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有多么甜蜜,一面墙需要几头公牛,为什么克拉尔列维奇·马尔科的马和超人有亲戚关系,一场战争如何在庆典的时候来临

我现在撑不住了,我要让自己掉下去,我现在就躺着,躺在稀碎的果肉那嗡嗡作响的甜蜜中间。小苍蝇在我脑袋边嗡嗡地飞着,李子的暗红色的甜蜜粘在我的嘴里,挂在唇边,留在手上,我在喂苍蝇,仿佛它们就是小鸟。我们像鸟接喙一样亲嘴。

维勒托沃的李子丰收时节:太奶奶米列娃和太爷爷尼古拉请大家去村子里过丰收节。整个家族都聚集起来了。因为斯拉夫科爷爷,有些人还穿着黑色的衣服。黑色是夏天的对头,受了侮辱的太阳热辣辣地炙烤着穿黑衣的人们的后背。“这个记仇的杂种。”太奶奶说,一边用手背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和夏天最不能相容的,是爷爷的去世。

我对李子的饥渴遗传自妈妈。最近,当她看到我为李子丰收而那么高兴时,她告诉我,她在怀孕的最后几个月只看了花样滑冰,还吃了无数的李子:整个白天都是李子,晚上是巧克力肉末,偶尔有萝卜,如果渴了,就一升一升地喝咖啡。

“时不时地还抽根小烟,不是吗?”爸爸补充道,眼睛都没有从报纸上挪开。

那天,爸爸睡过头了,错过了我的出生。

就李子和肉末而言,我和妈妈很像。我给自己和妈妈画了一个没有核的李子,包裹在肉末里面。今天,妈妈脸上也泛着甜蜜和暗红,就像长着胡子。

妈妈站在梯子上警告我:“如果你还要吃午饭的话,就慢点吃!”

“少吃点!”也许是个更好的建议,因为我刚刚吃了世界纪录那么多的李子。我现在拥有了两个胃痛的世界纪录,我就躺着,让苍蝇围着我嗡嗡地飞。

李子是一种布满灰尘的果子。

妈妈说:“亚历山大,你第一次笑,就是在我们说起李子丰收的时候。”爷爷去世以后,她再也没有这么说过。

“这是混蛋的路,不是车开的路!”昨天早上,爸爸在去维勒托沃的路上这样骂道,一边骂,一边摇着头,看着我们黄色优格车的引擎盖底下。

“优格车只能坐四个人,不能坐六个。”妈妈答道,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是因为这车的质量!这不是车,这是安在轮子上的破驴!”爸爸踢着轮毂。

“一头驴……”妈妈开始说话。不过幸亏她下了车,走到一旁,站在路边的蕨类旁抽烟。

其实,第一次去维勒托沃的时候,我们那时候还崭新的优格车就在弯弯曲曲的路上抛锚过,但发动机还响着,好像它只是想稍微欣赏一下风景:灌木丛挂满成熟的黑莓,溪水在枞树林下奔流,妈妈烫过的卷发闪着红色的光泽,映照着路边的蕨类。爸爸的手已经从方向盘上拿开,再踩油门也无济于事,他只好耸耸肩。每次去太奶奶和太爷爷家,总有一小段路要用腿走。但在返回的路上,优格车一下就发动了起来。唯一还不能适应这种情况的人,就是爸爸。

昨天,爸爸在一旁修理发动机,连手指都染黑了。在这个时候,我试着告诉叔叔们,玩洛梅牌的时候,不一定要让我赢。“吮大拇指就有特权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我喊道,“我只是装装样子,好像一只手拿不下十四张牌,其实只是为了让你们安心!”

我用力地把牌甩到我们蹲着的那方石头的中央,牌的轨迹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我这么做,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有分量,但又不需要更大声地说话。妈妈是做这种姿态的行家里手。她可以离开桌子,摇着头,手臂向两边一撑,眉头猛地一皱,仿佛要发出很大的响声。每到此时,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堵上自己的耳朵。

“至于你,叔叔,”我用食指敲打着博拉的肩头,“如果你已经看到了我的牌,想把本来能自己用的杰克留在手上,而不是打出来给我喂牌,那你就看吧!我可不是什么失格的家伙!”

“失格”这个词是我从爸爸那里学来的。当电视里在播放政治内容,或者当他和米基叔叔为电视里的政治内容而争吵时,他就会用这个词。“表示同情”是另一个重要的词,而且已经很多次使他们兄弟之间的谈话发展成“送我回房间”或者“整天不说一句话”的结局。如果我有一个兄弟,我们肯定刚好和爸爸以及米基叔叔相反。我们会严肃地谈话,但没人需要对我们说话的音量感到害怕。

失格的意思是:尽管对某件事情一无所知,但还是要做,比如治理南斯拉夫。

博拉叔叔说:“没问题。”说着,他收牌洗牌。下一轮我们让法蒂玛外婆赢。在我们身后,爸爸“砰”的一声把引擎盖关上,博拉马上把烟盒递给他。我们上路了,步行。

我爸爸只在维勒托沃是个烟民。他这辈子抽过的烟都在这段路上——从抛锚的优格到太爷爷太奶奶的家。昨天也是:两小时抽了两包烟。因为博拉叔叔喘得不行,我们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就在这个空闲,我把我们的优格车画了下来——没有排气,在开往维勒托沃的路上。很早的清晨,露水在青草上绚烂地闪烁着,鸟雀鸣啭,亲戚们的优格车永远不会抛锚,鸣着喇叭超过我们的车。

成熟的果实压弯了枝头,漫山遍野,就像布满了天空。在这挂满果实的天空下,我因为肚子疼而弯下了腰,急切地要上厕所。很快,我越过山丘,跑过檐廊。博拉叔叔正在那儿把塑料桌布钉到桌子上。今天早上,当大家要决定谁留在这儿摘果子、谁在檐廊搭建节日设施时,博拉叔叔是唯一在选择步行的时候如此慢腾腾的男人。台风婶婶在他背后喊道:“稍微爬爬山对你的健康有好处!”她的舌头有多快!词语从她嘴里蹦出来,先超过了她自己说的句子,然后超过了大家的听觉,所有人甚至都来不及听!

