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怀表的指针指向六点之际,齐斯自然醒来。
清晨的阳光无精打采地斜射入户,为所有陈设的表面蒙上一层洁白的釉色。陆克良的骷髅静静地躺在庭院中,反射浅淡的晨光。
齐斯推门而出,径自走向纹身女所在的厢房,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门。
“来了!大清早的,催什么催?”纹身女的声音高昂地响起,夹杂着痰液蠕动的“咕噜”声。
窸窸窣窣的怪响从屋内响起,如同软体动物紧贴着地面爬行,越爬越近,在门边停下。
“吱呀”一声,木门开了,却一时间没有看到人影,只看到一根肉色的触须搭在门把手上。
齐斯低下头,纹身女不耐烦的脸镶嵌在一滩腥臭的黏液上,不规则的边缘正漫无目的地伸展着触须。
经过一夜的时间,她完全异变了,变成了和村长一样的东西。
齐斯垂眼和她对视,不冷不热地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纹身女的脸皱起眉头,“就那样呗,睡也睡不好,这鬼地方!”
竟然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状态的不对劲么?
齐斯勾起唇角,浅笑着应和:“是啊,真是个糟糕的地方,连个洗澡的地儿都没有,我昨晚也没睡好呢。”
他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状似随意道:“既然醒了,就快点出来吧,就等你吃早饭了。”
“这么早?”纹身女嘟囔着,却是不疑有他地被齐斯引着,一寸寸蠕动出门。
齐斯适时侧走一步,覆盖在纹身女身上的影子移开了,乳白的阳光斜斜地照下,为完全暴露在露天下的黏液蒙上一层曝光。
纹身女像是被泼了开水或是坠入火海般,张开嘴凄厉地尖叫起来,叫声在短短几秒间轻如蚊蚋,归于无声。
肉色的表皮变得透明,金色的血管在其下一张一缩地抽动,倏尔隐没入白色凝胶般的皮肉——她俨然变成了新的神肉。
神肉的储量重新变得充足,齐斯哼着儿歌的曲调扬长而去,深藏功与名。
他走到枯井边,微笑道:“神明阁下,你昨晚吃掉的那个人是被我和尹丽娜联手逼下去的,现在尹丽娜死了,报酬直接结算给我就好。”
井:“……”
柴房的门开了,周依琳披着满身的尘土走了出来。
见到齐斯,她抹起了眼泪:“呜呜呜……昨晚朱姐要吃我,我只能跑来柴房睡了……好可怕呜呜呜……”
好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语,朱玲推开厢房的门,神色带着疑惑和茫然。
在看到周依琳后,她一脸歉疚地小跑过来:“依琳,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昨晚忽然失去了意识,后面发生了什么怎么都想不起来……真的不好意思啊。”
“朱姐,我知道这不怪你呜呜呜……都是因为诡异游戏……呜呜呜我想回家……”
“依琳,是我决策失误了,还好你没事,不然我要后悔一辈子……”
齐斯站在一边,饶有兴趣地旁观两人的温情戏码,眯起了眼。
不多时,又有两扇门开了,赵峰和张立财一前一后出来,赵峰直接站到了齐斯身边。
“我去!这啥玩意儿?”张立财一眼就看到了庭院中央的大团神肉和陆克良牌骷髅,眨了眨眼,“这……这是谁死了啊?”
齐斯走过去,沉痛地叹了口气:“是尹丽娜和陆克良。他们两个睡在一间房,触发了五言诗描述的危机。
“我昨晚没有注意,不过看现场,应该是尹丽娜把陆克良吃了,自己也因为在村长家的遭遇发生了异变,在接触到日光后成了神肉。”
他不确定昨晚有多少人看到了陆克良的死法,但不妨碍他说些错误信息误导他人的判断。
张立财信了齐斯的鬼话,拍着自己的胖脸感慨:“这吃的也太特么干净了……还好我昨晚聪明,自己找了间空房间住。”
杨运东的门最后才开,血腥气和满目的血色扑面而来。
男人浑身是血,左臂好像被从肩膀上硬生生撕扯下来,连带着身上的军大衣也丢了一整个袖子。
血乎刺啦的断口处,依稀可见森然的白骨。
“前天晚上我答应给它们肉,昨晚它们来了。”杨运东眼窝深陷,声音却很平淡,“还好,副本里的伤带不出去,再有个两三天,也该结束了。”
齐斯观赏着他狰狞的伤口,淡淡道:“持续性疼痛和失血都可能让你陷入休克,哪怕你意志力足够坚定,也有可能被内啡肽影响思维和判断。以你现在的伤,活不到副本结束。”
“我知道。”杨运东眉眼间的神色尽是释然,“这是我第三个副本,活着是运气好,死了也理所应当……”
他低头看着地上的尹丽娜牌神肉和陆克良牌骷髅,脸上织起明显的忧色。
这才第三天,玩家就只剩下六个人了,他还负了伤,死亡已成定局……
这个副本,莫非真的要触发保底死亡人数机制才能通关?
“饭做好了,快来吃吧!”苏婆的吆喝声打破了寂静。
到早餐时间了。
所有人都落座后,齐斯看向苏婆,笑道:“阿喜好像很想吃肉,昨天上午还吃了我同伴的一块肉……难道说,您平日里都是饿着您孙子的吗?”
