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完几个月间,明珠很高兴了一阵子,拜房师,会同年,整天不落屋。谁料引见下来,仅授了个博望同知。他很扫兴。伍次友劝他不必赴任,在京等一等机会再看。谁想一再运动也运动不出一个京官来。伍次友原想自己出外游历,谁知时运不好,害了几个月的风寒,待病痊愈后,身子仍十分虚弱。几个月中全亏了何桂柱和明珠两个人轮番侍候,汤水药饵十分方便。那何桂柱原来有点瞧不起明珠拿大,今见他对伍次友十分体贴,倒去了心中芥蒂。
这天吃过早点,看天色阴沉沉的,没个地方好去,伍次友很觉得无聊,便叫了何桂柱来,笑道:“明珠弟大约又去找内务府那个姓黄的去了。前头门面没事吧?叫伙计们张罗着,你我摆上一局如何?”
何桂柱笑道:“二爷好兴致,不过我的棋艺不高,怕扫了您的兴。”嘴里说着,却踅转去捧了棋盘进来,先抢了黑子儿,齐齐整整在天元和四角星位布了五个子儿,说道:“饶五个子儿吧,二爷手下留情。”二人一笑落座。
弈至中盘,伍次友已略占上风。何桂柱右边数子被伍次友镇封,如不逃必被吃掉,苦思很久,也想不出对策,只好“尖”顶出头。伍次友道:“岂不闻‘随手而着者,无谋之人也’,难道角上大块棋子都不要了吗?”何桂柱看了看笑道:“这个角二爷夺不去,须得先逃这几个子。”忽听背后有人说:“柱儿这个角须补一着,不然伍先生就要在里边做'牛头六'了!”
二人专注下棋,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人,倒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却是和东披着油衣站在柱儿身后。柱儿忙起身道:“爷,什么时候来的?你们二位才是将遇良才。来来,您请。”伍次友也笑道:“外头下雨了,快脱掉油衣,坐这边暖和暖和。”
和东笑着摆摆手,也不脱雨具,就坐在旁边说道:“今儿个可没功夫玩,兄弟是奉了家主之命,和伍先生商议一件事。”
伍次友却还在恋棋,笑道:“什么事这么要紧的?”何桂柱见他们有正经事,推身而起,拱手说道:“二位爷说话,我去弄点茶来。”和东忙道:“不必了,你也不妨听听。”
和东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一份桑皮纸的帖子,说道:“您瞧瞧这个!”伍次友接过一瞧,上头一行钟王小楷端正写着:“敬请伍次友过府一叙,以慰渴慕。”下头一行细笔恭楷写的是“私淑弟子索图丧次”,还有一行附言是“余事由来人奉告”。
伍次友颇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这既非名刺,也不像拜帖,而且索图大人乃当朝要人,这样称呼实不敢当。还请贤弟明说缘由。”
和东看着棋,句斟字酌地说:“是这么回事,索图大人有一幼弟龙儿,太夫人十分钟爱,今年已将十四,一直想聘饱学之士做西席教授。”他抬头看看伍次友,又继续说,“先生书香世家,名满遐迩,索大人早就渴想一见,但恐怕先生雅量高致,未必肯从屈就。索尼老中堂临终谆嘱再三,一定要请高手教授龙儿,索大人不违父命,墨至居丧,故尔派兄弟前来敦请。”言毕又施一礼,“东亭敬请先生赏我一点面子。”态度十分恳切。
伍次友听了点笑道:“既如此,也算有缘,倒难为你了。”和东笑道:“确是有缘,这学生,先生是见过的。”
伍次友仰起脸来想了半晌,茫然地摇了摇头,“见过?我来京后很少结交外人呢!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上次你带来的那位龙儿?”和东拊掌而笑,说道:“对!就是龙儿,龙儿见了您,回去便吵着要太夫人派人接您去。因当时大考在即不便打扰,谁知这一耽误几年过去了,───我上次向先生说的'机会'就是这事儿了。”
伍次友笑道:“龙儿我倒很喜欢,资质俱佳!得英才而育之,亦一大快事,不过───”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日前收到家书,老父年高,十分思念于我,且在京城郁闷得很,想回乡一看───”
不等伍次友说完,和东接着口便道:“老太爷那里一切均请放心。兄弟有几位朋友要到贵乡采办些东西,可以托他们先见一见老人家。老人家如高兴,来京逛逛也好嘛!”