“爬上去对我也许会有好处,但是你想想那些可怜的树!”博拉叔叔喊道。他挥挥手,拖着三百斤的身体努力地向上爬。他似乎想针对一般的李子发表自己的看法,用袖口擦了一下苹果,用力咬了一口,苹果瞬间爆裂成两半,果汁顺着他那双下巴流了下来。这个大块头泰然自若地抽动着面部,享受地闭上眼睛。

“这真是够了!这真是够了!”台风婶婶拉扯着自己的头发。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博拉叔叔这个蒸汽压路机和他那怀了孕的自然灾害。太奶奶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叹着气说:“这么美好一定是爱情。”

我的婶婶说话就像德国的高速公路那么快。多年以来,博拉叔叔在德国用蒸汽压路机把沥青轧实,筑成世界最快的高速公路,台风婶婶则在服务区做招待工作。如果有人问起我叔叔的职业来,我不会提到压路机。我会说,他是客工。我颇惊讶于竟然存在客人必须干活儿的地方,因为在我们这里,没人会让客人干活儿,哪怕是洗洗涮涮,但我们的邻居韦塞林叔叔曾经管博拉叫蒸汽压路机,他说:“这个肥胖的吝啬鬼根本不需要开机器,他只要躺到地上滚来滚去就可以了。”我求妈妈教博拉叔叔节食,这样他就不会继续像吹了气一样圆起来,人们也不会这么恶意地说他了。当时,我妈妈觉得自己太胖,就吃李子和肉末当减肥餐。她说:“人们对博拉刻薄,并不是因为他胖,而是因为他们相信,博拉有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里面装满了德国马克。”

客工只有在自己家里才受待见。

现在,博拉叔叔正以慢动作把桌布钉在桌子上,而台风婶婶在山下呼啸于果树之间,摇动着树枝:我们不要休息,继续继续继续!博拉从喉咙里吹着口哨,就像爸爸的圆锯在快要停下来之前发出的那种声音。

太奶奶把塑料桶放到桌上那一大摞盘子旁边,砰的一下,塑料桶里的餐具叮咣作响。她叉开两腿,挡在我的路中间,和她的偶像——绰号公鸡的警长,一切牛仔的领导同志[1]——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太奶奶腰间挂的不是左轮手枪,而是一堆叉子:“罪犯,去哪儿?”她甚至还戴了公鸡警长的独眼眼罩。每次我们在维勒托沃做客的时候,我都一定要和太奶奶一起看那个闷闷不乐的醉汉公鸡怎样和罗丝小姐大吵大闹。

“我以前长得和她一模一样,除了皮肤泛红一点。”太奶奶指着罗丝小姐,叹着气说。太奶奶在播放片尾字幕时流下眼泪,檐廊上接着就是“正午”[2]。当冬天来临,蟋蟀不再鸣叫,太奶奶就接过了蟋蟀的角色。她把嘴唇抿到一起,发出阴森的唧唧声,让人感到害怕。她用手指当手枪,总是把枪藏得很深,但拔枪总是快过那个永远的小毛头。太奶奶比风还快,她戴着眼罩注视别人的时候,比约翰·韦恩还要轻蔑。

很老的人都过着两种生活。在第一种生活里,他们咳嗽、驼背走路、叹气:唉,唉,唉!在另一种生活里,就是戴着独眼眼罩的生活,他们和荨麻一起对邻居说长道短,觉得自己是个警长,并且会爱上檐廊下的椅子或者蜜蜂。

“罪犯,去哪儿?”太奶奶的手滑到髋部,大拇指挑开叉子,好像在打开手枪的保险。我装作要向右跑,却飞一样地向左跑过她身边,奔到房里。“天哪,太奶奶!这是肚子里在上演《正午》!这短短的几秒决出了拉裤子的世界纪录,快闪开!”

新厕所。室内厕所。那半面墙是太爷爷和四头公牛一起撕开的。“要拆墙,四头公牛很好使,但两头也许更好,这样事后就不用考虑怎么处理太多的孔洞和倒下的栏杆了。”太奶奶说。太爷爷很快就想到了办法,他把新厕所装到了阳台上——现在,阳台确实变小了,但厕所变大了,而且大家从阳台穿过一道帘子就可以进入厕所,还附带通风功能。同时,露天厕所这个统治了四百年的沙皇被推倒了,大家再也不用站着上厕所了。几年以前,太奶奶家有了村里的第一台电视机。黑白,只有两个频道,第二个频道还是满屏乱跳的雪花,太奶奶在睡觉前就盯着看。现在又有了村里第一个室内厕所——在维勒托沃,我的曾祖父母总是领先时代四十公里。

我们给新厕所搞了一个落成典礼。我的客工叔叔说,在国外,人们以为我们总是搞庆祝活动。这其实不全对,我们总有时候要把庆祝过后的东西收拾干净。另外,这样一场庆典需要花费各种各样的劳动,父母要为此干上整整一天的活儿。但对我曾祖父母来说,每一种由头确实都可以是庆祝的契机。有一次,他们连续庆祝了两个晚上,就因为太奶奶在菜地的众多萝卜中间发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陨石。当时,新电视机里演完超人才过去一个小时。太奶奶用陨石、三公斤萝卜和七种秘密调料煮了一锅汤。大概在半夜的时候,她睁着浑浊的眼睛,把全村的人都叫来,试着用一个柔道的招式拔起一棵橡树,整个村子都散发着氪石[3]的味道!

