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河妖谜云

1

我过世的外公是民国特异事件调查员,如此离谱的事情,被我挖出来了。

据说他不仅人脉广,黑白两道通吃,甚至还通阴阳、会做法。

怎么听都像个江湖骗子。

但我细细了解到他那些怪异诡谲的带劲经历之后,又觉得,他骗了,但没完全骗。

在那个年代,很多主家花钱雇人调查特异事件,其实也不是真的相信那些怪力乱神。

他们真正想要的,是治好他们的心病。

所谓怪事,奇异玄妙的幌子之下,都是现实里的嗔痴欲望与荒诞人心。

要这么说,在民国,他这种角色,还是名正义之士。只是他的正义,是用另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方式展现出来的。

事情是这样的。

本人坐标苏州,土著。三年前,政府要在外公外婆老家,这个老城区的地方花重金打造个特色小镇。我就和老妈一起去收拾东西。

结果在阁楼收拾的时候,我翻到一个黑色绸面的破本子,一打开,就掉下一张发黄的纸片,上面用繁体字印刷着“顾乾海”三个大字。

纸片下方,印着几个小字:

承接各类特异事件调查,上海滩独此一份。

此外还有地址和电话。

电话号码是五位数的,地址用的还是霞飞路这个街名。

顾乾海,我外公?特异事件调查?

我来了兴趣,把手抄本塞在裤腰带里,从阁楼爬了下来,拿到二楼阳台上看了起来,结果吓了一跳。

这本子里的内容,据说已经有出版社准备出版了。

真是大胆,要是放在现在,可没人敢接手。

因为这本子里记的内容,太劲爆了。

什么河妖事件,炼金术士和僵尸事件,以及关于上海高房价造成的“黄粱一梦”秘境事件等等。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想不到魔都的房价一直以来都是这么牛×。

我至今都没搞清楚,这本子里记载的内容,是真的还是假的。

如果是真的,那也太骇人了。感觉民国上海那个年代的人,比我们会玩多了。

现在,我就把我翻到的这手抄本的内容全部分享出来。

我还给这个无名册子,起了个新名:“魔都怪谈”。

对不住了,外公,斗胆起名,希望您会喜欢。

废话不多说,直接上内容。

为了让各位铁子有沉浸式的阅读体验,故事我将用外公顾乾海的视角展开。

2

午夜二点多钟,我站在小沙渡路北面,靠近苏州河边,踏着罡步,晃着铃铛和七星剑做驱妖法事。

这还是我小时候偷偷跟着阴阳生李大嘴学的本事。

其实驱妖这种事并不难,但主家还是叫了一大批人。除了我这种滥竽充数的,还有一群正一派道士和法华寺和尚。

总共二十多个,得花一大笔钱。

我对驱妖捉鬼没兴趣,我只对神秘怪事有兴趣,例如玛雅人的水晶头骨,民国二十三年北京营口的坠龙事件这些。

不过,说起来,追查神秘事件久了,我多少也见过了一些真正的怪事,没法解释。但我还是发现,很多主家花钱雇人查事,其实也不是真要调查出什么结果。

他们真正想要的,是治好他们的心病。

这些怪事,往往就来自人的心病。

这次法事的主角叫徐明峰,外号“珍珠大王”,做珠宝生意的,租界华界都有他的铺子。对面的福特汽车,后排的那个矮胖子就是他。

河面上的风冷飕飕的,直往我脖子和袖子里钻。我又冷又饿,根本没心思做事,满脑子都是一碗响油鳝丝面。

“铛铛铛”,劳勃生路十字路口那个纪念塔上的自鸣钟,敲了三下。

我们已经忙活大半天了,但河面上静悄悄的,一点声息都没有。

道士和尚人多,相互之间有个替换,我单蹦一个,累得不行,趁乱躲到河滩边不远的草棚边上,一屁股坐在泥地上。

地上污水横流,空气里飘着一股酸臭味。地上有一只破掉的果子露瓶子。淡淡月光下,我瞧着蟑螂在里面钻进钻出。

最近几个月,苏州河有河妖的传闻,已经是闹得人心惶惶了。

苏州河岸本来总扔一些薄皮棺材,是周围死人以后停灵的地方。

但最近尸体频频丢失,无论男女老少。

警察署的巡警来调查过,岸上没发现什么,但看见水里一个大黑影。

河妖吃人的传言就这么传开了。

徐明峰在报纸上发了个公告,说愿为民除害,然后就组织一伙人来捉妖。不过现在我感觉是上当了。这妖怪没看到,徐明峰还没完没了把捉妖这事搞到了半夜,连看热闹的都回去睡觉了。

和尚道士也是想回去,可徐明峰不结钱,让大家一定把河妖给逮住。

我没法子,演戏演到底,于是,只能也在一边装模作样。

我真累了,靠着篱笆打瞌睡,没一会就被河边的响动惊醒,说是有个道士做法打瞌睡,一头栽进河里。

我跑过去围观,他的道士伙伴正举着长杆,等他抓住爬上来。

忽地水面剧烈晃动,道士紧跟着惨叫起来,水下翻腾出一连串血色漩涡。道士连挣扎都没有,就陷入水下。

河妖出来了!

我精神一振,还真有妖怪啊。这时,我见有胆大的开始往水里扔石头。忽的一声,水面腾起一道几层楼高水浪。

就这一会功夫,道士和尚们就跑得没影了。

我没舍得跑,想看清楚点,结果眼前一黑,哗啦啦,淋了一身的腥臭的河水,恶心得我把黄疸水都吐出来了。

等我睁开眼,看到一个死人脑袋,就在离自己一步之遥的泥地上。

我没站稳,“砰”一声摔了下来,身子压在人头上,吃了一嘴泥。

待我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定睛一看,呀这人头我倒认识啊!

是南京路上鸿翔服装公司大师傅何老混的姘头。

何老混裁剪手艺好,我姆妈金玉芬从前最喜欢找他做衣服。我和他喝过几次酒,也和这个女人打过照面。挺漂亮一女的,说话声音又甜又嗲。

有点可惜,这么好看的女人就这样死了,而且还死得这么难看。

我想再看一眼那怪鱼,结果一扭头,差点和徐明峰撞个满怀。

徐明峰身材矮胖,一张肥腻的大圆脸,眼睛嵌在上面就跟两点芝麻似的。他气急败坏地推搡着我,五官因为激动扭成一团。

“捉妖怪,捉啊!”!这高亢狂热的声音,让我浑身打了个冷战。

我狠狠掰开他的手,一把将他推到地上。

我不怕妖怪,我怕发神经的人!

