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我的几段南极记忆

作为从1989年开始就把南极考察工作当成职业的人,翻开南极考察队友朱基钗的《生也无涯:南极行思录》,我还是刹那间梦回南极,思绪如滚滚长江水,一场场、一幕幕历历眼前,是南极,不是南极,还是南极……

那是1989年,我第一次赴南极工作。到达中山站后,我们立即投入夏季考察的物资卸运之中。那不是简单的搬搬运运、装装卸卸,我亲眼看到为了把极地号上的物资运到岸上,时间最长的一次卸货,小艇竟在海冰中曲折辗转了17个小时才安全靠岸。码头的作业也充满“游击战”的风格,仅有的吊车在码头卸了小艇,就马上返回站上再卸平板拖车。为了让码头边的吊车尽量够得着货物,吊车的支腿已经搭在海冰上了。不时有队员站在吊车远端的支腿上增加配重,以尽量减少扒箱作业,把超重的集装箱吊到岸上,然后再运到站上慢慢整理。

那一年的冬天,我被分工与几位队友合作,承担夏季来不及细致展开的中山站建筑内装修工程,从中学习了很多,经历了很多,也悟出了很多。记得那之后我接受一家媒体采访,临近结束,记者请我用一句话概括当时的中国南极考察,我脱口而出:“中国的南极考察是一个农业国干了一个工业国才能干的事。”

那是1996年,还是在中山站。我第二次赴南极工作,为了赶在海冰还能确保安全的情况下出野外,我们到站第二天就骑着雪地摩托,去距离中山站约30公里的企鹅岛看帝企鹅。两辆雪地摩托行进在一望无际的海冰上,一遇减速或停车的空档,同行的队友就不停问我:“路对吗?”我猜想他一定是担心离中山站越来越远,会不会不安全。几次反复问询,我有点不耐烦地回答:“企鹅岛我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其实,我当时的思绪已经回到6年前。那是我忘不了的第一次南极越冬,1990年8月,我骑着雪地摩托来到企鹅岛,第一次看到了帝企鹅:虽是极夜后的正午,但天地笼罩在灰蓝色中,远远看到一群帝企鹅挤成一团,最外圈的整整齐齐,把后背留给凛冽的寒风。那一刻,那方冰原上,它们是除了我们之外唯有的生命。我强烈感受到一种生命给予另一种生命的震撼!我的眼眶顿时充满泪水……随后的几个月里,我陪着当时一起越冬的老高先后去了8次企鹅岛。回国后,老高凭着拍摄南极帝企鹅的独家素材,完成了科教片《企鹅大帝》的制作,并拿到了1992年的金鸡奖最佳科教片奖。

从企鹅岛回来后,我们就投入各种繁忙的工作中。我第二次赴南极,是为了执行首次内陆冰盖考察任务。对于考察线路行进的方向,在最初两天的激烈讨论后,我行使队长的权力,决定把断面指向冰穹A(Dome-A),这就是后来中山站到昆仑站的花杆编号字头定为“DT”的缘由,DT001是南极冰盖中国断面的起点,也是建昆仑站梦开始的地方。

第三次去南极,还是在中山站。这年考察队的任务之一是完成中山站升级改造工程。2007年12月23日凌晨4时许,我前往距离中山站15公里左右、在海冰中漂泊的雪龙号,受命将一台挖掘机接运到中山站。当牵引着挖掘机的车队行驶到距离岸边还有800米左右的地方时,冥冥中有种感觉,促使我做了个后来回想起来深感庆幸的决定:让带去的两台雪地车都挂住拖车,在前面牵引。按照这样的安排,车队慢慢走,我走在冰上负责观察、指挥。总重约30吨的拖车缓缓起步,车队还没走出30米,只见拖车一歪,右侧履带立了起来,冰洞与涌出的海水直击我的神经。海冰碎了!我撕心裂肺的声音出现在对讲机里:“不好!海冰碎了!你们全速前进!千万别停!离岸越近越好!”只见两台雪地车黑烟一冒,生生把30吨的拖车拉出冰洞,向前猛冲。接着的景象,让我完全僵立在原地,只能拼命地重复那句指令。两台冒着黑烟的雪地车,拉着五花大绑般固定着挖掘机的拖车,每走出几十米就压碎一块海冰,向岸边冲进,就像帝企鹅走路一样,摇摆着在我的视野里越来越小……“报告秦领队,我们上岸了!”对讲机传出驾驶员的声音。我忘不了那天开车的老陈和老梁,此生难忘……

最后一次去南极是2015年,第32次南极科考队。这一次,科考队的任务一如既往地繁重。中山站—长城站—罗斯海新站—中山站,忆及此行真有点“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感觉。我最难忘的是2015年12月下旬的一天,我们乘坐的雪龙号已经从南美洲出发驶往罗斯海,下午我收到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大意是告诉我雪龙2号(其实那时还没正式命名)的详细设计通过了审批。放下电话,我很长时间没有缓过神来,再后来,我缓缓地把舱门锁上,打开音响,大声地、重复地放着《红旗颂》,激昂的乐声中,从新破冰船建议立项起,8年间的人和事,纷纷乱乱地浮现在眼前……

当成为第32次南极科考队领队时,我已经在国内忙碌了10年,没再去过南极。这一次,我笃定地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我职业生涯的最后一次南极之旅。一路上,队友朱基钗经常问我一些问题,我总能感觉到他的与众不同,因为他似乎不需要宣贯性或是扫盲性的回答,而更像是在验证他内心已经有了的答案。对于他的一些提问,有时我也会担心他的独立思考可能走得有点远或是浪费时间,但我很快就意识到是自己多虑了,那正是他从事记者职业所养成的对客观性、准确性和事实背后的追求使然。

从南极回来后,各种忙碌中我们又有许多的交流。时隔6年,朱基钗的这本书,又让我重温了那一次南极考察的历程,勾起了我30多年极地工作生涯中一些忘不了的往事。我想,他把书名定为“生也无涯”,正是基于他内心的思考。我断定,我会把它放在案头上,因为看到它,我会想起很多很多。

中国第32次南极科考队领队

2022年6月21日(南极仲冬节)

于舟山浙江大学海洋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