在厕所庆典的时候,邻居们都来了。甚至住在高山上,连电都没见过,只和自己养的鸡说话的拉多万·本达都来了。在维勒托沃,人们对邻居的理解和在维舍格勒不一样。在维勒托沃,连佩希奇家族都算是邻居,尽管他们来我曾祖父母家得走上半天。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穷,买不起车——他们虽然也穷,但主要是因为他们那儿没有路,别说车了,什么东西都没法开。佩希奇家族的人都有两米多高,老人小孩也这么高。很久以前,我曾经到过他们家。我还能想起来他们家里带点酸味的山羊奶,还有木头做的玩具。我那时问自己,既然他们的个子都这么高大,为什么不把房顶做得更高一点。在佩希奇家族那儿,或者在我们这儿,只要有孩子出生或者有人结婚,大家就会互相走动。人们互相做教父教母,见证洗礼。我妈妈说,佩希奇家没有来做我的教父和教母,这和妈妈自己有关,和她的家族有关。“没关系。”妈妈说。她问我:“你喜欢洗礼吗?”

“洗礼是什么?”我回答说。

“你看。”她说道。

在新厕所前排起的长龙里,邻居们手舞足蹈,既是迫于压力,也是出于期待的喜悦。太爷爷可以第一个上。他穿着黑色的小礼服,拍打着自己的肚子,扯着嗓子高声炫耀:“我四天没上了!”嗒嗒——嗒嗒——用马桶盖拍出开火的节奏。

包括我在内的一些人跟着一起拍手。“室内厕所前的最佳气氛,十六位观众,五人小乐队,完美的如厕氛围。”我学着主持人的样子说。太奶奶递给太爷爷一个烧酒瓶,郑重得好像在传递神圣的青年接力棒。太爷爷把烧酒杯像一顶帽子一样扣在瓶子上,在马桶上足足坐了四十五分钟。外面,邻居和亲戚们已经开始大声地叽叽喳喳,这样就不用听到新厕所里风卷残云的翻腾呼啸之声。当太爷爷没有在呻吟和叫喊,同时像摩托车一样发出嗒嗒声的时候,他就会唱歌。为了听到他深沉的声音,我把耳朵贴在门上。门是怎样地在震动!太爷爷的声音就像贝斯上最粗的那根弦!有个叫克拉尔列维奇·马尔科[4]的人从他的歌声里跳出来,骑在一匹喝着葡萄酒的骏马上,越过德里纳河,去屠杀土耳其人。土耳其人的数量多到我数不过来。但我觉得,比起那些可怜的土耳其坏蛋,“是不是所有喝葡萄酒的马都会飞”这个问题要更有意思。当太爷爷在四十五分钟之后从里面出来,胜利地握着拳头的时候,烧酒瓶已经空了一半,而那个玻璃杯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冲水!你这头蠢羊!”太奶奶厉声“夸赞”道,往马桶里看了一眼,六十岁以后第一次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大家把那美好的梨形烧酒瓶里剩下的酒都喝了,五人小乐队演奏起了华尔兹。

现在,邻居们也能试试新厕所了,男人们先上。“我好激动,心跳加快了。”有个人在关上厕所的门之前说。拉多万·本达在队里排最后一个。他越来越不淡定,开始自言自语,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地忍耐着。快轮到他的时候,他大叫起来:“嚯,看看你们是怎么折磨我这远道而来的人的!你们这些摩登的流浪汉!”说着,他疾风骤雨一般冲向露天厕所,跑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解开了自己的裤子。

“哪个露天厕所?”拉多万当时肯定问了这么一句——因为两头公牛早就把那间小屋像拔杂草一样,从地上连根拔除了。“我不要小便池,不要水箱,不要瓷砖铺地!我甚至连一个洞都不需要!”后来解脱了的拉多万大概会这样为自由干杯。

这一切都是我在室内厕所里想到的。我在里面待了三十分钟,几乎和太爷爷待得一样久,因为我当时被自己吃李子的世界纪录折磨得死去活来。终于出来了,但我立刻感觉到后背已经被公鸡警长的手指枪抵住了——“去把桌子擦干净,你个红皮[5]!”在门边潜伏多时的太奶奶吩咐道。

我无精打采地用抹布擦着桌子上的污渍,问她为什么米基叔叔要离开了,我们还要为他庆祝。我也许更愿意为他有朝一日从军队里回来而庆祝。

太奶奶长着末端呈褐色的黄牙,她笑着点头:“没错,没错,那边那个。”她指着一团泛绿的东西说:“那个是氪酒——氪石放在李子烧酒上。那个你是擦不掉的。这东西虽然能弄出一大堆的金子,却会发出强烈的臭气。”太奶奶冲我眨眨眼。为了把脸上的眼罩挪正,她把手指从我脖子后面拿开。

太奶奶从来不跟我说起斯拉夫科爷爷。当我们到达维勒托沃的时候,她跟爸爸说:“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不好受。你生下来的,你不会愿意埋。我是在埋葬自己的快乐。”

爸爸没有回答。

太爷爷回答了,但他只是在找话说。

“我也想念他。”我现在小声地说道,把抹布放到一边。太奶奶摘下眼罩,棕色的大眼睛,脸颊上的一块胎记上生出一根纤细的毛发。带花纹装饰的围裙罩在黑衣服外面。我悄悄地从她的忧郁心情里逃出来。太阳照耀着。我爬上一棵李子树。爸爸忘我地唱着歌。妈妈笑着。法蒂玛外婆脱下了靴子。台风婶婶装满了一个又一个桶,抚摸着自己的大肚子。米基叔叔拎着一只鸡的脚,把鸡拖到院子里去。