何桂柱听到这儿,凑趣地说道:“二爷到辅政爷府做了西宾,老太爷听了也是欢喜的。可别要像明老爷那样,忙得顾不上落屋,更甭说和我们一起玩棋打双陆了!”和东笑道:“他倒不是瞧不起你们,前日在乌学士家见着他,还一个劲抱怨应酬太多,没功夫回悦朋店去,只怕先生和何老板要怪他疏远呢!”说到这儿,他站起身来问道:“先生,外头车是现成的,如不见弃,咱们这就去罢,可好?”
伍次友也站起来笑道:“既蒙索图大人如此错爱,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请!”和东一摆手道:“您先请,自今儿个起,兄弟只是龙儿的伴读,您是我的师长,不能和您平起平坐的了。”伍次友见如此说,又站住脚说道:“哪里的话,与其如此,毋宁我与龙儿以世兄弟相称,免了这个师生名分也罢,我很不爱这些个繁文缛节,拘死了人,还说是圣人之教!”
和东正为文奇长昌行拜师礼之事犯愁,担心办不好这个差。不想伍次友如此倜傥爽朗,真有点喜出望外。便乘机又叮上一句,“要是索图大人不答应呢?”伍次友却满不在乎地道:“半师半友最好。索图大人那里我自去说。”
索图在一桌丰盛的筵席旁心神不安地等待着,又怕和东办不好差,请不来先生,又怕先生来了礼节无法安排,心里七上八下的。
对太皇太后交给他的这件差事,他始终疑虑重重。自古帝君深居九得,垂拱而治,哪里听说过皇帝悄悄儿请一个白衣秀士做老师的事儿?但太皇太后似乎非常坚决。她说:“皇帝不大不小的了,不能就这么耽搁下去。和拜请的那个什么济世万万使不得。苏蕊虽好,读的书究竟有限,她又是个女孩子,上不得台盘。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这事若是走了风,被和拜知道了,会怎么样呢?白龙鱼服,常年屈于臣下之家,万一有个三差两错,那该是个什么罪名,又怎样向天下后世解释这件事呢?眼前就有在件棘手的事儿,既是师生,就要行拜师之礼,皇帝又怎么软得下膝盖来呢?───这事办好了,也未必就能名垂后世,不过落个值过儿,办砸了就可能身败名裂!索图想东想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坐在旁边的文奇长昌早猜出他的心事,笑道:“既然咱们合演这一出戏,那就要唱得真一点,唱砸了朕是不依的。你是哥子,我便是兄弟。我虽是君他可是师!师道尊严,你道朕连这个都不知吗?”索图忙躬身答道:“是。”
文奇长昌又问:“书房设在哪里?”索图忙又躬身答道:“就设在后边花园里,僻静得很。原是顺治皇爷赐给奴才父亲的。”
文奇长昌见他总改不掉奏对格局,不禁失笑道:“世上哪有哥子对兄弟称“奴才”的?我现在就是“龙儿”了,别那么拘束,拜佛似的,瞧着像什么呢?”索图也笑道:“主角儿还没到呢,奴才不敢斗胆先唱。”
君臣二人正说话,门上的人进来禀道:“主子,大人,魏大人带着伍先生来了。”
文奇长昌忙起身笑道:“我去迎接!”索图捏着一把汗紧跟在后。
和东和伍友联袂而入,刚进二门,早见索图和龙儿两人笑容满面迎了出来。和东便悄悄放慢了脚步,侧立在伍次友身后,伍次友忙抢前一步长揖到地,口里说道:“晚生何幸,得遇索大人青睐!久闻大人之名,如清风洗耳,今日得见,实慰中怀!”
