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真正的黑暗,并不是“不见五指”,而是“只见自己”——半透的手,被荧光描了边,连着身体也被这光晕包裹,心口处还飘了一截舞动的红线。她试着用发光的手安抚那截红线,后者穿过她的手,继续自由挥舞着。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暗色,上不见顶,下不见底。她双脚自然地垂着,触不到地,仿佛悬在空中。在这无限的黑暗之中,有且仅有她一人。
若说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就是黑。那这里,就是黑的晋级形式,邃。四周如同黑洞一般,吸引着人过去,然后一口吞噬。
她不自觉往前探了探,还没迈开步子,就惊讶发现,身子飘向了前方,甚至连上下都无拘束。她也不知道自己飘了多久远,四周还是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变化。又或者说,她根本没动,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这一定是做梦!
突然,一束光,自上而降,将她罩住,驱散了四周的幽邃。她被强烈的光刺住了眼睛,立刻用双手遮挡。待眼睛适应了,才缓缓睁开。强光之中,她隐约看见,这幽邃的黑暗终于不再只有她一人了。
“堂下女子,此生已结,可自省其罪?”前方悠远浑厚的声音传来,一字字重压而下。
已结?什么意思?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左前方“嘭”地一声,燃起了一团蓝色火焰。火焰中映现她的记忆,从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那些她记得记不得的,一幕幕飞闪而逝。继而右前方倏然燃起一团蓝色:至求学时期,她辞别父母,背井离乡,留在求学的城市奋斗打拼。一个人的日子虽然苦,幸好有两三个知心好友,在旁支持着她。一次意外的剐蹭,她扭伤了脚,入院观察……
之后,火焰一团空白。身后两侧,依次燃起了的蓝色火焰,也是空白。
“这……这是怎么回事?!”刚刚那悠远的声音显得有些慌,不似刚刚那般稳重。
那蓝色的火焰叫灵焰,可映照人的一生,所有功过善恶,一览无余。若是阳寿已尽,灵焰闪现完她的一生后会自动熄灭。但此刻她身边的灵焰正燃得欢腾,证明这女子寿命未尽。
悠远的声音变得近了些,他吞了吞口水,故作淡定道:“堂下女子姓甚名谁?”
女子沿着声音望去,正前方的黑暗中,隐隐看到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透过不太光亮的灵焰,她勉强看清了上面的字:判官殿。牌匾的下方,有一高台,身着古代官服的判官,坐于高台之上。他前方的桌上,堆着如山的簿子,身边侍立着一黑一白两位鬼神。
她这是到地府了?
黑无常手里的生簿记载着人的生辰,白无常的死簿里记载着人的死日,而判官手里的是时簿,记载着人一生的寿命。三本一合,便是人一生的时间。
白无常将人名和终时交给小鬼,由小鬼们前往人间引魄入府。判官通过灵焰中闪现此人一生的所作所为来断其功过,安排转世之井。黑无常再根据判官所判,将人名和生时交给小鬼,由小鬼们引魂入世。
千万年来,这样的步骤从没出现过差错,更没有出现过灵焰空白的现象。判官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赶紧低头,翻看了一下自己的簿子,随即又看了看一旁白无常的死簿,和黑无常的生簿。
见女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判官将身子前倾,压在桌上,手指朝她一指。
“庄悦天。”她话一出口,立刻捂住了嘴。怎么回事,她明明没有回答的意思?父母常说,梦里有过世的人呼唤,绝对不能回应,否则会被带走。完了,这下子她真的要死了!
“庄……庄悦天?你不是包平安?”
“包平安?包平安是谁?”反正已经开了口,她索性放下手,继续应道。
黑白无常赶忙低头翻查着手里的生死簿。
“大人,此人只怕是……弄错了!”白无常道出了大家明知但不敢承认的事实。
“什么?!”判官漆黑的眼珠子变得更大了,开始翻找起桌面上其他的生死时簿。
“你们去门口守着,这种事情绝对不可外传!”黑无常趁着判官翻看的间隙,朝身后隐在暗处的鬼差声吩咐道。
“是,黑大人。”两个粗犷的声音有力地应道,从暗处现了身。一个牛头执戟,一个马面持斧。
两位鬼差刚落地,庄天悦感到一阵颤动。随着他们的身影离去,这阵抖动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生死时簿原是一本本,一叠叠,整齐地码着,在判官的桌上安放,可是现在全塌了,像一堆被风吹散的乱石,判官和黑白无常还在不停地翻看着。地府里很暗静,除了翻页的声音,隐隐可以听到远方传来一丝微弱的铃声。
人死后,魂魄会被小鬼勾出。新死的魂魄还带有人气,会被相熟的人吸引,对人世产生留恋,小鬼的铃声能压制魂魄最后一丝人气,让他们乖乖跟随。那远远的铃声,便是从人界传来。
以往中央的魂魄只要稍作停顿,判官判其一生功过是非,便有了定夺。但庄悦天是个特例,她待着的这段时间,早该有数百魂魄进入轮回,可现在,却在她这里卡壳了。她双手环胸,努力压制着自己的焦急。
为了打发时间,她不停地在四团灵炎间晃荡。一会瞧瞧这个,一会看看那个,判官殿里被她打量了个遍。可惜除了那块隐亮着的牌匾,四周只有幽暗,再无其他可供欣赏。
她恐怕是千百年来第一个有机会将判官殿打量得如此细致的魂魄!