苏婆的脸色很不好看。
她看了看身旁瘦骨嶙峋的男孩,不知用目光交流了些什么,再抬眼时无比笃定:“我们阿喜不吃肉。”
齐斯自然知道阿喜不吃肉,他可是和其他玩家亲眼看见,阿喜将赵峰的肉扔进井里、祭祀神明、获得好处的。
他故意胡说,只是为了激起苏婆反驳的本能,最好能套出祭祀神明的方法——
他对陆克良死后,井除了黑烟外一点回馈都没有这件事,还是有些耿耿于怀的。
齐斯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含讽带刺的笑:“您别不承认了,他不吃肉,拿了肉是去干什么的呢?难不成用来喂狗?”
“不知道,和你们没关系。”苏婆语气不善,拉着阿喜就下了桌。
大早上得知失去了两名同伴,再加上NPC明显生气了,玩家们基本上都没什么吃饭的胃口了,每人吃了几口馒头便纷纷起身离开。
看着其他人离席,齐斯也没了继续用餐的想法,起身向门口走去。
杨运东孤身一人站在门边,沉默着凝望远处,不知在看什么、想什么。
齐斯闲庭信步地靠近过去,微微一笑:“杨哥,我们合作吧。”
虽然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愿意做吃力不讨好的好人,但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他并不反感杨运东这样的角色。
他喜欢揣摩不同人类的心理,乐于看到各类人等的结局,邪恶的、正义的、利己的、无私的……
其中,有道德的人才会被道德绑架,进而更容易为他所用。
齐斯迎着杨运东审视的目光,喟然叹息:“你应该也看到了,还剩三天,我们只剩下六人了,有些人大概率已经在筹备害死其他玩家,以触发保底死亡人数机制了。
“你作为实质上的领导者,必然首当其冲。投机者为了造成他们所期待的混乱,定会先想办法处理掉主持局面的你。当然,还有摸不清底细的我。
“朱玲和周依琳看上去都不简单,朱玲作为第三次进副本的老玩家,面对高达百分之八十的死亡率,恐怕会走极端。杨哥,我不想死……”
用同样的境遇引发共鸣,营造孤立无援的语境;一部分公认的事实,加上适当的夸大,很容易让人信服。
杨运东沉默两秒,反问:“我和你合作,然后呢?先将其他玩家排除在外,你再和赵峰一起控制住我?”
齐斯粲然展颜:“不愧是杨哥,看来你也不是对阴谋一窍不通嘛。
“但那又如何呢?和我合作,提前结束副本,至少有四个人可以活下来。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用什么手段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杨运东沉声道:“我看不透你,但我感觉得到,你没有任何对公序良俗的敬畏,也没有生而为人的底线和自知。你这样的人活下来,对其他玩家来说十分危险。”
齐斯没有反驳,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杨哥,问你个问题,如果大洋对岸的鹰郡有一个得了绝症的年轻人,需要你的全套器官去救治,你会愿意吗?”
“你什么意思?”杨运东陡然抬眼,注视齐斯的眼睛,带着审视的意味。
齐斯脸上笑容依旧:“如果你的答案是不愿意,那你有什么立场要求我为了所谓的底线而放弃生存?如果你的答案是愿意,你为什么不为了我立刻去死?
“还是说,你是一个无聊的功利主义者,要用属地、年龄、学识、健康程度等因素衡量每个人的价值,再决定要不要牺牲?或者,你和我是一样的人,都习惯于凭喜好决定救不救或者杀不杀人?”
在进行针对性的思维训练之前,很少有人能做到将紊乱如麻的事一桩桩分列开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预设谬误、诉诸人身、假两难推理等逻辑陷阱在大多数人面前屡试不爽。
齐斯掰着手指,用算账的语气说:“当然,我相信你已经先入为主地将我放在了敌对的位置,我说的这些事实你大概率不愿意相信。那我可以就事论事,给你提供几个可行的选择。
“第一,你秉持为民除害的原则杀了我,然后死于群体判决的程序正义。赵峰身为我的盟友,势必会被除之而后快。
“第二,你去和朱玲一换一,结果也差不多,我保证会将她的结盟团体斩草除根。剩下三个人,运气好的话都活下来;运气不好的话,我活下来。
“第三,你带走最无辜的张立财。剩下来的刚好是四个人,两个结盟团体,达成纳什均衡,我们一起活下来。”
齐斯歪了歪头:“根据功利主义原则,第三个选项经济效益最佳——你说对不对啊?”
杨运东冷冷道:“损人利己的屠杀流玩家死不足惜。”
“屠杀流”是个笼统的概念,这类玩家有一定的反社会倾向,秉持绝对的零和思维,比起合作共赢,更愿意杀死其他玩家以获得更多利益。
齐斯心知所谓的名号不过是人为的定义,杀一人为罪,杀千万人为神。
他微笑着,尾音上扬:“但生命可贵,不是么?你又不是神,有什么资格审判行为选择的对错善恶?”
杨运东说:“杀人者应该偿命,害人者也该受到报应。我看到了,是你将尹丽娜引出了门。”
齐斯好像没听到般,拉长了音,一字一顿地问:“所以,你的选择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