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天问》】
在人类尚未和神明建立联系的太古,是谁最先意识到要以人牲向神明献祭?
又是谁最先想到,通过献祭人牲、取悦神明的方式为族群换取来年的福祲?
赵峰拎起盛装尸体的木桶,张立财托住木桶的底部,缓慢地向庭院角落的枯井走去。
雾气弥漫,彩旗隐现,人影从雾中走出又不见了,天地间好像只有那一口井。
齐斯站在井边,用井绳缚住木桶的提手,转动滑轮。
长长的井绳被从滑轮上放出,沉重的木桶缓缓没入黑暗,好像要就此坠向大地的心脏。
在某一刹那,手中的重量忽的轻了下去,眼前漫开流光溢彩的金光,灿灿地照亮了成片的雾海,好像日出,又像晚霞。
旃旂和羽衣被淹没了,齐斯目击一场橘红色的大火,草屋、木楼、土房、泥屋依次拔地而起,又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狂魔般熊熊燃烧。
鼻尖嗅到属于粘液的腥臭,皮肤感受到灼烧的刺痛,双臂有一瞬间变得透明,晶莹剔透的骨骼在日光下闪烁。
齐斯有一瞬间仿佛看到自己的身影披挂羽衣,高站在祭坛上主持一场祭礼,庄严的祭歌被齐声唱响,有人即将纵身跃入火海。
高天之上神明的虚影睁开双眼,抬起右手洒落金色的光点,大地上的火焰终在燃尽尸骨后熄灭。
【蜡祭已成,今夕见神】
鎏金的篆字一闪而过,光芒陡然炽烈到刺目的程度,又倏忽间消失无踪,世界恢复大雾天清晨的灰白,
铃声消歇,旗帜甩动的猎猎声沉落,玩家们站在庭院中央,穿着进副本时所穿的服饰,渗透出斑斑点点的金红色的血。
张立财看着自己半透明的身躯,哭丧着脸:“咱们这算什么?就这么活生生地异变了?蜡祭不是搞完了吗,副本咋还没结束?”
【主线任务】一栏,【完成蜡祭,觐见邪神】的字迹清晰可见。
齐斯拢了拢身上不再洁白的衬衫,垂下眼道:“还差最后一个步骤,见过那位邪神,副本就结束了。”
赵峰在大雾中摸索,一把抓住苏婆的衣领,恶狠狠地问:“老太婆,我们都按你说的做了,人牲丢进井里了,蜡祭也完成了,什么时候能去见神?”
张立财凑过去,叉着腰帮腔:“是啊,那神不会还在井底,要我们跳下去见祂吧?我可不敢跳啊,跳下去谁知道是死是活。”
苏婆也不生气,只是嗬嗬地笑:“神明大人的真身早便不在井底咯,祂沉睡在村西,咱们村的整个西边,都是神明大人的地界。”
至此,先前的疑问有了解答。旅游手册西面空出来的大片空白,停放的是邪神的肉身。
难怪杨运东和艾伦夜间出门探索,没走出多少路就被村民们拦住了,只因通关的关键就在村西。
齐斯看向赵峰,微笑道:“看来我们还要再在这个副本里留一会儿,辛苦你多等半天了。”
村西的地界只有晚上能走,一到白天就会被雾气封锁,玩家们还需要等到日落,才能前去觐见邪神。
三天都过下来了,半天时间根本不难捱,并且因为已经知晓了确切的通关方式,心理压力骤减,终于有了几分旅游的感觉。
赵峰搞不明白这有什么“辛苦”的,也不明白齐斯没头没尾说这番话的意思。
然后就听青年话锋一转:“不过剩下这些时间,我们刚好可以收一下尾,解决掉一些麻烦。”
收尾?麻烦?
赵峰的脑海中闪过先前齐斯在祠堂外和他说的话:
‘你杀死了杨运东,这点做得很好。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昔拉的行为准则是不留下一个活口……’
是了,昔拉公会“不留一个活口”,张立财这种人看上去憨厚,实际上鬼精鬼精的,不知道后续会不会惹出麻烦,还是趁早杀了安心。
难怪要说“辛苦”,这是希望他做事的意思啊。
在听从齐斯的指使杀死杨运东后,赵峰的心态早已发生某种程度的改变,杀死其他玩家、换取加入昔拉的资格在他看来就像呼吸一样简单和自然。
连杨运东这样的站在道德制高点的老玩家都杀了,杀一个平平无奇的张立财又有什么?
“还要收什么尾,解决什么麻烦啊?”张立财小声念叨,“副本都发展到这儿了,不会还要玩什么花样吧?”
“没花样了,很快了。”赵峰将刀片藏在掌心,一步步向张立财靠近。
相距半步之遥的刹那,他狞笑着举起刀片扎入张立财的脖颈:“把你这个尾收了就好。”
颈动脉被刺破,温热的血溅了出来,张立财的眼睛在一秒间瞪大。他来不及举起朴刀,只不甘地张大了嘴,发出“咳咳”的声音。
刀片抽出,尸体重重地砸在地上,怀里还紧紧地抱着那把杨运东留下来的朴刀。
赵峰看着成色不错的朴刀,眼中流溢出贪婪之色,却很快压抑住了,心知不可因小失大。
九州公会的道具大多记录在册,拿了就是麻烦,反正他马上就要加入昔拉了,还愁没有道具?