殿外,白色魂魄排成长长的队伍。地府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大塞车。引路的小鬼们纷纷好奇地探向里面,但被门口的牛头马面挡住了。
“去去去,看什么看!管好自己带来的魂魄!”马面不耐烦得驱赶着越聚越多的小鬼。
“那个……马面大人,还要等多久啊?”其中一个小鬼怯怯地问道。
“判官大人审完了,自会放其他人进去。”
“那个女子犯了什么大罪啊,居然要审这么久?”小鬼不死心地继续朝里面张望着。
“你这小鬼哪那么多事!后退后退!”牛头也上前一步,和马面一左一右,用三倍于小鬼的庞大身躯堵住大殿门口。
地府本没有温度,四处的幽暗灭绝了任何温暖念头,不禁让人觉得寒意渗人。豆大的汗珠在判官额头上滑落,他却顾不得擦拭。世间人口众多,生死时簿上面只会出现当日亡魂的名字。这是他翻的第五遍了,还是没有!
“找到没有啊?”她又开创了个“第一”——第一个敢催促判官的人!
想她好好的一个人,不过是在过马路时被自行车蹭了一下,崴了脚,留院观察而已。旁边床位的人全身裹满了纱布,包得跟个木乃伊似的都没死,反而把她给勾了魂。早知道就该听妈妈的话,不住院就好了。
“没有是吧?那我走了。”她转身欲离开。
“等等等等……”判官连忙绕过高高的判台,跑了下来,拉住她。
“是……是没有……”判官结结巴巴地说道,用宽大的衣袖胡乱擦了一把脸,“但到了地府,你已经不能回去了。”
“我不过是扭伤了脚而已,凭什么不让我回去!”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地方里显得格外刺耳。
要是她撞车裹成隔壁那样,死了也就死了。可扭伤脚也能死,这谁信啊?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包平安”。
“你们抓错人了,包平安是隔壁的,不是我!”
“那……那个……”判官吞了吞口水。
数千年来,从来都是他吼别人,哪里有人敢这样吼他!可现在被吼了,还无法反驳,实在让他憋得慌。他恨恨地瞪了一眼畏缩在一旁、将她带下来的小鬼。
他指了指她胸口那丝红线,说道:“你胸口的命线已断,与此生的缘分已尽。即使回到阳间,也无法复活。”
庄悦天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那丝飘荡的红线,缓缓摇了摇头,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不……这只是梦而已,我没死……”
“这不是梦,是真的。”判官在她额头轻轻一弹,她立刻感觉到了痛,下意思紧闭了眼睛。再睁开时,眼前浮现一幕父母因知道她的死讯而崩溃的场面。
“爸!妈!”
这下子,她终于相信,她死了!
眼中的酸涩立刻冲了出来,只是魂魄没有眼泪,她哭不出来。
“你在现代是活不下去了,但我能在其他地方给你找个身躯……”
“我不要!”开什么玩笑,这辈子她还没过够呢!
判官沉下脸:“你若不去那边,现在你的阳寿未尽,我也无法让你投胎转世。”
“事情是你们捅的,你们负责解决!”别人的错,凭什么让她来买单?
“那个……姑奶奶,这已经是最后的办法了。要不……我让你回去和家人告个别?”
“哼!”她扭头,明显不满意这个解决方案。
“唉,你所处的时代确实没有适合你复活的身体。你要是不愿意去其他时空,留下来陪我们也是可以的。”他讪讪的笑意,让她觉得留下来绝对是个下下策。
庄悦天怒瞪着判官,紧紧咬着下唇,看来是真的没有回去的可能了。可是,她怎么舍得抛下疼她爱她的父母呢?世事就是这样的不公平,她明明没有错,却不得不为别人的错来承担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