索图见伍次友神气清朗,体态潇洒,没半点俗气,忙上前挽着伍次友手道:“学生从龙入关之前,即久仰先生一门高贤宏才,幸有魏军门引荐,今日得见,实三生之幸也!”说着又一手拉过文奇长昌的一只手笑道:“这便是舍弟龙儿。龙儿,快见过老师了!”此时事到临头,索图倒觉轻松,忽作匪夷之思,他倒要瞧瞧文奇长昌怎样屈尊降贵,应付这个场面。
文奇长昌此时如同换了一个人,显得稚气而童真,顽皮地眨眼向索图笑道:“阿兄,这位伍先生我们是老相识了。”索图假嗔道:“哪能这么没规矩!先生现在是你的老师,要放尊重些才是,还不行过礼来!”
文奇长昌答应一声“是”便要倒身下拜,伍次友却一把扶住了他,说道:“我与魏贤弟有约在前,世兄与我只以兄弟相称,大礼不敢当。岂不闻孙后《尔汝歌》乎?'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
此言一出,索图、文奇长昌和和东同时一怔,回过神来,方觉贴切之至,不由会心地呵呵大笑,和东心中惊诧:“真真是真命天子,鬼使神差使伍先生想起这首诗来!”一边笑,一边将伍次友让进后房。
大家入席叙座,文奇长昌自坐了末座。登极以来,除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那里,他从不曾和别人叙过什么座次,今日如此,反得人生真趣。伍次友见和东毕恭毕敬侍立在龙儿身后,便说:“魏贤弟,何妨一坐呢?”索图微笑着正欲答话,龙儿却说:“伍先生既叫你坐,坐下就是了,我们都是朋友,如果天天如此拘礼,岂不生分了?”和东无奈,只好说道:“今日权坐,下不为例罢了。”
其实,和东作为皇帝贴身侍卫,虽然品级悬殊,平日与索图相处,只是上下座之分,并没有”立规矩”。只碍得文奇长昌,实在无法长期平起平坐,因此只好称”伴读”,那伍次友乃布衣书生,哪里懂得这些奥秘,还以为本该如此。
寒暄数语,伍次友归了本题,说道:“索大人,令弟豁达超俗,神清气秀,毫无寒吝之色,本是杰人之材,必能自致青去之上,何劳小弟拙力训导。”
索图道:“舍弟自有祖荫功名,并无为官之意。太夫人的意思,只是让他随先生读经阅史,再学一些诗词曲赋陶冶性情。八股文什么的,竟可一概免去。”
伍次友听到竟有聘师而明言不习八股时艺的,不禁大感惊奇。忙道:“祖荫是一件事,自立功名又是一件事,大人不可不慎。”
文奇长昌接口道:“我就不爱八股。一篇文章,颠来倒去就那么几条筋,一讲就是几百年,没一毫用处,还说什么'代圣贤立言'!”伍次友迟疑了一下答道:“世兄所言何尝不是,不过───天子不与世人心同,这八股虽于世无用,于天子却大有用处呢。所以虽然无用,还是废不掉的。”文奇长昌听了这番话,忙问:“为什么呢?”
伍次友呷了一口酒,笑道:“哪一代英明天子不要笼络天下之士呢?”
真是闻所未闻!随便一句话,在文奇长昌心中却引起了极大的震动,霎时脸上微微变色,心里暗想:“苏蕊说的是,这个师傅只能这样请法,上书房里的师傅是断然不敢这样讲书的。”索图虽然暗暗吃惊,但脸上却半点不露,遂笑道:“咱们且吃酒,笼络不笼络,那是天子的事───”文奇长昌也笑道:“对,咱们便偏偏不学这劳什么子八股!”