桌上有混着辣椒和大蒜的生香肠,有烟熏火腿,有烟熏咸肉,有山羊奶酪、绵羊奶酪、牛奶酪,有葱煎土豆,有煮鸡蛋;有牙签,牙签插在生香肠上,插在火腿上、奶酪上和鸡蛋片上;有白面包,有金黄色的玉米面包,面包都是掰开的,从来不是切的;有大蒜黄油、肝酱、卡伊马克[6],有白菜汤和土豆汤,鸡汤上漂着拇指大小的油星,面包要放到汤里蘸湿;有豆糊,简直恐怖!有煎豆子,有豆类沙拉;有包着大米和碎肉的圆白菜卷,有包着肉的辣椒,碎肉上堆着的碎肉,碎肉和李子,我和妈妈面面相觑,她要巧克力;有巧克力,有童子鸡,有黄瓜沙拉,我还从未见过比这黄瓜沙拉更受人忽略的食物;有巴克拉瓦[7],用糖、肉桂、蜂蜜和丁香做成的糖浆从手指上滴下来,滴到裤子上,滴到碎肉上。“好甜!”有人叫道,“好甜!”这是博拉叔叔,他因为这纯粹的甜蜜享受而站起来——他站着,闭着眼睛舔手指,“好甜!受不了!停下!再来点!”李子上面堆着李子,有覆盖着香草糖末和糖渍李子的李子卷,有裹着糖衣的烤李子;有香瓜,五人小乐队偏偏为香瓜而停顿了一下。为什么在厕所演出失败以后还要请他们来?这对我来说是个谜,但他们就在那儿,冲向一块块的香瓜,哧溜哧溜、吧唧吧唧、稀里呼噜地啃着香瓜,吸着汁水。一下子,大家都在哧溜哧溜、吧唧吧唧、稀里呼噜。小乐队休息过后演奏的第一支乐曲是《在那美丽的老城维舍格勒》。“啊!”——太爷爷在演奏期间冲到前面,因为兴趣,也因为愤怒。他向吹号的方向炮轰似的吐了一颗瓜子:“啊呀!这样不行,这么柔和的曲调和香瓜根本不搭,你们这些半吊子!”正说着话,他早已在吃羊肉了——左边一片小船似的香瓜,右边一个羊腿,咬一口瓜,啃一口羊腿。没错,还有羊肉,灰色的肉像塔一样高高地堆在印花的盘子上,马上就会有烤乳猪了:台风婶婶转动着烤肉钎,把啤酒浇在烤猪的背上,葡萄酒浇在烤猪的肚皮上,她自己则因为热气和劳累而红了脸颊:“我不需要坐!”她那金色的头发在脑袋周围飞舞。台风婶婶激烈地用双手转动着烤肉钎,烤猪底下火槽的灰都飘舞起来,“转太慢就烤得不均匀!”有煮过的、放了盐的、压紧的猪油里熬剩下的油渣,有煎过的猪肠,有猪脚和猪耳朵,抹了晶亮的肉汁,应有尽有。

我拖着一桶瓜皮到猪圈里去,向里面的猪扔瓜皮。这些猪丝毫不受影响,它们的皮很厚,啃着瓜皮,用柔软的口鼻在烂泥里翻来翻去。我砸中了最肥的那头母猪的肚子。它哼哼唧唧地叫了几声,只管啃瓜皮,我的牙印还在它的食物上,这就是猪的生活。下次我们杀猪的时候,我也可以和大人们一起追猪,一起把猪按倒在地上,把它用铁钎穿起来——从后面插进去,沿着脊柱的下方,穿过猪嘴。太爷爷今天同意我下次和他们一起干。虽然大人们也允许我掏洗猪肚,但我完全不愿意把手伸到那里面去,那里面可能还有瓜皮。至于操刀的活儿,我最好也让爸爸和叔叔去做。爸爸说:“切断喉管最快。”但博拉叔叔却摇头说:“心脏在哪儿,刀插到哪儿就最快。”而米基叔叔觉得怎样都无所谓,只要这头猪最后规规矩矩地死了就行。

如果按照太爷爷的做法,我能干的还有更多,可不止杀猪。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而且还不用上学。太爷爷说:“男孩在城里变不成男人,在全是傻子的学校里也成不了慷慨无私的人。在城里,鼻子会变差,而且看东西都要少看两米。”

太爷爷只学完了字母“t”就不上学了,因为再往后就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了。他只离开过村子三回:两回是打仗,一回是为了征服一个女人。他三回都胜利了。骄傲,不气馁,永远唱着歌,永远情感充沛,要么濒临流泪,要么接近大笑。对每个客人,家里人都喜欢说太爷爷去年复活节——永远都是去年复活节——怎样抓着公牛的两只角,一只手压得公牛跪倒,另一只手给太奶奶摘下那一年的第一朵铃兰,然后在四天之内把所有的田地都翻耕了一遍。据说,他曾经轻拍着公牛的鼻孔说:“一头能被人这样欺负的公牛,它的蹄子不配在我的土地划拉。”如果有人问他多大岁数,太爷爷会说:“我还年轻,我还没见过轮船,还从来没让一个骗子学会诚实。”

如果我和太爷爷尼古拉一样老,我也许已经扬过一次帆,也许已经把骗子变成过诚实的人,也许已经说服过一头驴,让它走我的路,也许已经像太爷爷一样唱过歌,用一种像一条山脉、一艘轮船、一种诚实和一头驴子合在一起那样有力的声音。

回到餐桌,因为现在到了咖啡时间。太奶奶从咖啡渣里预言每个人的未来。她预测说我在未来三个月里会有一种无法满足的渴望和三次恋爱。其间,妈妈大笑起来,叫道:“他还太小啦,远没有到年龄。”于是太奶奶就斥责我,说我这么小就喝咖啡,同时修改了她的预言:把恋爱减到两次,另一次只是暧昧——但对方是个天真的女艺术家。“你肯定没见过这么绿的眼睛!”