这年头,往往人比妖怪还可怕!

我转身就跑,徐明峰没追我。

他往河边跑去,扯着嗓子大喊:“捉妖怪啊,捉住它啊!”

这声音,裹挟在夜风中,带着鬼哭狼嚎的惨烈。

后来,我一口气跑到莫干山路和东京路路口,心还怦怦直跳。

要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都不相信,徐明峰做个慈善面子活儿,居然做得这样歇斯底里,而且这个河妖,看起来还真有点像水怪啊。

我被勾起了好奇心。

3

折腾了一晚上,我到了八仙桥那边时,天都亮了。

街上粪车隆隆而来,车身涂满柏油,就跟黑色棺材似得。我觉得挺晦气的,啐了一口唾沫,走到桥南面的祥福记面馆,吃上了响油鳝丝头汤面。

说起来,吃面一定是要吃头汤的,不然这锅里的水,面下得多了就黏糊了,味道大打折扣。

一碗面下肚,我浑身都暖和了,每个毛孔都透着妥帖。我畅快地打了个饱嗝,一扫昨天晚上的疲惫。

我现在住在升安里18号,一处带天井的两厢房里,隔壁就是中国白十字会,与先施百货公司就隔着一条马路。

回家后,我倒头就睡。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耳边一声炸雷。

我吓得一哆嗦,睁眼一看,见胖子王大虎挥舞着一份报纸,手舞足蹈:“我说你怎么还能睡啊,这出大事了!”

我一把抓过报纸,是今天的《申报》,几个竖排大字赫然写着:

苏州河妖鱼现身,珍珠大王血流满地。

报纸上说,徐明峰为了除妖,亲自上阵,结果大腿处被撕伤,虽无性命之忧,但只怕日后会留下后遗症等等。

报纸上还说,这掉在苏州河滩上的头颅,居然是徐明峰的第七房姨太太陈人美。

半年前陈人美和野男人私奔出逃,还偷走了徐明峰的一匣子珍珠。眼下陈人美死是见尸了,但野男人是谁,却还是个迷,目前还在追查中。

徐明峰表示,谁能捉住河妖,给2000元大洋。

2000大洋啊!可真是阔气!

王大虎小眼睛一眨,盘算着说:“我看这徐明峰表面上说是捉妖,其实是为了找奸夫吧。咱也不点破他,低调给他解决这个事情,这老小子还不得给我们一大笔封口费?”

我眼前浮现了昨天徐明峰失魂落魄要我们捉妖怪的样子。事情绝对不是王大虎说的那么简单。

我将报纸扔床上,说:“我还真知道这野男人是谁。”

“真的?谁啊?”王大虎小眼睛一亮,二话不说,一把掀开我的被子喊道,“快起来快起来,你还躺着干嘛,就该咱发这一注财。”

“你别急啊。”我一把拉回被子,“这奖金倒是其次,难得的是,还真有这妖鱼。哎哟哎哟,你别拉我被子啊。”

“又有怪事又有钱,你还躺着干嘛。”王大虎扯下我的被子让我赶紧起来。

我没办法,只能灰溜溜地从床上起来。穿衣服的时候,我想了想说:“我可能有点线索,我先去找找看。你那边去打听打听,徐明峰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就对捉妖这么上心。”

“行。”王大虎二话不说,风风火火地走了。

王大虎在新闸路巡捕房当差,自有一群三教九流的朋友,要他打听个事情,最后七拐八绕的总能打听到点。

我也赶紧起来,在巷子口叫了一辆黄包车,去找何老混——传闻中与陈人美私奔的奸夫。

鸿翔时装公司有好几家,何老混是在南京西路863号这一家。

到地方后,我瞧一个穿着黑布棉袍的小个子中国人,正指挥着身穿棕色条纹格西服的高瘦外国人,布置公司沿街的展示橱窗。

橱窗边上一个模特架子衣服被剥光了,赤膊倒在橱窗垫子上,有点吓人。

讲起来,外国人雇中国人做事不稀奇,稀奇的是中国人雇外国人做事情。

倒也是有点民族之光的味道了。

我站定了看了一会后,走过去问小个子中国人,何师傅今天在不在店里。

小个子中国人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说,何老混半年前就辞职走了,说是乡下老娘生病了,要回去照顾老娘。

我心里嗤笑一声,何老混以前亲口给我说过,他父母早死了。看来,他千真万确是拿着珍珠发财了,不干伺候人的事情。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又去了何老混住的威海卫路附近的尚文里。意料之中,房东说何老混搬走了,至于搬到哪里,他也说不出来。

正当我失望地走出弄堂时,一个精瘦精瘦的小男孩,飞奔到我身边。

“只要两块洋钿,我就告诉你何老混住在哪里。”小男孩神秘兮兮地说。

我瞧他一身藏青色棉袍已经脏得发亮,鼻子下面还挂着两道鼻涕。

于是,我摸出一块洋钿,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可不要骗人。不然我要报巡捕房的。”

小男孩眼睛都亮了,拽着我的胳膊赌咒发誓说,何老混新搬的地方,是在爱文义路一条河浜边的衙堂,唤做胜业里的房子里。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搬得急,也没通知别人,就要我帮他看着,如果有人来这里找他,或者是写信发电报,还要我去专门通知他。”

我手指一松,小男孩抢到了大洋,眉开眼笑,撒腿就跑。

我得了信,立刻雇车去了。一找到地方,见是一栋新造的鹅黄色两层楼房子,用的还是钢窗,这可不是阔起来了吗!

我敲了敲门,结果发现门都没关,在门口喊了几嗓子,也没人回答,于是就是直接推门进去了。

说不得,这房间里也是满堂的红木家具,沙发边还有个话匣子呢。

五斗柜上扔着好几张黑胶唱片,里面居然有《洋人大笑》。

注:“洋人大笑”唱片,片长2分43秒,由各种笑声组合而成。根据考证,西洋真正意义上流入中国的第一张唱片,不是古典乐或歌剧,而是一张名为《洋人大笑》的搞笑唱片。据说当时有个叫乐浜生的法国人在上海街头摆摊播放这张唱片,去听的路人每次收费十文钱,广告称:“十文大洋听一次,包你捧腹;听过凡不笑者,大洋奉还,分文不取”。此片音效逼真,大受欢迎。

不知道的人,准会以为这是阔人住的屋子。

何老混靠着陈人美从徐家带出来的钱,真是过上了好日子了。

我楼上楼下找了一通,不见何老混,于是就在进门的屋子里坐着。

等了好一会,何老混还没回来,屋子里倒是飘来了一股奇异的味道,像是有人参的甘甜香气,但也有一股说不出的肉香味。

我肚子里的馋虫被这香气勾起来了,忍不住走去厨房间,见煤炉上架着一个挺大的蒸笼。

我咽了下口水,嘀咕着莫不是金华火腿蒸鸽子吧,一把揭开蒸笼,结果吓了一跳。

蒸笼里居然是一个婴儿!