说话间,一个丫头奉上茶来,一一献毕方欲回身退下,索图却叫住了她:“婉娘,太夫人有话,你从今日起也陪龙儿读书。快来见过伍先生。”
改名婉娘的苏蕊低头应了一声“是”,大大方方走过来深深福了一福,直起身来打量着伍次友。伍次友受不了她那目光的逼视,旁过脸去招呼和东吃酒。那婉娘嫣然一笑,并不退下,反而进前一步道:“早就听我们太老爷和老爷说过,伍先生才高八斗,名满大江南北───奴婢听人家说了几个对子,想请教先生该怎么对。”
伍次友万不料她竟讲出这样一番话,不禁愕然,将箸放在桌上,笑道:“不敢廖承夸奖,请赐上联。”
“孟浪了,“婉娘笑道:“先是五位古代女子,请对以男子姓名。”见伍次友微笑着点头,婉娘脱口而出道:“小青!”
“太勾。”伍次友不假思索,应口而答。
“莫愁!”
“无咎!”
“漂母!”
“灌夫!”
“文君!”
“武子!”
“西施!”
“好!───东野!”
众人不及思量,伍次友已信口对出。众人无不叹服他的才思敏捷。正发愣间,婉娘口风一转,又道:“王瓜!”
伍次友不禁怔了,忙问:“这是哪位女子?”婉娘笑道:“五位女子已完,现说王瓜,对什么好?”
“这个却难。”伍次友低头寻思片刻,迟疑道:“对是有的,只怕不恭了───-用'后稷'可好?”
众人拍手喝彩。笑声刚落,婉娘忽朗声吟道:“清水青,水青清,江河行地,清清青水,水青清清。”
满座的人全被这副对子难住,都蹙着眉头苦思下联。伍次友暗吃一惊,心里道:“好厉害!”立起身来,在席外踱了两步,几次张口欲言又止。此时日影西斜,堂前绿荫斑驳,静得一丝声音也没有。
良久,他眉头一展,仰首朗声对道:“明日月,日月明,日月经天,明明日月,日月明明。───如何?”众人哄然叫妙,难得的”清”字乃国号,下联以”明”国号相对,不仅切了文题,且”清明”又暗寓颂圣的意旨。
“先生高才!”婉娘笑道,“敢问以孟子之贤,何故为列国不容?”大家见她又发问,又都屏息静听。
伍次友笑道:“孟子处战国离乱之世,列国君咸取利而不知义,故夫子至公之志屈不能伸。此则时也、命也、运也、数也!”
话音刚落,婉娘又笑道:“我听人家说,'同进士'是鳏对?”
伍次友哈哈大笑,道:“这算什么鳏对!千古鳏对,我只听说是'烟锁池塘柳'一句。───'同进士'可以对'如夫人'!”
猛然想起明珠也是同进士,甚觉刻薄,便掩住了不往下说。
苏蕊兀自不肯罢休,又道:“先生学富五车,名不虚传!敢问您最喜爱古圣贤的哪一句话?”