赵峰抹了把脸上的血,扭头看向齐斯,青年果然冲他露出一个欣赏的微笑:“不错。你留一下地址和电话吧,出副本后我会请示会长,考虑将你收入公会。”
三天以来的努力终于有了明确的结果,赵峰难掩喜色,连忙表忠心道:“谢谢常哥!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说东,我绝不往西!”
齐斯似乎很是受用,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怜悯的意味:“你又何必谢我呢?我也是看你各方面素质不错,想为公会引荐人才。
“你以后要是得了会长赏识,我说不定还要靠你带挈呢。”
“哪敢哪敢。”赵峰心知不到最后时刻不能放松,脸上的恭敬更加真诚。
他眼见着齐斯一步步向他走来,甚至为了表示亲厚,将双手搭上他的颈侧,脑海中不由畅想加入昔拉公会后要如何表现。
然而下一秒,他就感到后脖颈炸开一股刀割般的刺痛,有温热的液体喷溅而出,又顺脊背落下。
他看见黑发青年慢条斯理地收了手中沾血的刀片,笑得促狭:“对不起,你已经没用了。而且我发现,我对邋遢的人容忍度有点低……”
赵峰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一切:昔拉公会的人就是精神病、疯子,他真是昏了头才会相信这个叫“常胥”的混蛋!人家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他,把他当牛马使唤!
他大张着嘴想要怒骂,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拉扯的声音。
过往数十年的记忆化作走马灯反刍,有招摇撞骗,有打架斗殴,他曾为自己设想过无数种死法,却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样草率地死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手里,死在一枚小刀片上……
全身的气力飞速流逝,赵峰软倒在地,只能瞪着死不瞑目的双眼怒视面前的凶手,想要将后者的外貌死死嵌入脑海。
“记住,杀死你的人叫常胥,想报仇的话别找错人了……不过死在游戏里,大概没有变成厉鬼的机会吧?看来只能祝你下辈子好运了。”
齐斯心安理得地把锅扣到同为受害人的常胥头上,他相信哪怕到了地府,那位警察小哥应该也很能打,可以教赵峰做人。
他观赏着赵峰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神,静静等待他咽气,然后弯腰从他的口袋里翻出十字架形的道具,缠上自己的左手。
【名称:罪恶十字】
【类型:道具】
【效果:杀死邪灵】
【备注:有罪之人会被钉死于十字架的,所以你千万不要被他们抓到】
杀死邪灵么?不知道邪神算不算邪灵的一种……
规则说不能杀死鬼怪,好像没说不能杀死邪神吧?
齐斯饶有兴趣地盘算着,唇角勾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他虽然不是真正的昔拉公会的成员,却何尝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双手沾满血腥的变态。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队友活下去,在他眼中,最好的隐秘自己的方式,就是把所有知情人都弄死。
根据六度空间理论,最多通过六个中间人就能够和任何一个人建立联系,也就是说,接触的人越多越麻烦。
所以斩草必须除根,齐斯相信,生命的最后半个小时,留遗言尚且来不及,不会有人有时间查出他的底细,来一次千里追杀的。
时间将近傍晚,齐斯推门而出,向西边走去。
村西的道路上灰雾弥漫,干燥的沙尘被不知何处而起的风扬至半空,分散、离析又重组,和雾气混杂成一片拉起大幕。
灰白色的阳光在折射与反射间晕染开来,西边的天与地开始在视觉中褪色,逐渐呈现白茫茫一片。
齐斯往雾气浓重处走,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身遭再看不清景与物的轮廓,他才停下脚步。
杀死其他玩家,不仅是为了避免麻烦,更是为了触发保底死亡人数机制。
身体发生了异变,还要去完成觐见神明这种危险程度未知的任务,齐斯隐隐感觉副本可能还存在某种变数。
既如此,只能先手动将变数排除,即杀死所有可能和他构成生存竞争的玩家。
现在副本里就剩下他一个活人了,根据诡异游戏的底层规则,接下来他不活也得活。
太阳未落,夜间的危险不曾降临;危险生物却早已半阖着眼等待夜晚来到,进行一场筹谋已久的祭奠。
没有视野和参照物,齐斯将怀表高举,放在耳边。
听着匀调平和的“嘀嗒”声,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又或许只是错觉。
无数界限皆随茫茫的雾气一同模糊氤氲,再化作山野间的流岚弥散在风霜里。
齐斯的双眼半闭不闭地低垂,他享受这样的混沌、空白和静谧,就像在充斥邪祟与鬼怪的黑屋中瞑目假寐,假装自己也是非人类群体的一员。
一片死寂的灰白色中,他听到时针入槽的“咔哒”一声,比秒针的走动要鲜明许多。
告诉他,日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