她预测任何人的未来都不会花超过两分钟的时间,但在米基叔叔的命运上,她却要用三十分钟,颠来倒去地想,说不完一句囫囵话。然后,桌子上就有了布雷克卷[8],有了皮塔饼[9],有土豆馅儿的、荨麻草馅儿的、南瓜馅儿的。给我吃的有核桃蛋糕和一口红酒。没有顺序,没有先后,不断地有人说自己吃饱了,一口都咽不下去了,有不断摇摆、表示拒绝的手,但是没有人拿拒绝当回事儿,没有退路,只有当听到谁严肃地威胁说再吃半只鸡就要死的时候,另一个人那受了侮辱的脸色。太奶奶说:“葡萄酒会让你的血液变得更黏稠。”然后在没人看着的时候,再给我倒上一杯。任何东西都有白面包来搭配,博拉叔叔把热的白面包放在冷的白面包上,说:“我在白面包天堂,再过去就到了苹果酒天堂。”不过,在李子丰收节上,这样说是成问题的,博拉叔叔自己也知道,就笑起来。而当时太爷爷正把李子烧酒径直杵到他脸上,问道:“你想怎么喝?自愿喝,还是用鼻子喝?”有啤酒,葡萄烧酒,有科涅克白兰地,冰块在玻璃杯里叮当作响。从来没有过空盘子。但是有娜塔莎,有这个穿碎花连衣裙的娜塔莎,打着赤脚,脸颊红红的,像发了烧一样。娜塔莎整晚都在,她在我身后追呀追呀追。“来亲一下!”她一直这样喊着,“来亲一下!”她能找到我躲藏的每一个地方。她有缺牙,把嘴唇嘬到一起,“来亲一下!”我逃到桌子底下,决定在那里躲一千年,直到她放过我。但偏偏是那正直的公鸡警长卑鄙地出卖了我:“他在桌子底下,逮他出来,城里的男孩就是这样,他们怕我们,非要爬到桌子腿中间去!”娜塔莎俯下身来,匍匐着爬向我,她匍匐的样子让我不得不想起佩塔克,太爷爷的牧羊犬,想起它今天冲向那头流着血尖叫的猪仔的样子。“来亲一下,来亲一下!”旁边是嘹亮的号声和唱歌的家人们,可竟然就是没人来踹娜塔莎一脚。我一直在往后退,后背都靠到了妈妈的腿上,就在这时,我听到一声吼叫。突然,音乐没有了,有的只是一个咆哮的男子的声音。歌声没有了,有的只是一阵寂静。

娜塔莎在我身边呆住了。我们两个人脑袋靠着脑袋,从桌布下面往外偷看,是米基叔叔最好的朋友卡门科。他把手枪的枪管插到号管里,怒吼起来,愤怒使他的脸颊更红了,红到仿佛多了两张暴怒的脸,而他的头也胀得更大了,好像宽了两个头:“这是在干吗?竟然在我的村子里搞这种音乐!我们是在维勒托沃还是在伊斯坦布尔?我们到底是人,还是吉卜赛人?你们应该歌颂我们的国王和英雄,歌颂我们的战役和大塞尔维亚国家啊!米基明天就要去战斗了,可你们竟在这最后一个晚上往他耳朵里塞这种土耳其的吉卜赛垃圾?”

“要逮住一头小猪,可不容易!因为猪不仅跑得快,还很善于转弯,而且因为猪还会跟着你思考!”爸爸在节日刚开始的时候这样说。他的讲话让我们很惊讶,这是我们所有人听他说过的最长的话了。他继续说:“猪会看着磨好的刀,知道下一步是什么。它对自己说:没关系,但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离开这儿。难道猪会预知未来?”爸爸问道,把目光投向听众,“许多年来,猪都没有找到逃离猪圈的出路,为什么它在下一个二十秒里就不一样了呢?它可以闻到屠夫的味道。在猪的脑袋里,恐慌和本能比邻而居,门靠着门。在共同的花园里,稀稀落落地绽放着思考的花朵:明亮的花为明白的时刻而开放!猪摘下了这样一朵花,吱吱地叫着,狂奔而去!最后的屠夫还没有关上身后的门。最后的屠夫是博拉。他看着猪从自己两腿之间的隧道钻过去,问道:‘莫非跑过去的是那头猪?’是的,就是那头猪,我的博拉,它早就呼啸着从院子跑出去,到了草地上了。我们跟在后面,那头挣脱了束缚的动物正在草地上,一路小跑地奔向自由!你们猜怎么着?这样一头狡猾的猪,一头这么飞速和优雅的猪,一头能预见未来的猪,我愿意赐它自由!从集体的愚钝和猪圈的腐烂气息中出来,向个性出发!”爸爸这样喊道,张开双臂,“森林就在那头猪的前面,那里还有它那些野生的同伴,再往上是群山,而这儿——我们的草地:只有德里纳河才有比这草地更健康的绿色,看着这样的绿色,任谁都想跪下去吃草。那头猪尖叫着,而我要告诉你们,这是最纯洁的欢乐的呼号!那头猪在为自己的革命而欢呼!博拉第一个站住了,他真的跟在后面追了吗?很快,我也放弃了,只有米基还在追。”爸爸往米基坐着的地方看了一眼,说:“我的小兄弟米基,大家都看出来了,他也要当兵了。那头猪领先了五十米,也许有六十米,但米基不管,大声叫着,声音传过草地,传到森林里,传到高山上:我不管!可是,正当它在脑筋和速度上都不可战胜的时候,这头猪却突然停了下来。它把头转向我的小兄弟。这是怎么回事?这头猪站在那里,看看群山,看看米基,又看看群山,再看看米基。直到米基快要追上它的时候,它才又飞奔起来,但这次不再是跑向森林和自由,而是转头跑回了院子里。它在猪圈和粮仓之间撞来撞去,发出短促的响声,躲在后面,空间越来越小,它被堵在了那里。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看到了,我们用缆绳和拖拉机才把它从里面拖出来。”