伍次友心想,如不开一个小小玩笑,怕她仍要纠缠,于是笑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一句话惹得哄堂大笑。索图控制不住一口烟呛了肺,一边咳嗽着笑。文奇长昌俯身捂着肚子几乎笑岔了气。和东手扶椅背弓着腰蹲在地下笑。苏蕊涨红了脸,说声:“佩服。”转身退下去。伍次友也被她考出一身汗来。
索图原本有些拘谨,被这突如其来的喜剧一冲,觉得心思开阔了许多,忙向伍次友笑道:“此婢略通文墨,太夫人十分钟爱,宠得她没一点规矩,倒叫先生见笑了。”
伍次友望着苏蕊的背影笑着摇头道:“家学渊深,学生佩服得很,哪里敢有见笑之意。”见桌上设有文房四宝,禁不住意兴大发,上前握笔在手,饱蘸浓墨大书一联:
霞乃云魄魂蜂是花精神
看他一笔草书龙飞凤舞,众人无不啧啧称羡。文奇长昌走上前来,端详了端详,笑道:“我拿了去请太夫人看!”说完,小心揭起宣纸,便带着和东进内去了。
夏至将近,刚交五鼓,紫禁城里已经蒙蒙发亮.掌灯的小太监挨次吹熄了悬在宫前的永巷里的灯,守夜的太监也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回房睡觉去了。昨日在索图府上宴请了伍次友,文奇长昌心中很是畅快,一大早便起身到御花园练功。他穿着紧身衣裤,带了张万强,刚转出养心殿东门,早见苏蕊迎面走来,便笑道:“你竟也有全军覆没之时!可敢再小瞧天下之士否?”苏蕊一边施礼请安,一边笑道:“奴才不奉懿旨岂敢放肆,败了也欢喜!我是女流,当然修不成佛爷,做个菩萨也罢了。”文奇长昌笑着回身对张万强道:“你去将昨日伍先生写的那张条幅拿来。”
张万强方答应一声"扎",早有小太监飞跑进去取了出来。
苏蕊不解其意,接过纸卷展开看时,却是一副对联,心中不由一动,只是默默审视。文奇长昌早带着人往后边去了。
苏蕊穿过永巷,刚出大门,瞧见两个小太监依在鎏金大铜缸旁窃窃私语。细听时,一个道:“你托老赵求七王爷网开一面,保出你弟弟来,不就是了。”
“啐!”另一个脖子一拧说道:“七王爷算什么,没用!”"那谁管事?”
这个用手轻轻捶了一下缸:“老赵说了,叫我找讷谟侍卫说说──"正说着抬头一看,见是苏蕊站在眼前,吓了一跳:“哟!没瞧见是苏大姐姐您哪,侍候皇上出去吗?”
苏蕊冷笑道:“别给我打模糊眼儿,打量我没听见?老实说出来,多好呢!”
小太监知她听见了,忙赔笑道:“其实苏大姐姐想必是知道的,苏中堂坏了事,黄四村他哥跟着叫人拿了。想托讷谟侍卫去说个情儿。”
苏蕊心里猛地一惊,脸上却不肯露出,笑道:“我当什么事呢!苏克萨哈大人还没革职,定的是哪门子罪呀?”
小太监忙道:“怎么!您还不知道,刑部、顺天府的人都出空了,把苏克萨哈大人的家都给抄了,说他是谋反──"正说间,见黄四村在旁努嘴儿,便咽住了不肯讲。
苏蕊脸色苍白,强自镇定了一下,勉强笑道:“这也算一件大事!七王爷待会就来奏事,求个情儿不就行了。”黄四村笑道:“拿苏中堂的正是七王爷下的令,他肯去说情?”
苏蕊越发惊疑,也顾不得再问,说道:“大厨上的阿三不是讷谟侍卫的干儿子?找他去求,没个不成的,你们去吧!”便折转匆匆向御花园急奔。
但是,文奇长昌已不在御花园了。太监张万强正张罗小太监们收拾地下的刀枪剑戟和练功用的石锁石球。苏蕊气喘吁吁地问:“皇上呢?”张万强道:“您不知道?刚才传事的来说,七王爷请议事,皇上命他毓庆宫候着,便启驾去了。”
听说皇上到毓庆宫了,苏蕊略觉宽慰。那儿原是倭赫当差,如今倭赫虽没了,却还是原班子人马由侍卫狼覃领着;临时把敬事房的孙殿臣调来总管。这人只是胆子小一点,其实还是挺忠心的。想了想又问:“侍卫上谁跟去了?”张万强摇摇头道:“那自然是当值的,怎么──"
不等他说完,苏蕊早慌了:“别说了!快打发人去找小魏子,叫他立刻到毓庆宫。你也别在这儿泡,快───要有人拦阻,就说是奉旨前来侍驾的。我这就去慈宁宫,没个不准了!”