白嫩白嫩的,闭着眼睛,头发都没了!

我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

闭眼前,我恍惚听到何老混气急败坏的声音:“你手脚倒是快,打开我的蒸笼做啥事!”

4

我是被人用冷水泼醒的。

一睁眼,我看到王麻子那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还糊涂了下,再一看,他是穿着公共租界巡捕房的衣服,警帽还有点歪了。

当时心里就有数了,这么说自己进了新闸路巡捕房。

我运气总算还不太背,正好遇到王麻子当差。王麻子和王大虎关系挺好,我们仨经常一起吃铜炉涮羊肉。

我问王麻子,我特么怎么就进这里了?我倒是做了什么事情了?

王麻子见我一脸懵逼的样子,忍不住提点我说:“这个事情可是闹大了,要出去,除了英国人的面子,其他人都不行。”

听了王麻子的一通说,才知道我进来的罪名是涉嫌勾引妇女陈人美,还指使陈人美盗走徐家财物。

我当即跳了起来,赌咒发誓,这些事情和我没半点关系。

王麻子也不接话,歪头看着我,脸上露出了不可描述的笑容。

他说:“顾乾海你别装了,一直都觉得你长得比姑娘还俊俏,也从没听说你和哪个大姑娘小媳妇的在一起,倒是总和王大虎混在一起,心里就觉着不得劲,只是没好意思问你。”

“这一回,何老混可是说了,您这是男女通吃,一个不漏,不只是勾搭女人,还勾搭他。嗨,你这眼光也太坏了。”王麻子边说边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我被王麻子这一顿说,闹得个目瞪口呆。后来我才算明白过来,我之所以进来,全拜何老混所赐。不过归根结底,是我乱搞男女关系。

何老混对巡捕房的人说,他和我之间是同性之恋。因为我又看上了别人,两人闹翻了,何老混也算来了个大义灭亲,把我做的那些龌龊事情都说了出来。

“可我做了什么龌龊事情?”我问。

王麻子笑嘻嘻地看着我,说何老混已经都说了,我因为一直帮人查一些古怪的案子,平时没少在人家里走动,又仗着自己模样好看,勾引了不少良家妇女。

大半年前,陈人美亲哥不明不白地死了,她娘家人找我查案子,就那一次,我认识了陈人美,而且还勾搭上了。

在玩腻了陈人美之后,我就杀了她,还把她抛尸到苏州河,一个人独吞了那一匣子珍珠。

这些事情,我都是瞒着何老混做的。但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老混自然最后是发现了。

本来呢,要不是何老混这一次和我闹翻了,他倒也不见得会说出来。而且,巡捕房的人还真在我身上摸出三颗珍珠,就是徐家报案说丢失的那一批里的,一模一样。

“乾海,我和你认识那么长时间了,我还真不知道你会做这样的事情。”

我在心里把何老混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个遍以后,告诉王麻子,我特么是中了何老混的仙人跳了。这老小子把他做的这些下三滥的事情,都按在我身上说了个遍。

王麻子一时语塞。

他瞧了我半天,忽然一拍大腿跳了起来,直嚷嚷说道:“我就说啊,我也觉得你还没眼瞎到这个地步,能看上何老混这样的人。怎么说王大虎也比何老混好上一百倍啊。”

——我特么真是谢谢王麻子了,这后面的半句话就不能不要说吗?

王麻子自告奋勇,说去帮我找个能说话的英国人,把我搞出去。

没办法,毕竟在这公共租界里,英国人的面子是最有用的。

5

王麻子倒是也有点本事,晚上十一点,我还真是从巡捕房里出来了。

新闸路巡捕房在常德路481号附近,离何老混住的爱文义路不远,走路过去也没多少时间。不过我等不及了,还是叫了黄包车。

结果,就在他家弄堂口上,我居然遇到了何老混。他也坐着车赶去某个地方。

何老混没看到我,我倒是看到他了。

我跟着他到跑马厅路前门,大约是在靠近汉口路新世界百货公司的地方下车,再向三马路方向步行10分钟后,到了仁济育婴堂墙外。

此时已经是下半夜了。三马路上几乎没多少人。我站在路灯柱子后面,瞧他在仁济育婴堂外转了又转,像是在等什么信息。

后来,他忽地拉开墙壁里接婴处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二尺来长的包裹,转身就走。

注:弃婴都是怕人知道的不耻行为,为了避免弃婴者身份公开,育婴堂设有一种保密的“收婴设施”。在育婴堂的外墙,会有一处墙体被掏空,墙体上安装一个大抽屉。弃婴者在墙外侧将抽屉拉开,将婴儿放入后关上抽屉。这种抽屉在墙的两侧都能拉开,听见抽屉里婴儿的哭声后,育婴堂的工作人员就会在墙内侧把抽屉拉开,接收弃婴。民国时期的画家丰子恺就曾画过一幅描绘育婴堂接收弃婴的画作,叫《最后的吻》,画上就有这种特殊的“收婴设施”。

整个过程,不过是十来分钟。

我连连点头。原来如此。

后来,我又跟着他回爱文义路。在他低头开门的那一刻,我摸出刚下黄包车时,梧桐树下捡的一块红砖头,狠狠拍在何老混的后脑勺。

这一记拍得有点狠,何老混都没吭声,直接软绵绵倒下了,手里的包裹掉在地上,散落开了。

我冷哼了一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包裹,没有悬念,是死婴。

看样子是刚断气,皮肤还有弹性。

6

别看何老混挺瘦的,人倒是挺重的。

我把他拖进屋子后,拿出问王麻子要的一盘粗麻绳,把何老混紧紧绑在一把红木靠背椅上,把他从育婴堂拿回来的死婴放到他脚边。

在捆绑的过程中,我觉得何老混身子有点不对劲。

那天他穿着的是一件挺厚实的印花青缎夹棉长袍,在绑到肚子那一段时,我都能感觉他肚子好像特别硬。

于是,我把他衣服扒了,看到他脖子上挂了个深灰色法兰绒布袋子,肚子上还用两指宽的白布条,一圈又一圈,缠得紧紧的,就跟女人裹小脚一样。

我把袋子摘下来,看了一眼,里面装的可不是白花花亮闪闪的珍珠嘛!