爸爸举起了酒杯。我的爸爸,那个屠夫,他的眼睛是浑浊的,喊道:“为我兄弟干杯!”大家都为米基而碰杯。“杀一头小猪可不是什么乐子!”爸爸嚷道,“因为猪会跟着思考,但博拉大概不会。因为博拉不愿意捅喉咙,非得捅心脏。因为他忘了把佩塔克拴上。在宰牲口的时候,你只会犯两个错误:忘记拴狗,狗一嗅到血,就会精神失常;或者刀捅偏了,牲口就失去控制了,要等它咽气,真要等到地老天荒了。”

“我想,要等痛苦大到生命无法承受,牲口才会死。”

这两个错误,博拉叔叔都犯了。

“去他娘的神圣的猪脚,博拉,那里大概是肾,但绝不是心脏!”米基叔叔冲博拉叫道,同时用全身的重量压在猪身上,用膝盖把它按在地上。鲜血向四面八方喷涌。狗的叫声越追越近。佩塔克箭一样地飞过院子,比它自己的舌头都快。“博拉,天哪!”米基叫起来。佩塔克在男人们和喷血的猪旁边跳来跳去。它不再短促而连续地吠叫,而是一声声地号叫起来,口涎从它露出的牙齿间流出来,顺着狗嘴往下滴。米基还不能把猪放开,因为博拉又把刀拔出来了。“佩塔克,出去!出去!”博拉喊道。爸爸踢了那狗一脚,它哀号起来,博拉捅了第二刀。

“停下!把音乐停了!”那个卡门科怒吼道,尽管当时那些业余乐手已经完全没在演奏,而是被他的手枪吓得缩到了后面。只有号手纹丝不动,小号还靠在他唇边,似乎还停留在上一个欢快的音符上,而这欢快的音符似乎还飘在空气里,只是已经不再欢快。枪管在号管里晃动,卡门科拿枪的手臂在颤抖,号手也在颤抖,一阵冷风袭来。卡门科的怒吼和佩塔克的狂吠把这风磨砺得异常料峭,就像博拉叔叔为了刺中猪心而将那把最长的杀猪刀磨得锋快。

“叫吧,叫吧。”卡门科目光呆滞,咕哝道,慢慢地把枪管从号管里抽出来。

“你就待在下面。”妈妈悄悄地对我说,把我的脑袋推到桌子下。尽管这样,我还是看到了一切。我看到卡门科的手臂怎样抽搐了一下,有枪声,有尖叫声,有小号掉落在地上发出的咣当声。娜塔莎抱住我的脖子,跳到我的怀里,她没有咬我,也没有亲我,只是对我耳语:“刚才那是什么?”

那是某种非常响亮的东西,让佩塔克都沉默了。那是某种非常恐怖的东西,让妈妈的腿都颤抖了。那是某种非常重要的东西,让群山都在重复它——就像遥远的雷声在回荡。号手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他双手都贴在右耳上,身子蜷缩,仿佛肚子上被人打了一样。“手枪太近了,为什么这么近?”——我想喊出来。娜塔莎把头靠在我的背上,拥抱着我。“不要这样。”我本来很想抗拒,但恰恰是现在,在这个时刻,却不得不这样。

“停下!把音乐停了!现在我命令你们演奏什么,你们就得演奏什么!”卡门科命令道,把小号踢开,“难道我们的民族赢得了战役,就是为了让吉卜赛人在我们的歌曲上拉屎吗?”

只有太爷爷的鼾声打破了卡门科发出质问之后的寂静。在这个世界上,任何枪响、狗叫或命令都没法影响这样旋律优美的睡眠。当卡门科突然冒出来,打断那首赞美漂亮的埃米娜[10]的歌曲时,太爷爷已经唱完了第一节,唱着唱着,他就睡着了,脑袋靠在桌子上。

卡门科把号手逼到墙边,用手臂压住他的脖子,抵在下巴上。卡门科靴子上的皮革已经磨损到了金属的位置。那个号手从被压迫的喉管里发出了呼吸困难的咕哝声,这时,太奶奶用一片生菜叶轻轻擦了擦嘴角,戴上眼罩,大步流星地走到卡门科的背后。“烈日当空,牛仔!”她向卡门科喊道,手里拿的是两把叉子,“我数三下!一,卡门科,我正常的卡门科,你知道我喂过你爷爷科斯塔,因为他妈妈没有奶水吗?你爷爷吃着我的奶,长得高大健壮,至于他那大脑袋,我也没办法。他和我的斯拉夫科一起玩耍,在我们的节日里跳舞。每一曲唱完,你爷爷科斯塔就会背上手风琴,像个男人一样自己弹奏起来,连那些乐手都跟不上他!二,卡门科,我漂亮的卡门科,你现在留着这样的头发和胡子,到处挥舞手枪,在自己的帽子上缝一个徽章。缝得不好,歪了,但缝纫可以学。可你知道你爷爷科斯塔曾经为了反抗这种帽子和帽子上的双头鹰,到前线去打仗吗?你知道他两次在同一个肩膀和同一个腿肚子上负伤吗?三,卡门科,你这疯狂开枪的匪徒,你凭什么噼里啪啦地开着枪闯进我们的房子?我们用自己的双手挖下地基,让它拔地而起,高耸入云,而你却用子弹打中它的喉咙,打中它灵魂所在的地方!”

