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把好脾气留给爱你的人
- (美)凯莉·柯利根
- 11435字
- 2023-06-13 20:16:22
生活就是这样
It’s Like This
生命不会永存,
我们会悸动,会挫败,会循环,
会情感四溢,会消失。
因为,就是这样,活着就是这样。
那天早上,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理由,让我的生活彻底崩溃。事实上,它也确实没有崩溃,崩溃的是我自己。
我当然可以借口说,我之所以崩溃,是因为我的父亲——那个我打心底崇拜的人——在六十八天前去世了。眼睁睁地看着他归于尘土,我悲痛欲绝、心力交瘁,再也无法回归平静的家庭生活。我的大脑像收音机失去了信号,一根断了的弦嗡嗡作响,只剩两个念头时不时冒出来:他走了,以及,请把他还给我。
其实,我的情绪向来摇摆不定,有时像个大人,可以成熟地面对生命的法则,有时又像个小孩子,幼稚地抱怨、否认这些信条。翘首等待来信的时候,我会从充满期待渐渐变得怒火中烧。这么说吧,得梅因市赫兹1的一位客服代表手上有一段我近期给他们“反馈意见”时的录音,那段录音如果被爆出,一定会让全网震惊。我说这些并不是要将生离死别的悲剧和日常琐事混为一谈,以显示我无法分清这二者。我分得清,也好好分清了。我会跪下来,感谢上天赐予我健康,赐予我丈夫,赐予我孩子,还赐予我中央供暖,让我不用挨冻。但我没法一直跪着。我时不时就会直起身子,嘟嘟囔囔:“没有人像我一样觉得腰疼吗?”那个瞬间的我并不比当年月经初潮时的小女孩更像个大人。
说到生理期、小心眼和不理智,我不得不想到我那两个正值青春期的女儿。大女儿乔治娅,十六岁,留着沙宣头2,杏眼褐瞳,扁平足,还有一对迷人的酒窝。她喜欢长曲棍球和色拉布3,比起文科更喜欢初等微积分和化学,因为文科的答案不唯一。她对我的态度好坏取决于我给她多少零花钱和她是否需要我接送;而每当我多说她几句,她就会明显地不耐烦。她的独立让我伤透脑筋,也让我非常欣赏。她是一个世界顶尖级的拖延症患者,去参加舞会的时候,都已经坐上车了,她还在梳着她那仍旧湿漉漉的头发;送她去练球的时候,我们停好车,她才换上钉鞋。她跳舞很酷,讲故事也很有魅力,我总会被她深深吸引,甚至忘了她是我的女儿。
小女儿克莱尔,十四岁,一头金发,但在冬天会变成棕色;她穿十二码的鞋子,遗传了她爸爸的深蓝色眼睛,总是笑得阳光灿烂。她会打排球和篮球——这是我们让她学的;也会打长曲棍球,因为春天的时候她喜欢待在室外。如果我们不阻止的话,她会把课余时间都用来研究林-曼努尔·米兰达4的歌词,用在亚马逊上买到的奇怪裱花嘴给糕点裱花,或是在一年中根据不同节日办上六场主题派对。她会自己设计邀请函,在Buzzfeed5上找准备点心和布置场地的创意,挂上价值14美元的迪斯科灯,为她的舞池增光添彩——虽然那其实只是我们的地板而已。她上五年级的时候,在一场为期四天的标准化考试6中答对了所有题目,但至今还会犯把“schedule (时间表)”和“argument(争论)”写成“skedule”和“arguement”这样的拼写错误。我们觉得她可能是一个创造性天才,不过,谁知道呢,一切皆有可能。
当乔治娅和克莱尔待在一块时,会一起看电视剧《办公室》7的重播,或是互不搭理各自捧着手机,又或是为悬浮咒8的念法争论不休。有时候我看着她们斗嘴,感觉跟我和爱德华吵架时的样子一模一样。如果我们能做个更好的榜样的话,也许她们也会更和谐、更幸福吧。每年,姐妹俩都会上演一两出宝莱坞歌舞大戏,跳着从《舞力全开》9里学来的舞步,这每每都会让我想起从前只是和家人待在一起就很满足的日子。当她们模仿《周六夜现场》10中加斯与卡特11的讽刺小品时,我相信,她们在未来也会一直这样亲密无间。