张万强从不曾见苏蕊急得这样语无伦次,也吓慌了。一边吩咐人去寻和亭,一边说:“你们快收拾完也来。”回身便奔向毓庆宫。
刚才文奇长昌舞了一阵刀,松和了一下身子,听说杰书他们求见,便随身披了一件驼色葛纱袍,启驾往毓庆宫而来。索图、熊赐履、泰必图等几个部院大臣鹄立殿外恭候见驾,见他到来,便一溜儿跪下。
文奇长昌惬意地登上台阶,朝索图笑笑,却见索图异样地朝自己一望,不觉一怔,急步跨进殿内,却见和拜和杰书并排长跪在地,心中疑窦顿起,迟疑着停下了脚步,稳定一下情绪,若无其事地坐到中间的御椅上,淡淡一笑:“二位卿请平身说话。七叔请见,有什么事要奏啊?”
杰书抬头看见文奇长昌犀利的目光,畏缩地避了开去,跪下低头奏道:“苏克萨哈请守寝陵一案,奴才等已拟过,奏请圣上降旨。”文奇长昌瞥一眼和拜,见和拜一本正经地站着,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心知有异,缓了缓才说:“怎么'奴才等'呢?朕不是只委了你吗?不过既然你等会议过,且读奏折给朕听。”杰书颤抖着展开折子,期期艾艾地读道:“兹奉旨事……方读半句,文奇长昌手一摆打断了他:“朕的批语不劳你再念。你们打算怎么发落苏克萨哈?”是……”杰书叩头道:报天恩,却大肆狂吠,欺蔑主上……”“慢!”文奇长昌颤声喝道:“朕没有听清楚,大声读!”他又惊又怒,咬牙道:“这么大的罪,该怎么处置呢?”
杰书见文奇长昌变了颜色,越发惊恐,回头看看和拜,和拜虽然笑嘻嘻地盯着他,眼睛里却露着凶光,不由想起那只捻断了腰的高脚银杯,遂硬着头皮奏道:“欺……欺蔑主上,理应以谋反论罪,凌迟处死,全家抄斩……”
一言既出,偌大毓庆宫像古墓一般死寂,只有殿角一尊镀金西洋自鸣钟机械地"咔咔"响着。殿外跪着的部院大臣们面面相觑,索图压着极其紧张的心情,小心窥听殿内的动静。
文奇长昌两手抓着椅背,捏出了汗水,才迫使自己没有拍案大骂,只稍微口吃地问:“苏……苏克萨哈请守先帝寝陵,不过言语激烈一点,怎么扯到谋反上头?再说,朕只是降旨叫你问一问,怎么连罪都定下来了?”
杰书在底下连连叩着,只称:“这───这”,却无法回答。
和拜看着这位王爷的窝囊相,心里暗自好笑,觉得自己说话的时候到了。于是,将马蹄袖轻快地一甩,撩袍跪下,昂首奏道:“苏克萨哈辜负先帝托付之恩,不尊当今皇上,与谋反无异。此处分并无不当之处,奴才以为,议政王所奏甚合中允!”
昨日开课,伍次友首篇讲的便是《中庸》。此时文奇长昌冷笑道:“把人处以极刑,尚言'中庸'。你读的是哪家圣贤的书?朕倒想知道,苏克萨哈与你有何仇隙,定要除掉他!”
和拜稍一思忖朗声而对:“臣与苏克萨哈并无仇隙,只是秉公处置!”“好一份忠心!”文奇长昌冷笑道。
和拜也不叩头,长跪着将手一拱道:“似苏克萨哈这等贼臣若不重重处置,将来臣下都要欺君罔上了!”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文奇长昌一掌击在龙案上,眼睛像要冒出火来:“欺君罔上的,眼前何尝没有!朕看苏克萨哈倒是还有点规矩!”