卡门科把号手从自己面前推开,转向太奶奶。“没错,没错,房子……”在卡门科的背后,父亲们立刻站起身来。“我可以把这堆钢筋混凝土的钱给你,可谁来补偿我那被这帮垃圾玷污了的耳朵?”卡门科用手枪指着太奶奶和那些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的乐手之间的地方。在裙子里,太奶奶的手指已经不耐烦地在叉子上游走了。要对抗公鸡警长和全维勒托沃最快的左轮手枪,卡门科是绝对没有胜算的。“米基是我的结拜兄弟,他的家族就是我的家族,向歃血为盟的兄弟情谊致敬!”卡门科说,并且让小臂向外,因为在说到血和兄弟的时候,人们一定会想到手腕关节。米基直直地凝视着前方,拳头里捏着面包。他把袖口卷了起来,死死地咬住面包,下颌的肌肉都紧绷着。父亲们忽然向卡门科冲去,我爸爸是最快的那个——但卡门科抬起手枪的速度更快,他转过身来,在半圆范围内用枪口对着每一位父亲,威胁着给每个人一枪。“砰,砰,砰。”他说道。

我把耳朵堵住,父亲们站在那里。我爸爸还保持着向前迈步的姿态,手臂弯曲着,身子向前倾,就像在那头逃跑了的猪面前一样。

“但是,但是,但是!”卡门科拿着手枪开始转第二圈,但速度更慢了,手枪在摇摆,仿佛他自己在摇头。他说的每一个“但是”都是针对一个父亲的,第四个“但是”是对太奶奶说的:“但是,我爷爷牺牲了自己的肩膀和小腿,不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和民族吗?当我们坐在这儿的时候,乌斯塔沙[11]正在掠夺我们的土地,他们在驱逐和屠杀我们的人民!难道我爷爷不是也和乌斯塔沙战斗过吗?他战斗过,克尔斯马诺维奇夫人,他战斗过!我不会再任由吉卜赛人让乌斯塔沙的破歌和土耳其人的鬼嚎在我面前横行!我要给米基听我们的音乐!给他听那曾经有过,而且还会再来的辉煌时代的歌曲!”卡门科用空手捶打着自己的胸膛,“马上就听!我来这儿不是说话的,是跳舞的!快来,快,快,快!”

但那个肥胖的业余歌手并没有马上动起来,反倒是太爷爷在这个时候醒了。他冷不丁地从桌上抬起头来,接上了那首关于美丽的埃米娜的歌儿,而且刚好从被卡门科用枪声打断的那个地方开始,带着粗声粗气的悲伤,仿佛那虚荣的埃米娜就站在太爷爷的檐廊前面,却没有回应他的问候——

……我对她说“色兰”,但以我的信仰,

美丽的埃米娜,她听不到我说话……

——太爷爷的声音翻滚起来,佩塔克也呜呜地号叫着,进入了节奏。卡门科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白发苍苍的歌者。埃米娜的头发编织成辫子,闻着像风信子的味道,臂下抱着一个银罐,歌曲中,她站在茉莉花下,在维勒托沃,她站在李子树下——

……她从她那银罐里舀水,

绕着花园,浇灌着玫瑰……

——太爷爷张开双臂,仰着头。卡门科和我的注意力都被歌曲吸引了,当我再一次朝卡门科看去的时候,他已经被父亲们放倒了,我爸爸跪压在他持枪的手臂上,直到他松开那只拿着枪的手——

一阵风从枝头吹过她可爱的香肩

吹散了她那些粗粗的发辫……

——微风耍弄着埃米娜浓密的秀发。此时此刻,只有一个人的声音比太爷爷的歌声、佩塔克的号啕,以及卡门科被父亲们掀翻,肚皮朝下,面孔贴地的时候那充满痛苦的喊叫还要响——米基叔叔。这并不是因为他抬高了声音,而是因为他从手枪插进号管那一刻开始,终于第一次说了些什么——

……她的头发散发着蓝色风信子的芳香,

已经让我彻底迷狂……

埃米娜散发着风信子芳香的头发正让坠入爱河的太爷爷意乱神迷,这时候米基说:“马上放开他!”

“天哪,米基,这个家伙已经疯了!”娜塔莎的爸爸——一个没刮胡子、眉毛浓密的农民,正把卡门科的手臂扭到背后。我爸爸用食指和拇指小心翼翼地拾起手枪——

我以自己的信仰发誓,我已跌跌撞撞,

但美丽的埃米娜,没有来到我身旁。

——埃米娜的香气多么迷人,在她身边连站都站不稳。

“我说了,放开他!”米基叫道,向他朋友俯下身躯,“卡门科,你大概没有真的对谁开过枪吧?”

但当时哪有时间问答呢?父亲们相互对视了一下,“走——”一下子把卡门科抬起来,按到墙上,卡门科的下巴上还沾着唾沫和血,脸被怼在墙上,上气不接下气:“好了……放开……好了!”

太爷爷不需要音乐,而那些业余乐手现在也确实没法为他演奏,他们正满心忧虑地看着他们号手同事的耳朵。太爷爷站起来了,唱出了最后一节——

……她只向我投来蹙额一瞥,

淘气的女孩,毫不在意我已为她疯癫。

——并跳起舞来:埃米娜留给太爷爷的只有一道阴郁的目光,她不关心他的爱。太爷爷绕着桌子手舞足蹈,从我爸爸身上顺走了卡门科的手枪。他跳到牲口棚那儿,举起手枪,对着大粪堆就是一通射击,直到子弹打空,扣动扳机只能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他一靴子把空枪踢进粪堆,直到手枪完全消失在里面,然后他伸展伸展背部,说:“啊呀……”