颗颗都有小鸽子蛋那么大,随便一颗拿出去,估计都能卖个千把块大洋了。

我心里挺激动的,毫不含糊地把袋子塞进西装口袋里。

可惜我衣服口袋有点小,袋子的一大部分露在外面了。

我又拿出随身携带的弹簧刀,啪嗒一下打开了,然后把他肚子上已经发黄的白布挑开,看着他的肚子在我面前一点点的胀大,就像是女人怀孕的肚子。

我抄起脸盆架上搁着的水盆,将里面的半盆水兜头兜脸地冲着何老混泼了过去,何老混被冷水一激,“哎哟哎哟”地醒来了。

“你小子,倒是厉害,居然敢诬陷我,说我勾引了陈人美还偷走了珍珠?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我和徐明峰之间是什么关系?你把这事赖谁身上,都不应该赖我身上啊。”

我拿着弹簧刀,虚张声势地在何老混脸上比划来比划去,何老混吓得放了一个屁后,都尿失禁了。

我真没想到何老混这么不禁吓。房间里一瞬间满是尿骚味。我只能憋着气,自认倒霉。

何老混见自己被脱得光溜溜的,肚子高高鼓起,从育婴堂弄来的死婴被扔在脚下,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嚎起来,祖宗爷爷的乱叫,要我放过他,还说他都是不得已。

“要不是徐家不肯放松对陈人美私奔一事的追查,要不是我怀孕了,我真不会出此下策坑你。”何老混指天发誓。

“怀孕?男人还怀孕?你倒是怀的哪门子孕。”

我没好气地狠踢了何老混肚子一脚,问他有没有去医院看过?是不是大肚子病?

两年前,我去过苏州吴江县盛泽下面一个村子。当时我一进村,吓了一大跳,村里几乎所有的人,不管男女老少,各个都顶着个大肚子。

据当地人说,这是大肚子病,很难治,得了这个病的人,最后肚子里会积满水,呕血中死去。而这个病,多发生在江南水乡。

“不是大肚子病,真的。”

何老混说自己都能感觉肚子里有个东西在拱来拱去,而且还时不时的剧痛。

他知道,这是被陈人美的鬼魂缠上了。

陈人美要他死,要他像她一样死。

7

何老混始终想不通,陈人美的心会那么狠,竟然会把自己的肚子戳个洞,那得多疼啊。

“真的,在肚子上戳了那么大一个洞,跟个茶杯盖似的,她怎么能对我们的孩子下那么狠的手。”何老混说自己回到家看到这个情况,吓得魂都没了。

其实何老混并不想和陈人美私奔,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裁缝,再色胆包天,也不敢得罪“珍珠大王”徐明峰。

但陈人美不这么想。她说,如果何老混不和她私奔,她拼着就是死,也要告诉徐明峰,何老混睡了她。

无奈之下,何老混不得不把她安顿在这处公寓里。

陈人美从徐家跑出来的时候,卷了不少细软,还偷了徐明峰一匣子珍珠。

这珍珠可是顶级货,颗颗都像孙殿英从慈禧嘴巴里挖出来的夜明珠那么大。

何老混一看到这珍珠,就知道事情坏了。

跑了个姨太太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徐明峰的姨太太是出了名的多。

但是,丢了这么多的珍珠,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了。

人人都知道,徐明峰之所以能成为上海的“珍珠大王”,就是靠着这些谁都弄不到的大颗珍珠。

说来也奇怪,上海滩做珍珠这一行多得很,还有不少洋行呢,可就徐明峰经营的铺子能弄到这么大的珍珠,而且价格相当辣手。

一分价钱一分货,那些富人太太小姐们,都以能戴上徐明峰铺子里出来的珠圈为荣。

果然,徐家放出话来,不管是谁,敢接手这批珍珠,徐明峰一定会砸了他们在珍珠这一行的饭碗。但如果有谁能提供珍珠或者姨奶奶的消息,徐家重重有赏。

徐明峰路子野得很,联手了各方势力,在火车、渡轮、长途汽车和郊区临时客车等地方,到处搜寻陈人美。

何老混带着陈人美,东躲西藏,日子过得狼狈不堪。

陈人美带出的钱不少,但是她又总讲究个排面,一点都委屈不得,很快就入不敷出了。但是珍珠又脱不了手,只能看不能用,这种感觉实在让人窝火。

本来何老混对陈人美就没多少感情,这样一来,他对陈人美就更没耐心了。

四个月前,陈人美说珍珠少了两颗,疑心是何老混偷走,和何老混大吵一架。

后来,陈人美一直疑神疑鬼,总是说珍珠又少了,两人的感情越来越坏。但看在陈人美怀孕份上,何老混一直都忍让。

直到后来,何老混发现陈人美用死人肉做饭给他吃。

“真的是作死啊,死人肉啊。吓煞特人哉。”一着急,何老混家乡话苏白都出来了。

陈人美哭着说,她也不想吃死人肉的,但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何老混在一边急得直跺脚。他亲眼看到陈人美扑到死人身上咬了一口肉,贪婪地吃下去,还说吃了以后,肚子也不痛了。

陈人美说都是因为怀了何老混的孩子才会这样,何老混要陈人美把孩子弄掉,说老何家不能有这样的怪胎。

两人争执不下,动起了手。

陈人美很是厉害,把何老混打得眼睛都青了。

何老混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实在是气不过,出门躲了一圈。

结果,等他回到家,发现陈人美肚皮破了个洞,死在被窝里。

何老混非常后悔,自己不该和陈人美吵架。

他抱着陈人美的尸体睡了三天后,找了个车,把陈人美抛尸苏州河了。

何老混一直以为这个事情也就这样过了。没想到徐明峰弄了个捉河妖的慈善事情,居然找到了陈人美的脑袋。

何老混当时就发急了。正好他在后窗看到顾乾海来寻自己,就想了这么一个栽赃的主意。

至于这死婴……自从陈人美死了以后,何老混晚上一直做梦,梦到陈人美哭哭啼啼找他,问他要孩子。

也真是倒了血霉,半个月后,何老混发现自己肚子总是痛得要死要活,而且还大肚子了。最要命的是,自己居然也对死人肉产生了强烈的欲望。

尤其是婴儿的肉。

于是何老混找了好几个育婴堂的管事,说好以2块大洋一个小囡尸体的价格购买。尸体新鲜度高的话,价格可以谈到4块大洋。

何老混认为,一定是陈人美死得不甘心,缠上自己,让自己也尝尝她当时怀孕的味道。

我听了何老混说这些,心里倒是一直牵记着珍珠。我问何老混,珍珠真少了?谁偷的?