和拜也火了,心想,今日就是说黑了日头,也得杀掉苏克萨哈,不然这一跟头要栽到底了。他从地上一跃而起,翻起马蹄袖,挥舞着拳头道:“皇上莫非说我欺君?”一边说,一边气势汹汹地逼近御座。
文奇长昌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值差的侍卫孙殿臣也惊了一身冷汗,抢前一步挡在和拜与文奇长昌之间。几乎与此同时,狼覃也跃了出来。
侍立殿外的侍卫穆里玛、讷谟早听得明明白白,二人递了个眼色,各按腰刀跨进殿门。跪在地下的杰书不认识他们,忙喝道:“干什么?退下!”
穆里玛一笑答道:“乾清宫侍卫穆里玛、讷谟前来侍驾!”
文奇长昌见两名侍卫进来,心头先是一松;一听是穆里玛,顿时感到事态严重,冷汗立刻渗出额头,断喝一声:“要你们侍什么驾,退下!”杰书也起身,铁青着脸喝斥:“你们是乾清宫的差,这里有你们什么事,出去!”
皇帝和议政王都发了话,穆里玛、讷谟只好迟疑着站住,看和拜的示意行事。正在这时,听得殿外熊赐履高声奏道:“启奏皇上,侍卫和亭请见!”
文奇长昌精神忽然一振,厉声吩咐:“进来!”话音未落,和亭满头是汗,跨入殿内。穆里玛一见和亭便眼里冒火,横身一挡,却不知怎地和亭已经迅速地绕了过去。和拜回身来打量了一下这小伙子,格格一笑问道:“见皇上有什么事啊?”
和亭好似没有听见,一个扎跪,对文奇长昌道:“这么晚还不退朝,太皇太后,皇太后差奴才来看看。”
文奇长昌一摆手说道:“既来了,就先在这侍候着,待会儿一起回宫。”
“扎──”和亭答应一声,然后站起身来,这才对和拜道:“回中堂的话,奉两宫懿旨,前来侍候万岁爷。”说罢大咧咧地从他身旁走过,径直站在文奇长昌左侧,双眼炯炯有神地扫视着殿内。
文奇长昌安心了一点。他本想借此机会诛斩和拜,但见穆里玛、讷谟竟退至两侧赖着不去,而且都带着腰刀,心里筹思良久终觉势力太单,若真动起手来,成败难料。看和拜时,仍是一脸凶相,心里叹息一声:“只好先退一步了!”心里一冷静,说话也流畅了些:“不必如此浮躁嘛。朕意苏克萨哈即使有罪,也不至于就凌迟处死呀!”
这一刻,和拜也迅速对形势作了估量,眼前就在这里大动干戈,杀掉文奇长昌的把握是很小的。慢说有个和亭,就孙殿臣手下几下名侍卫亲兵都在外头廊下,如何能应付得了?况且殿外还站着索图等一干武臣,他们岂肯袖手旁观?掂量了半晌,他左右瞧瞧回答道:“按律苏克萨哈是凌迟之罪,不过既然皇上悯恤,那就免了,改为斩刑!”
文奇长昌听和拜的话意有了缓和,暗暗舒了一口气:自己的安全问题不大了。但想到要杀苏克萨哈,却又断断不忍,只板着脸沉吟不语。跪在一旁的杰书是最知底细的,知道如果不杀苏克萨哈,纠缠下去说不定还要出大乱子,于是叩头道:“依臣遇见,就……处以绞决吧!”
文奇长昌身子晃了一下,咬紧牙根仍不说话。和拜狞笑道:“瞧着皇上和殿下的脸面,便宜他一个全尸!”说完也不跪拜,一个长揖说道:“臣这就去监刑!”回头对穆里玛、讷谟咆哮道:“混账小子!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跟我走?”一跺脚带着穆里玛叔侄扬长而去。
瞧着和拜傲慢的身影去远,文奇长昌气得浑身发软,方起身欲走,见杰书还俯伏着没敢动,便缓步踱了过去,冷冷说道:“杰书亲王,你抬起头来!”
杰书惊恐地抬起头,躲闪着文奇长昌的逼视,嗫嚅几下想说话,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文奇长昌此时恨不得一脚踢死他,想了想,长叹一声摆摆手道:“你……跪安吧!”