最后要介绍的是我的丈夫爱德华。他从小到大一直被人说长得像《花逢月满永不残》12的主演罗比·本森。但是现在,他越长越像本·斯蒂勒13了。他所执着的事情包括:游泳;在各个场合都全副武装;逼着他认识的每一个人看完全部五季的《火线》14,还得发自肺腑地赞扬这部剧;以及,金州勇士队15。他是金州勇士队莽夫大前锋德雷蒙德·格林16的超级迷弟。自从2016年格林在NBA季后赛中踢了几个球员的裆部之后,爱德华就开始叫他“追蛋格林”。除了旅行结束回家后总要花十几天去整理行李箱和爱唠叨我去看牙医之外,和爱德华一起生活还是挺轻松的。他不讨厌家务活儿;愿意帮我染头发,用染发产品自带的塑料小刷子将我灰白的发根染成5号中等棕色。他极度理性,热爱他的工作,睡觉的时候总会握着我的手,尽管他并不喜欢牵手。
至于我,我这个人可以说是毫无章法。我长得像我的父亲,并且在不同方面分别跟我的两个女儿有共同点。我的头发是自来卷,但并不性感。如果我是一条狗的话,比起做美容,剃毛应该更简单。17我一直被人说牙齿很大,像18。我的肌肉很松,而且越来越松了,我的屁股和飞机场一样平。为了假装很在意这些事情,我每周六早上都会和爱德华一起运动。当额头渗出汗珠的时候,我就会慢下来——我可不太喜欢冲澡。我一周七天都穿同样的衣服,常常到下午才会穿上胸衣或是照个镜子。比起规律的朝九晚五,我更喜欢做时间自由的工作。我曾经自己打过一套家具,当过摄影师,还开过一家公司。我有各种奇思妙想,脑子里一天能蹦出十好几个点子。酒精能点燃我的雄心壮志,一杯瘦身玛格丽塔19下肚,我会准备申请参选州参议员。可一觉醒来,孩子们都去上学了,我可能准备一个人工作,那些雄心壮志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做过的唯一一件彻头彻尾的好事就是成为我们当地儿童医院的志愿者。每周四下午三点到五点,我都在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Neonatal Intensive Care Unit, NICU)照顾婴儿。
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家庭。
接下来,说回那天早上……
我睡得很好。一如往常,在凌晨五点左右,我迷迷糊糊地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又睡了个把小时的回笼觉,直到突然清醒,像是窗帘被猛然拉开似的。我闻到了培根的香味,爱德华在做早餐,他的生物钟告诉他该吃点肉了。我坐起来,戴上眼镜,仔细地辨认了我的拖鞋——左边穿在左脚上,右边穿在右脚上。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关上白噪声机20之后,听见的第一个声音就是女儿们的争吵,声音有些刺耳,似乎是谁又没打一声招呼就穿了谁的衣服。与爱德华比起来,我对这些争吵的忍耐度更低。爱德华可以忍一整天,任她们争来争去,而我总在第一时间就会采取行动。有理智的人都会问,如果冒烟后一定会起火,那为什么不在一切烧成灰烬前扑灭火苗呢?
原因在于:爱德华读过一本(也是唯一一本)育儿方面的书,那本书上说:“让他们吵!”
