑娘。
“月色爬上树梢,倾洒在窗外的老墙上,这是独属月与树梢的浪漫,墙影是它们无需言语的见证。可是鸟儿呀,你为何眷恋这样的景致,要同那思绪万千的人们离去呢?独留这寂寥的小店,在旁景的浪漫里独自神伤。如果这样也罢,奈何要将眼前这小小的人儿拖入无尽的囚笼里,归去来兮、魂梦流离都不得解脱。天上人间寻遍,魂间梦里游行,何处才是那遂人心愿的佛陀,也容我燃两根红烛坠泪,添香祈愿--转眼,闺楼深处,对窗剪影。罢了,徒染双泪罢了!”
“这解说,好似将我的灵魂都拷打了遍。”幸梓溪冲好咖啡,捧到赵雪跟前,嘴角流露出些许发自肺腑的笑意。
赵雪捧起咖啡抿了几口,面部表情瞬间阴暗起来,目光凝望对方时夹带着难以掩饰的尴尬。她平时喝的都是速溶咖啡,没想到现磨咖啡竟是这般的苦不堪言。
辛梓溪笑了笑,道:“要不,再给你加点糖!”
“不用,”赵雪连忙伸手阻止,然后又喝了小口,道:“就这样挺好,只是以往喝的都是速溶咖啡,现磨的有些不太习惯。”
赵雪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向辛梓溪询问一些关于诗词的事情。身为理科生的她,似乎对这样的表达方式存在着极浓的兴趣。若非文理科录取分数相差过大,兴许她也执拗得过父亲,追随本心做个文科女孩吧!
在教人诗词这件事情上,幸梓溪似乎有着浓厚的兴趣。不知他从何处,翻来一本老旧泛黄的日记本,上面杂乱却相对全面地记录着许多学习诗词的技巧。说是技巧,其实只是幸梓溪学习诗词时随意记录的文笔罢了。
赵雪从他手里接过笔记,略带观摩地翻阅着,偶尔也去品尝跟前那杯温热稍苦的不知名咖啡。她从日记间翻阅到了律诗的拗与救,还有一些常用词牌的变格,豁然发现原来诗词并非仅是简单的喜爱即可!
她也从笔记间寻觅到了些许幸梓溪的创作,毫无例外,其间总是弥漫着某种令人伤感的气息,像是怀念,却又好像是在悼亡。
“原来,你的心灵,始终囚禁在某种虚无的伤感里。”赵雪合上笔记,一种无形的忧愁涌上心头,如同窗外的积雪那般久久不肯消融。那种忧愁,只在她静心请教幸梓溪“韵”的运用与注意事项时,幸梓溪面颊荡漾着的欢愉才能使那忧愁得以舒缓些。
不想这一交谈,便使老巷间店铺里的光芒都渐渐消弭,只留些许孩童追逐的笑语在电线杆底下忽明忽暗,渐行渐远。
冷风吹过湖面,摇曳过苇荡,沿着湖畔荒废的菜地爬上乱坟杂糅的山岗,自那灯火阑珊的巷口经过,卷起几缕雪丝。它飞舞着,起落着,历经艰辛来到小店旁,欢愉地闯入店铺,轻吻过赵雪的发梢,缓缓地落在幸梓溪的唇角急速消融了去。
幸梓溪似乎有所察觉,他缓缓抬看了看墙上的时钟,便以关门歇业的理由委屈逐客了。
只是,当赵雪独自走出很远很远,站在街口遥遥回望的时候,几缕柔光逃出小店,定格般冰冻在那幽静的老巷里迟迟不肯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