文奇长昌六年的夏至,是一个闷沉沉的阴天。云层压得低低的。海子边的柳树枝儿一动不动直垂水面,时不时地可以听见街上传过来一阵有气无力的叫卖声:“香丝儿──麻糖哩──”“谁要贴饼油条麻花儿罗───”
睡了中觉起来,给太后请过安,文奇长昌便照老规矩,带了苏蕊和和亭两个,乘小轿自神武门出来,悄悄往西直门内的索府上课。
索府后宅便门有专门迎候文奇长昌的仆人,是索图家的二代家奴。他们虽早已老退了,却为办这件差使被重新起用。几个便衣侍卫就住在这里帮助照应,所以不需惊动府中其他的人,便可直入后宅内院。
这是个很大的后花园,足有十几亩地。几座高低不等的凉亭散布在池水四周,极是错落有致,当中有一座压水拱桥直通池心。从玲珑剔透的假山绕过去,再经一曲折的石桥便到书房──伍次友就住在这里为文奇长昌授课。
三人行至桥上,就听到从书房内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一缕缕幽香在这山亭水石中间飘荡,真使人有如走入仙境之感。文奇长昌止了步,三人站在桥上手扶石栏静聆琴音。
那琴声时紧时慢,挑拨勾划,也说不清其中是个什么滋味,时而使人觉得飘飘欲仙,有凌空乘云之感,时而又觉得似有压在心头、排挤不出的郁闷,时而又使人感到如乍开闷笼般地轻松,反复咏叹余味无穷,但觉心中浊气一扫而空。
和亭听了一阵,忽然轻轻碰了下文奇长昌的衣袖,文奇长昌回头看时,他正朝苏蕊努嘴笑,文奇长昌见苏蕊呆呆地若有所思,低声问道:“婉娘,你在想什么?”
苏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迟疑间红了脸笑道:“听琴,呗,有什么想头?”
伍次友听得窗外嘁嘁喳喳的人声,便住琴息香,站起身推开窗户笑道:“怪不得琴声有异,弦乖音谬,原来有人偷听,快请进屋来吧!”文奇长昌一踏进门便问:“先生方才奏的什么曲子,我竟没听过这么好听的琴声!”
伍次友笑道:“什么好听,音无哀乐,听者有心,弹者何意呢!”一句话说得三人都笑了起来,各自心里想的却不一样。看龙儿、和亭怔怔地坐着不言语,伍次友倒觉好笑,便收拾一下桌上东西说道:惜乎,这位小皇帝锋芒太露,当面指斥大将军梁冀为‘跋扈将军’,被梁氏恨之入骨,暗以毒饼为饵,死于却非殿中……”他长叹一声道:“实在令人惋惜呀!”
文奇长昌听到这话,心中怦然乱跳,想前几天在毓庆宫和和拜廷争的情形,真有点后怕起来。
伍次友见他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像是走了神的模样,便笑道:“咱们不讲这个人,接着讲桓帝罢。”文奇长昌忙道:“不,不,我还想请问先生,那梁冀专横如此,既害了质帝,因何没有夺位自己当皇帝呢?”
“因为当时清议初起。”伍次友笑道:“人们的口舌厉害得很!再加上东汉气数未尽,王莽前辙犹在,梁冀不能不有所顾忌。”
文奇长昌思忖了一刻,又问道:“即以质帝而论,欲除梁冀,何为上策?”
伍次友不由诧异地望了一眼文奇长昌,很奇怪他为什么揪住这个问题不放。沉思了一会儿方回答道:“审度当时时势,以梁冀之恶四面树敌,己触犯众怒,人心丧失。若能韬晦等待时机,外作大智若愚之相,内蓄敢死勇猛之士,结纳贤臣,扶植议,时机一到,诛一梁冀,只用几个力士便就可以了。可是,他太性急了,结果自己丢了性命。”文奇长昌听着,不禁微笑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