让她们争吵的是一件奇尔科21圆领汗衫,是我们在塔吉特22花了9美元买给乔治娅的。但上周我在她衣柜里看到这件衣服被压在一大堆她不穿的衣服下面。自从她爱上黑色紧身裤配灰色连帽衫之后,就看也不看这些衣服了。我当时还在想,这件衣服可以给克莱尔穿。我不知道克莱尔会不会喜欢这件衣服,但我可以要求她穿,这样就能物尽其用了。我不喜欢浪费——面包边要吃干净,笔记本要用到最后一页,学校发的地毯要铺上。我的车跑了148412英里23还没换。
所以呢,是我把乔治娅的汗衫给了克莱尔。没经过乔治娅的同意。
女儿们吵到了大门口,声调越来越高。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该有个人去接听一下,就像全世界所有其他家庭一样。但在位于克雷斯特街的敝宅,电话铃就像是响起的狗哨,而我是家里唯一的一条狗。
“爱德华!电话!”
他听不见我的声音,锅里的培根刺啦作响,排风扇在转着,女儿们在门口吵吵闹闹。
我飞奔到楼上的电话边,听见那边说道:“您好!这里是乳腺癌防治基金会,我叫琼,我想给您介绍一下我们的公益长跑和手提包交换活动。”不,你不用,电话录音“琼”小姐。我得过乳腺癌,经历过化疗、手术、放射治疗,全套。真的不用了。挂断。
此时,女孩们的争吵愈演愈烈。已经不只是为了汗衫这件事,而是变成了“我总是!”“你从不!”和“太离谱了!”克莱尔《家庭主妇》24上身般地喊道:“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分享,你这个自私的贱人!”
我光速般站到她面前,“你刚才说什么?”去他的爱德华的书。
“她——”克莱尔想要回答我的明知故问。
“你听没听见她——”乔治娅说。
“闭嘴!谁再多说一个字,就——”我应该给点什么惩罚呢?禁止她们的哪项爱好?或是让顶撞我的那位做点她不想做的?“就得每天带好时25出去散步,直到圣诞节!听清楚没?”滥用上帝的名字还带上他儿子的生日略有点不敬,但我从来就不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尽管我爸妈曾无比努力地引导我信教。
女儿们不想遛狗,因为她们不在意这条狗。我们之所以养它,是因为朱迪小姐对我说的一句话。朱迪小姐是一位受人爱戴的小学教师,在一个返校之夜,她靠过来悄悄地跟我说:“在孩子们进入青春期之前,养条狗吧。”她说,当女孩子的脑垂体分泌的激素开始影响卵巢之后,这将是唯一可以安抚她们的东西。说得没错,我想,一条狗——一个我们会爱也会爱我们的小东西,一位值得信赖的朋友。
最初的几天,女儿们确实很爱它,就像圣诞节早晨的前二十分钟一样,新奇而有趣,直到她们明白过来,这条狗是二人共有的。新奇感很快就消失了,两个人开始互相推脱该谁去喂狗,还跟爱德华谈判,要收钱才肯帮好时洗澡,爱德华真是没有一点家长的威严。很快我们就意识到,如果好时叛逃去了一个对它更好的家庭——比如朱迪老师家——没有人会为此伤心落泪。换句话说,这条狗绝不是不可替代的一员,甚至比不上两个女儿从离家5公里的超市买回来的用十七色棉布制作的小玩意儿。
“女士们,有没有人愿意帮我请个美食摄影师过来?”爱德华说,“我的培根摆盘绝对可以拿奖!”
女儿们瞪着我。这一秒,我们对彼此多少都有些厌恶。我尤其火大,因为是我教会了她们“贱人”这个词,并且对她们大吼大叫,所以她们也有样学样大吼大叫。而爱德华又没有参与争吵,所以今天孩子们会更喜欢他,反正总是他更好。女儿们的争吵总是由我来解决,我还以为我会成为像米歇尔·康斯特布尔或是塔米·斯特德曼那样的好妈妈,但我不是,并且我之前看过一个育儿博客,和体罚一样,冲孩子们吼也不好,会特别打击他们的自尊心。所以,我是在干吗?我冷静下来,温柔但直白地说道:“乔治娅,克莱尔正穿着呢。这件汗衫是我给她的。如果你还想要的话,明天就可以拿回去。现在,出门吧。”
乔治娅川剧变脸般突然暴怒转身离开,克莱尔跟在后面,脚步踩得咚咚响,一样滑稽可笑。几秒钟后,我听见大女儿跟她爸爸告我的状说:“她总是偏袒克莱尔。”
“我是为了高效解决问题!”我想吼出声,但我无法为自己辩解,不仅因为那会让孩子们跟我平起平坐——根据上次和老妈谈心的经验,这是绝对不行的,而且因为电话铃又响了。这次打电话来的正是她——我的妈妈,就像她知道我正为这场调解被搞得焦头烂额似的。女儿们在和超人爱德华一起吃培根。她们怎么忘记汗衫的事儿了?