何老混摇头叹息,说真错怪陈人美了,珍珠确实少了,他说陈人美藏着的珍珠匣子,原本是有54颗的,到后来,只有46颗了。

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何老混怕珍珠再丢,特意在脖子上套了个袋子,把珍珠都放在袋子里,随身携带,睡觉都不拿下来。可即使这样,珍珠居然还能丢,也是让人想不通。

现在只有42颗了。

何老混求我放了他,我一口回绝了,事情还没完呢,哪能这么容易放了他。

于是,我把他身上的绳子又紧了下,还封了他的嘴巴,拿着珍珠扬长而去。

8

徐明峰的宅子在福开森路上,离诺曼底大厦不远。这栋宅子据说里面格局很大,素有“小张园”之称。

之前我和王大虎约好在徐明峰宅子边上见面。不过我等了很久都没见到他,反倒是看到大清早的,两个穿着西装的外国人,昂首挺胸地从宅子里走出来,手里还都拎着一个黑包。

这俩外国人,我倒是对他们有点面熟。如果没记错,他们在霞飞路上开了个专治妇科病诊所。

当初我曾听人说过,这俩外国人本事是有的,就是一直要太太小姐们脱了裤子检查,实在是让人难为情。

我见外国人面色凝重,似乎宅子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于是,我走到福开森路口,向蹲在路边等生意的黄包车夫打听。

“正月还没过呢,徐家就死了俩房姨奶奶,四个大肚子的姨奶奶也都病了,这些医生,都是在给姨奶奶们看病的哩。前面几天,进进出出的医生还要多,闹猛得不得了。”

我说:“不是说徐老板生不出孩子吗?怎么忽然就几个姨奶奶跟说好了似的,一下子都有了?”

众车夫大笑。其中一个车夫不怀好意地说,谁知道孩子是谁的呢。

我从口袋里摸出五角洋钿,塞在车夫手里,又仔细问了话,什么“得的是什么病啊,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之类的问题。

车夫再想不到,自己还能凭白得钱,他欢喜地眉毛都在动了,直说徐宅里的人,估计得的是邪病。

“你想呐,徐老板那么多年都生不出孩子,怎么去年这一年上,就忽然几个姨奶奶同时怀上了?而且眼下而得病的,就是那几个女人。”

“那也不能说人家闹邪事啊。”我故意这样说。

车夫果然不服气了:“外面人不晓得宅子里的事情,宅子里的人总是知道的吧。为着这个事情,徐老板有一房姨奶奶已经搬出去了,还闹起了独立呢。”

“哦?是哪一房姨奶奶?在哪里闹独立呢?”我感兴趣了,还提出想去拜访一下这位姨奶奶。

黄包车夫拍着胸脯说他知道这位姨奶奶住在哪里,他带我去。

一路上,我听车夫介绍说,这闹独立的姨奶奶,叫林翠翠,很是念了几年的书。要不是因为徐老板使了手段,按照这林翠翠的气性,也不可能做小的。

林翠翠住在西藏中路270号的一品香大旅社,对面就是跑马厅。1920年英国哲学家罗素来上海的时候,就是下榻在这里。

我花了1块钱,让旅社门口的BOY带我到了林翠翠住的房间。

林翠翠住的是上等房,门开着。我站在门口,见房间里挤了十来个莺莺燕燕的女人,一股浓郁的香水香粉和头油的味道,熏得人都要昏过去了。

房间沙发中间的,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子。

我瞧她齐耳短发,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穿着一件雨过天青色锦云葛长袍,下面配了淡青色的丝袜,淡青色的鞋子,在一众姹紫嫣红的衣服里,显得既素雅又活泼,一派文明气。

我想她应该就是林翠翠。

林翠翠正在演讲。大体意思就是要女人们觉醒,今时不同往日,前面因为种种不得已做了男人的玩物,现在醒了就应该做独立的自己。

而女人要做独立的自己,首先第一步,就是走上社会,取得谋生的职位,绝对不是靠男人或者是家里的钱。

林翠翠毫不掩饰自己是徐明峰第五房姨奶奶的身份,她说徐明峰是靠着自己老婆,也就是“益珍斋”老板的女儿益明珠,一步一步从打工的小伙计,成为了“益珍斋”老板。

结果,徐明峰做了“益珍斋”老板后,第一件是就是把老板的独生子,也就是他的大舅子踢出铺子。

亲大哥被赶出自家铺子,益明珠可是受不了了。她哭哭啼啼求徐明峰给自家兄弟留一条路,徐明峰断然拒绝。

徐明峰认为,丈人死后,大舅子沉溺烟榻,根本无心打理铺子,才会被自己买下,如果再给他经营,岂不是把老祖宗的基业拱手送人?

为了这个事情,益明珠郁郁寡欢,总觉得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两年以后就死了。她还没断气时,徐明峰就又娶了好几房姨太太。

这些女人为了争宠,花重金到处去觅偏方来保养容颜,什么用蟾蜍液涂脸,喝童子童女的血保持年轻,鸽粪和珍珠粉调和敷脸,千奇百怪层出不穷。

甚至前一段时间,八姨太开了生吞大颗珍珠保养的风气。一时间,徐家姨奶奶们纷纷效仿。然而,当这些女人一生病,徐明峰又无情地抛弃了她们。

“所以,我们女人,一定要自己能赚钱,而不是在家靠父母结婚靠男人。须知父母会死,男人会变!”

林翠翠话音刚落,屋子里就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有几个姨奶奶激动地在抹眼泪。

后来,我才从报纸上看到,原来这是林翠翠组织的姨奶奶们的进步沙龙,这沙龙很是出风头,有不少记者自发地在报纸上进行鼓吹。

或许徐明峰也是忌惮社会影响这一点,没把林翠翠捉回徐宅。

等林翠翠的演讲结束了,我瞎编,说自己是《时报》记者,要采访她,写一篇支持女性独立进步的文章。

林翠翠很是高兴,一口就答应了。

我问她,是什么事情触动了她的进步,因为徐宅眼下的邪门事情吗?