有些事情是没有解释的,对这些事情,只有“啊呀”。在小城维舍格勒的上方,有一片群山,群山之中有一个渺小的村庄,村庄里有一条渺小的檐廊,檐廊上有一个愤怒的卡门科;有一个长发的卡门科,他正扶着疼痛的手臂,人们把他从檐廊里带走,把他的迷彩服丢到地上;有一个呼吸沉重的卡门科,他在牛粪里翻找自己的手枪;有一个咆哮的卡门科:“现在我在屎里翻腾,但有朝一日,我们的时候到了,叛徒就要吃屎!”有一阵骤雨,夏天的雨,下了两分钟。有那个肥胖的业余歌手,他向太爷爷尼古拉要了双倍的报酬,太爷爷把手放到胖子的脸上,说:“要是你明天清晨叫醒我的风信子,用……”——他向胖子的耳朵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就能拿双倍的钱。”太爷爷给了自己的风信子一个吻,吻在眼罩下面。有米基叔叔的军队。在春天里,爸爸和儿子、叔叔和爷爷之间曾经有一场争吵,有一声禁止:“米基,现在不是加入军队的时候,这事儿没商量!”有隔壁房间里的我,但已经没有了斯拉夫科爷爷。我不会把这场争吵告诉任何人,没人会告发自己家里人。曾经有一场庆典,曾经有许多威胁,有一阵厮打,有一声枪击。也许,如果要加入军队,就永远都得这样:人还没到军队里,战争就已经来了这儿。有一种忧虑,担心米基会被送到那个地方,在那儿,开枪不仅仅是冲着粪堆。有和米基的伤心告别,有为米基流下的泪水,也有给米基的一个耳光:“你个不知羞耻的混账!”之所以有这个耳光,是因为这个明天的士兵说:“卡门科说得确实没错,我们不能再逆来顺受,是时候反抗乌斯塔沙和圣战者了!”因为这个,才有了这记耳光。有偷偷地看过我妈妈和法蒂玛外婆的目光,有又聋又哑的法蒂玛外婆,她望向人群,仿佛听懂了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每一声枪响:羞愧又悲伤。有一种属于和不属于,檐廊突然变得和学校一样,在校园里,武科耶·武尔姆曾经问我:“你究竟是什么?”我从这个问题里听出了愤怒,却不知道正确答案。檐廊下已经没有了卡门科,他没有找到手枪,离开了,但是他的威胁却留下了。有卡门科的手枪,太爷爷从靴子里拔出手枪来,“一切都很干净,”他对米基说,“但你刚才胡扯的那些,不过是些漂亮的垃圾。”当然也有羞耻,有感到羞耻的我,但我的羞耻不是因为米基叔叔认为那个无耻的人说得有道理,而是因为我自己,因为我觉得自己的叔叔为朋友而站出来很勇敢。也有妈妈的羞耻,她抚摩着法蒂玛外婆的后背,就像抚摩一只猫。她隔着桌子——我认为米基根本就没有听见——非常小声地对米基说:“天啊,米基,这是怎么……”有我爸爸,他和往常一样什么也没说,我几乎要注射青霉素才能抵御他那种脸色。有乌斯塔沙,有历史书,书上写着,游击队员杀掉了这些乌斯塔沙,就像他们杀死纳粹、切特尼克[12]和墨索里尼军队,杀死一切反对南斯拉夫和反对自由的人。有圣战者,他们骑马穿过荒漠,把床单穿在身上。曾经有武科耶·武尔姆在校园里提出的问题,我把他的问题当作是一种胁迫,把妈妈的解释当作一个笑话。我是个混血。我是个不纯的人。我是南斯拉夫人——所以也就像南斯拉夫那样分裂。曾经有这样一片校园,校园里的人惊讶于我竟然能够是这样一种不确定的东西。曾经有过许多讨论,话题是谁身体里的血液更加强壮,是男性还是女性。曾经有这样一个我,希望自己的身份能变得更确定一些,或者希望自己是武科耶·武尔姆不知道的什么编造出来的东西,或者是什么他没法嘲笑的东西,比如一条德国高速公路,一匹喝酒的飞马,一颗射向房子咽喉的子弹。

我以后要画一个没有手枪的节日。娜塔莎在旁边,她的碎花连衣裙,她的脚,脚底板脏脏的,她的辫子编得和太爷爷歌里唱的埃米娜一样。这个到处追着要我亲亲的娜塔莎,“我的英雄,”她对我说,“我的我的英雄,闭上眼睛,来亲一下,来亲一下。”我就这样坐着,就在娜塔莎的吻带来的甜蜜中间,这是达到世界纪录的甜蜜,嗡嗡作响,娜塔莎的吻就像小苍蝇一样绕着我的脑袋嗡嗡地飞,吻的暗红色的甜蜜亲在额头上,亲在脸颊上,亲在脸颊上,又亲在额头上。


[1] 指1969年上映的美国西部片《大地惊雷》(True Grit)中绰号“公鸡”的独眼龙警长,由约翰·韦恩饰演。

[2] 指1952年上映的美国西部片《正午》(High Noon)。

[3] 超人故事中的一种虚构矿物。

[4] 克拉尔列维奇·马尔科(Kraljević Marko,约1335—1394),中世纪塞尔维亚国王,南斯拉夫民族文学中的英雄。

[5] 太奶奶在模仿“公鸡警长”对印第安人的称呼。

[6] 卡伊马克(Kajmak),塞尔维亚的一种奶酪酱。

[7] 巴克拉瓦(Baklawa),甜点,由很薄的酥皮一层一层裹起烤制而成,中心部分常为核桃、杏仁、开心果之类的坚果。

[8] 布雷克卷(Börek),一种用面皮包裹馅料的面包卷,在巴尔干地区很受喜爱。

[9] 皮塔饼(Pita),一种起源于中东及地中海地区的烤制馅饼。

[10] 《埃米娜》(Emina)是波黑地区民间传统情歌的经典曲目。歌曲讲述诗人爱上了邻家一位叫埃米娜的穆斯林女孩,但是由于宗教背景不同,女孩始终没有和诗人说一句话。

[11] 乌斯塔沙(Ustascha),活跃于“二战”前后的法西斯组织,该组织奉行克罗地亚民族主义和法西斯主义,旨在把克罗地亚从南斯拉夫分裂出去。

[12] 切特尼克(Tschetnik),“二战”时期活跃在南斯拉夫的抗德武装,主要由塞尔维亚人构成,代表塞族民族主义力量,正式名称为“南斯拉夫祖国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