我妈妈七十几岁了(她不太在乎具体的数字)。她热衷于赌博,从纸牌游戏金拉米(Gin Rummy)到烧脑的美国大学生篮球联赛(NCAA Basketball Tournament)的场次竞猜。她总喜欢跟人赌点什么,却总是赌输。有一次,她和我的朋友杰米赌一场大学生足球赛的输赢,下注1美元,输了之后,她寄给杰米一张崭新的1美元纸币。她是一个快退休的房地产经纪人,以前也是个金发美人,穿着只追求舒适。她现在身高大约5.3英尺26。她在维拉诺瓦伍迪小巷的一所房子里,养育了我的两个哥哥和我。那个房子是在她喜爱的电影《毕业生》27(几十年后以毫厘之差负于《风月俏佳人》28在我妈心中的地位)上映的那年和我爸爸一起买的。在他们搬进去四十九年后的今天,她又在同一个厨房打电话给我,这次是为了搞清楚怎么把我爸爸账户里的常旅客里程转到她的账户里。此时,我正穿着我爸的睡衣。我爸在美国上空飞行了3300英里29,这么长的里程足以兑换一个飞机上的免费鸡肉凯撒卷。我妈从她一个朋友那儿听说里程可以在本人去世后转移。她想把我爸的账号告诉我,看我能不能帮她搞定。
我特别想帮她,但不是用这种方式。
跟我妈一样,我讨厌各种附属细则、永远记不住密码、害怕所有表格。我一直拖着没有处理过期的驾照,就是因为不想去车管所排队,尽管爱德华一直告诉我可以在网上预约。呵呵,就跟那真的可靠似的。所以,我更想和妈妈聊关于爸爸的事来抚慰帮助她。我们管爸爸叫绿丸30,那是他上大学时一次宿醉之后得到的昵称。我希望妈妈向我倾诉爸爸离开后的生活变得如何单调:旅游再也没有期待,一个人看费城人队的比赛、做午间弥撒、来一杯加冰块的斯米诺31,通通无比枯燥。我想听她诉说,在和爸爸一起生活了五十年之后突然失去他,仿佛灵魂被掏空。她该和谁一起玩牌啊?但是,玛丽·柯利根不会说这样的话。这不是她需要的,现在不是,以后也永远不会是。她需要隐私、教堂和时间——而此时此刻,她需要的是询问如何注销银行账户,如何归还爸爸租来的别克以防再被多收一个月的钱,还有那些常旅客里程。
妈妈报出一串账号,我假装记下了。我想象绿丸从电话那头突然蹿出来向“小蜜桃乔治娅”和“克莱尔、克莱尔,我的蜜糖小熊儿”问好。他是这样称呼我的女儿们的,仿佛她们是拳击冠军,或者是超级碗32的业余表演者。我看到我们邻居的SUV停在门口,正等着送孩子们去学校。
“我的背包在哪儿?”“超级大明星”之一站在楼下冲我喊着,仿佛在指控我。
“我不知道。你放哪儿了?”爱德华反问道。这是在孩子们上幼儿园的时候,她们的蒙台梭利33老师教给我们的做法。
“妈!我的背包呢?”
我捂住电话:“你放哪儿了?”