林翠翠吃惊地朝我看了一眼,说可不是嘛,这些个姨奶奶们的病,来的十分怪异。

据她描述,第三房姨奶奶好几个月前,生了个怪胎,这个怪胎只有一条腿,还有一张像面团一样的脸,五官都看不清楚的那种。

这个怪胎一生下来就死了。不过说起来,姨奶奶也不是“生”,而是肚皮破了个洞,怪胎出来了。

前一阵子,第六房姨奶奶也“生”了这么一个怪胎,活了十分钟死了。不过这个怪胎更奇怪,一出生,嘴巴里就吐出一颗珍珠。小归小,可珍珠的皮色是一等一的。

这两件事情,在徐宅闹出了很大的动静。想来想去,肯定是因为她们怀孕时还乱吃美容养颜的东西,结果生了怪胎。

我从口袋里摸出快抽完的大前门,用钢笔在纸壳背面,画了那天晚上看到的河妖大体样子,问她,姨奶奶“生”的是不是这样的。

林翠翠端详了半天,又拿过我的钢笔,在香烟壳上涂抹了几笔,这才肯定地说,这画上的东西,和三姨奶奶生下的怪物有七八分像。

我将香烟壳拿过来,仔细看了看,狠狠捏成一团。现在我能肯定的是,这河妖和徐家有着莫大的牵连。

徐家包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将铜盆帽戴上,冲着林翠翠深深鞠了一躬,离开了。

9

我都从林翠翠那边回来了,王大虎还是没来找我。我猜他难道是查到了什么,所以动作这样慢。

果然。

傍晚,王大虎穿着一件暗绿色的美国雨衣,双手插在口袋,匆匆走进我家。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在发光,是激动。

“大海,你猜徐明峰有问题,一点没错。我这回可是花了不少力气,才探到这消息。”王大虎一屁股坐在绿色包皮沙发上,身上还夹带着一股冷气。

我强忍着激动,夹起两块白糖放在面前的咖啡杯里,用勺子搅拌了下:“你仔细说说,都查到了些什么?”

王大虎探过头,神神秘秘地说:“别急,我先带你去个地方开开眼界。”

“啧啧,至于嘛。还要卖个关子。”

我俩坐着黄包车,到了四马路上的大新舞台后面的香粉弄堂里。

这条弄堂很是破烂,多得是破败的平房。王大虎带我走到最后一家。平房很矮,不过是一人高的屋檐,最近一直在下雨,屋前的沟渠被堵住了,我的皮鞋泡在污水里,都要烂鞋底了。

“一会保管你大开眼界。”王大虎知道我心里不满,他赶紧堵上我的抱怨,敲了敲平房的木门。

门立刻就开了,一个老头探头问:“找谁?”

我瞧他脸上糊满了鼻涕眼泪,头发乱蓬蓬的,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

王大虎倒是挺兴奋的,他低声说“看表演呢”,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大洋,塞到老头手里。

老头张开缺了牙齿的嘴,嘿嘿一笑,回头对着屋里喊“时间到了,两位先生可以出去了”——我闪过身,给两个穿西装,低头掩面的男人让了路。

老头让我俩赶紧进去,还说一块钱的话只能看五分钟,多看要再给钱。

“看什么鬼东西,这样贵。”我嘀咕着,低着头进了屋子,里面光线幽暗,全靠右边墙壁上开的一个小洞射进光线。

原本我以为这屋子里一定是旧得不堪,说不得也是阴霉气触鼻,结果没想到,屋子里面倒是收拾得还挺干净,墙上还贴着一张双妹爽身粉的月份牌。

屋子的墙角处架着一块木板,上面铺了一床薄薄的棉絮。另一头,有一张用砖头垒砌的“桌子”,我瞧了一眼,老头吃得不错,荷叶里包着一份酱猪头,还打了一壶酒。

屋子里,居然还有个黑檀木的雕花箱子,这实在是和这里不搭。

不过房间里,最吸引人注意的,却是一个很大的木桶,没有盖。桶很大,有大半人高,能平躺一个身材中等的人。

王大虎指着桶低声说:“你要我查的事情,都在这里了。”

我走了过去,见桶里躺着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桶里的水位,一直淹没到她的脖子处。

女人模样很是俊俏,很有几分像周旋。她就像是没见到我们一样,捏着兰花指在水里不住划动,嘴里哼着儿歌,一脸陶醉。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外婆买条鱼来烧。头勿熟,尾巴焦……”

木桶里的水好几天没换了,水面上飘荡了一层浅灰色的油腻。女人的皮肤都泡皱了。

王大虎说,这个女人,从前是上海滩舞厅里的一枝花,号称小周旋。后来,做了“珠玉斋”的老板娘。

再后来,珠玉斋老板忽然死了,这个女人也发疯了。

“为啥发疯?”我低声问。

“我也是查了很久才知道。这一切,和一个南洋人有关。”王大虎悄声说。

之前,专门有个南洋人给徐明峰供货那种大珍珠。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南洋人转为给珠玉斋供货。

挡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徐明峰找了青帮通字辈的人,做掉了南洋人,逼死了珠玉斋老板,自己控制了珍珠的货源。

“那这个老头呢?徐明峰的人?”我问。

王大虎轻笑了一下,说:“这老头以前是在珠玉斋看门的,他收留了这个发疯的女人,靠着让人看‘表演’,收入还挺好的。”

当然,如果有别的要求,那就收入更客观了。

从香粉弄出来后,我忙忙碌碌了好几天,不但跑了图书馆,还去北四川路的书店泡了好几天,专门查南洋的珍珠。

我觉得我似乎查到了点什么。而且,我觉得徐明峰的“捉妖”,不如说是“找妖”更适合。不过还有一些疑团,我查不到。

于是,我写信给了胡大博士询问。他曾经在欧洲、非洲游学游历过,还三进三出亚马逊河流域,也进入金字塔,和英国人一起考察过。

10

五天后,我再次来到徐宅,说要见徐老板。为了不被驱赶,我说自己知道陈人美的事情,还说知道那一匣子珍珠的下落。

结果没想到,在我之前已经有好些仁兄来这里骗线索赏金了,门房非但不信我的话,还说我长了一脸奸相,扬言说要报巡捕房捉我。

正在这时,徐家管事的老李,当初也是他找我去做那“驱妖”法事的,正好从门外进来。

我一把拉住老李,说要见徐老板,我还说这宅子不太平,如果不赶紧处理,只怕是要出大事了。

老李听到我后面半句话,脸色都变了,紧赶慢赶地去通报。

门房见我认识老李,倒也不敢怠慢了,不但看我的样子不奸了,还问我渴不渴。

没一会功夫,老李就奔出来,要带我去内书房见徐明峰。

在去内书房的花园小径上,我见到有一个穿短衫的苦力,从一侧杏黄色辅楼出来,肩头抗着卷起的草席和我擦身而过。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直冲而来。

老李立刻抽出手帕捂着鼻子,闪在一边。我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见有一缕长发,从卷起的席子里垂下来。席子上,还渗出斑斑血迹。

我赶紧移开目光,垂着手,面无表情地跟着老李走向园子另一处。

我俩在宅子里左走右绕,转了好几个弯,绕了好几座假山,最后,到了一栋建在角落里的,四层楼高的小楼前。

这栋小楼从外面看起来,倒是一改园子里其他建筑物的奢华,朴素低调。但进去以后,我看到楼梯边,还设有电梯。

一个穿着藏青色制服,戴着白手套的十四五岁小阿弟,朝着我们鞠了个躬后,按下电梯外面一个圆按钮,我看上面还有个铜制的花体字。随后铁栅栏门就打开了,我们走了进去。

电梯间里面都镶着深棕色木板,有个铜板面,嵌着1234四个数字。铜板面最上面,还有个小玻璃,里面有个数字在跳。

实不相瞒,我大概对电梯有点水土不服,每次坐都觉得自己是在腾云驾雾,后来,只听得“叮”一下,电梯停了。

徐明峰的书房在四楼。一出电梯,脚下就是厚厚的地毯,踩下去直没脚背的那种。老李带着我进了电梯间左边的房间,通报了一声,就退出了。

此时,正是冬日傍晚。落日的金色余晖,从书房半遮蔽的百叶窗里直射进来,给书房里的雕花紫檀木家具,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幻境。

书桌上摆着一个掐丝珐琅铜香炉,里面插了一柱线香,安静地燃烧。

徐明峰就坐在宽大的桌子后面,被百叶窗的阴影笼罩,看不起清楚他的脸。

“听说,你知道人美的事情?还有,珍珠?”徐明峰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我,拿起桌子的香烟,抽了一根出来,“我家有什么问题?”

我靠在绿色真皮沙发上,说了何老混的事情,还说当天我也去苏州河捉妖了,但是后来,我发现事情并不简单,还特意打了一卦,卦象很不好,是山风蛊卦化泽水困卦。

我故作深沉地说,“山风蛊”,是说这个事情是有魑魅成份,徐老板你是遇鬼了;变卦“泽水困”,说明徐老板你现在的处境很糟糕,有心无力。

我瞧着徐明峰的眼神一下子紧张起来,不由把胸脯挺了挺,直说宅子被一个冤死的南洋鬼纠缠上了,而且还有个东西成了精。如果不破,宅子里还要死人呢。

徐明峰嘴巴里叼着的香烟掉了下来。

我见他这个反应,知道自己打蛇打到七寸了:“苏州河的河妖,和贵府里接二连三出现的命案有关,也和珍珠有关。徐老板你如果真要解决这个事情,我可以帮你。”

我一步步地试探,瞧着徐明峰脸色逐渐转为灰白。后来,他长叹一声,说:“小师傅,你真能帮我解决?”

我心一横,胡说八道说:“当然,我开了天眼,我看得到,有个南洋人的魂一直跟着你。还有妖鱼。”

我想了想,又添了这句话——当然,其实妖鱼才是我的最终目的。非常之事行非常之举。虽然我是招摇撞骗,但是能达到目的。

事实上,如果我不靠着坑蒙拐骗的伎俩,徐明峰是决计不会吐露更多实情的。

果然。

徐明峰冷哼一声,愤怒地说:

“南洋人下作得很,拿着手里的大珍珠扰乱了上海的珍珠市场,如果不弄掉他,市场迟早要坏掉,索性大家都别做这趟生意了。”

“而且,你当这个南洋人从哪里弄来的珍珠?其实是妖鱼吐出来的!”

徐明峰说他在南洋人住处的地下室水池里,找到两条妖鱼。说也巧合,他闯入地下室的时候,正值妖鱼吐珍珠。

徐明峰眼睁睁看着两条妖鱼口吐珍珠,整个地下室珠光宝气,令人震撼。而池子里,还有两具人的白骨。

“这些珍珠卖的钱,我都捐给了仁济慈善堂了。至于这妖鱼,我把它们关在了地下室里。能吐珍珠的妖鱼,这个事情如果传出去,只怕会引起祸事。”

不过,就在前一段时间,一条妖鱼死了,还有一条不知怎么不见了,逃到了苏州河里。

而且这个珍珠,其实也没有他一开始以为的那么多。妖鱼一年也就吐两次,每次不过是半斛而已。

平日里倒是要不停地用人肉来供养。为此,自己不得不和上海诸多育婴堂、收容所、停尸房、掘墓人打好关系,暗地里,筑起一道购买人肉的关系网。

徐明峰的话,听得我惊肉跳。但是我也发现,他的表述里,并没提到宅子里的女人产下妖鱼的事情。

“这妖鱼死在了宅子里。但它已经成了精,要驱除,得把和妖鱼有关的一切东西,包括吐出的珍珠一把火烧掉。”

我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才能让徐明峰相信,没想到徐明峰居然毫不迟疑,立刻站起身来,要我跟他去一个地方。

直到徐明峰站起来后,我才发现,原来他也大肚子了,而且看起来比何老混的还要大。

徐明峰当着我的面,将坐位后面书架里的一本书抽开,随后,书房的一面墙壁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地下室。

一股阴冷的风,从地下室里吹上来,带来潮湿且腥臭的味道,让人作呕。

“那条死掉的妖鱼和珍珠,都在地下室里放着,我们一起下去拿。”徐明峰扭头看了我一眼,身子没动。

我瞧着幽深的地下室,一道很长很长的楼梯,看不到底。几盏套了个白瓷碟的灯泡,在地下室楼梯的顶部,放出昏暗的黄光。

“这个地方,实不相瞒,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小师傅,你一定要帮我解决这个麻烦啊。”徐明峰微笑着又说,“小师傅,你算卦的水平还是挺高明的啊,还算出这个妖怪,被我关在下面的水池里。”

我没接话,忽然,徐明峰抓着我的肩膀,将我狠狠往地下室推。我早有防备,身子一侧,右臂一挡,立刻将他这股力道化去半数。

开玩笑,我顾乾海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怎么会喝了他这条老狐狸的洗脚水?

虽然我最后还是没站稳,滚了下去,但是,这老狐狸也没捞到好处,我眼疾手快扔了一把弹簧刀,把他右掌钉在了书柜上。

我在楼梯上滚了很长一段路,脑袋撞得好痛,耳朵嗡嗡地响,好不容易抓着楼梯一侧的栏杆,制止了滚下去的趋势后,眼前望出去已经是一片腥红。

我听得徐明峰的谩骂声,从地下室上传来。

“短命的赤佬,你真的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前几天,巡捕房通知我,说找到你这个小贼,我就想捏死你。想不到你手眼还挺厉害,居然找了英国人保释,而且还敢再找上门来。”

徐明峰滔滔不绝地问候了我家祖宗后,又说是我勾引陈人美,偷走珍珠。还说他放在保险柜里不见了的珍珠,也是我勾结内贼做的。

“我马上就打电话给巡捕房,这次是人赃并获了。你等着,牢饭吃到死!”

“可是你杀了南洋人,还害死了珠玉斋老板,逼疯了他老婆,你就比我好吗?而且你还私自豢养妖鱼!”我为了拖延时间,一边斗嘴,一边手脚并用往楼梯上爬,伤口痛得我险些昏过去。

“放屁!我和南洋人的生意,每一笔都清清楚楚,从来没有坏了规矩。而且他做事太绝不留后路,我不杀他,还等着他逼我们都饿死吗?”

“我哪里养妖鱼了?谁看见了?我明明捉妖了,明明为民除害不是吗?”徐明峰越说越得意,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按下了手中一直扣着的机关。

地下室的门缓缓关上了。

我忍着剧痛,飞跑上楼梯,但赶不及门关上的速度,正当我开始绝望的时候,忽然,我觉得有点事情不对劲。

徐明峰的狂笑声一直没停过。

我抬起头,见到了惊悚的一幕。

徐明峰的耳朵里,鼻孔里,眼珠里,嘴巴里,伸出了无数根黑色的毛发,这些毛发越长越长,而徐明峰的面孔上,也出现了无数道血红色细裂缝……徐明峰整个人当着我的面,裂开了。

一条满是血的怪鱼,从破碎的徐明峰身体里跳出来。

怪鱼有着纤细的胳膊,泛着银光的鱼尾,以及黑色的长发。

11

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遇到了十分骇人的事情,或者是被人打了脑袋时,容易昏过去。而在徐明峰这里,我两个都占了——从楼梯上滚下去时,磕到了脑袋;看到徐明峰身子裂开了,吓了一大跳,所以,我昏了过去。

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的傍晚了,我躺在自己家里。

脑袋有点沉,但我知道,应该是王大虎把我送回来的。

我翻了个身,看到床头柜子上放着一叠报纸,立刻爬起来,将报纸翻了个遍,结果发现,徐明峰这事,这两天的报纸上居然只字未提。我扔下报纸,心中存疑。

这天晚上,王大虎来看我,他告诉我说,这个事情,被上海商会的人花了很多钱给压下来了:“如果公开,很多银楼、洋行的珍珠首饰只怕都卖不掉了。”

而且,王大虎他们进入徐明峰地下室的时候,见到的情景很是骇人。

地下室里,有一个很大的水池,里面放了海水,养了一条妖鱼,但是已经死了——或许,这就是徐明峰急吼吼地想要捉住苏州河里妖鱼的原因。而且,在水池里,还有没吃完的人骸骨。

至于这个妖鱼到底是什么,珍珠为什么会变少,以及,这些人为什么会大肚子,又为什么肚子会破洞,会钻出妖鱼——两天后,我收到了胡大博士的回信,算是明白了这一切。

胡博士在信中告知:“珍珠”危险,实为鱼卵。

而且,数年前,上海曾经因此闹出过一场祸事。

胡博士根据我一开始的描述,认定这苏州河上的河妖,很可能就是最早出现在麦哲伦航海日记里的怪鱼,一种鲜少有人见过的海洋生物,体型很大,最大可至2、3米长。

这怪鱼性猛烈,食肉,会以发出奇异的声音,诱捕其他生物。按理来说,这是海洋生物,不该出现在苏州河里,而且在淡水里,也存活不了啊。

至于这所谓的“珍珠”,不过是它们一年2次的产卵。

宛然珍珠,实则就像是蛹在蚕茧中,待得发育完全,这幼鱼会破壳而出,然后寄居在母体内,待长到一定程度,再次剥离母体,随粪便一起排泄出体内,获得完全的独立个体。

若是幼鱼进入其他动物的身体,犹如“螟蛉有子,蜾蠃负之”,吞食动物之内脏后,会由内而外咬破动物身体,钻出。

此怪鱼不能离开水,无水则死。

另,若幼鱼破壳而出,不见可钻入的母体,三分钟内,必然会化为一层薄如蝉翼的碎片,外壳化为一滩水。

胡大博士还特意指出,将鱼卵刺破做成珠圈,倒是杀死了鱼卵,也算是误打误撞了。

看到这里,我忽然想到,曾经在看《博物志》上,看到过“东海蛟错鱼,生子,子惊还入母肠,寻复出。”

后来,我又查了资料,发现《尔雅翼》卷三十:“有出入鳝子,常随母行,惊则从口入母腹中,寻复出。”

《文选·左思〈吴都赋〉》刘逵注引《异物志》:“有出入鳝子,朝出求食,暮还入母腹中,皆出临海。”

这些古籍上的记载,虽然和胡博士说的有点出入,但是,也无非是小鱼可以自由进出母体。看来,造物主之神化,果然非吾辈所能领略。

我后来推测,徐家那些大肚子的小妾们,估摸着都是因为深信吞食珍珠可以养颜,却不知自己吞下的是鱼卵,以至于被这类寄生幼鱼有机会钻入体内,终酿祸事。

想来,陈人美也是如此。

至于何老混和徐明峰,又是如何会让幼鱼钻入体内的,倒又是另一番猜测了。

想到何老混将珍珠袋子套在脖子上昼夜不拿下来,又想到徐明峰是否因为受到姨奶奶们吞食珍珠风气的影响,说不定自己也偶尔为之,这一切,只能是我的猜想。

……

一个月后,有人在苏州河上,发现一条长约5米的怪鱼,翻着肚子飘在水面上。这条怪鱼像蟒蛇,身子粗至2米多,黑褐色,尖牙利齿,皮糙肉厚,看起来很是凶狠。

有人说,这就是闹腾了很久的妖鱼,也有人说,这哪里是鱼,明明是小龙。七八年前的那场大水灾,也冲出过一条小龙,如果这次不好好送走,只怕龙王会再次怪罪下来,明年一定又是个灾年。

后来,苏州河这一段,香火忽然旺盛起来,河里还常常飘着纸扎的牛羊马等东西,算是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