“前门口啊。”
我愿者上钩,甚至能尝到嘴里毛钩34的味道,顺势说道:“妈,我等下再打给你。”楼还没下到一半,我就看见衣柜后面露出的背包带,“拜托!不就在这儿嘛!”
“咦呃!”她拉开门,一缕清晨的阳光洒在了她的额头。我的老天爷啊,那儿该不会是有虱子吧?
我还没来得及检查,两位姑娘就走了,门被重重地关上,震得门环晃来晃去、晃来晃去,就像黑色安息日35的歌中尖锐的尾音。她们好几小时后才会回家,然后我们又会重复这些事情:再一次和好,再一次进行可能的争吵,再一次在下午帮她们梳头除虱子。
厨房里,好时正冲着一堆蛋壳呜咽,蛋壳里空空如也,煎锅里的培根已经发白了。我还没照镜子,也没吃饭,而爱德华已经冲好了澡、刮好了胡子,面色平静。他站在门口,握住了门把手。
“你要走了?”我问。
“对呀,我要去上班。”
“很好。”四秒钟之后,将只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个屋子里,这里的气氛刚刚还剑拔弩张。
“好——吧。”他说。
爱德华打开门,一脸的解脱。我说:“看见那些毛团没?你走后我就得处理。首先我得扔了你的鸡蛋壳,然后趴下来,四肢着地去擦干净桌子腿上的所有狗毛——徒手擦!”
“我们应该买一个手持吸尘器。”
你说得太对了,这真的是问题所在。我们需要一个手持吸尘器。
狗叫了。“好时!”我和爱德华异口同声。狗又叫了一声。爱德华看了看手表,问道:“你想让我喂它吗?”
“我来吧。”我不希望自己变成一个怨妇,满腹牢骚惹人嫌,让好人爱德华不想回家。得振作起来,我想。
“早会结束后,我会打电话给你的。我们会搞定的,凯莉。”他说着,我猜他是说搞定所有事情吧。
“嗯哼。”我应道,目送他离家,给了他自由。我不会信他的,他以前居然还答应孩子们,要给钱让她们洗自己的狗。
我喂了好时,脑袋很疼。通常早上我都会有点头疼,因为每天晚上我都会和爱德华一起来杯烈酒——龙舌兰加上酸橙或是威士忌加上苦精——尽管这会毁了我的睡眠,甚至会毁了第二天早晨。我吃了三片阿德维尔36,倒在了褪色的亚麻色椅子上。我以前很喜欢这把椅子,但现在它成了我感觉被掏空时的专用椅子,我的发呆椅、我的放弃椅、我的悲伤椅。绿丸去世后,我经常坐在这儿,向好时寻求安慰,就像朱迪老师说的女孩子们通常会做的那样;或是坐在这儿看《拼车K歌秀》37或路易CK脱口秀片段,列出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去做的待办事项。我抿着双唇,胸口发紧。我感觉自己快要哭了。我放任自己流下眼泪,反正没人在乎。身边没人会因为我的哭泣而不安,也没人因为我的软弱而厌烦。
我太累了,几乎要睡着了。我想给人打电话,但又能说些什么呢?我望着电话,觉得也许可以打给堂姐凯茜,凯茜大我十岁,她无所不知。我看到地上有一堆剪下来的手指甲,或者是脚指甲?
浑蛋。
“凯莉,她们还是孩子!”那个好脾气的我对自己说。为什么我不能像绿丸那样看待我的女儿们呢?帮我妈处理一下常旅客里程有那么难吗?如果莉兹——我亲爱的莉兹,年仅四十六岁就去世了,三个月前我刚刚为她念过悼词——看到我总是大发雷霆、对司空见惯的小错误大惊小怪、对日常生活毫无感恩之心,她会怎么想?
在我开始全方位地批判自己之前,门铃响了。一个身材健壮、神采奕奕的UPS38快递员递给我一个杰克鲁39寄来的大信封。上一次选择困难症发作时,我为网购纠结了二十分钟。只是买件衬衫而已,但我连续吃了一个月的卡普恩40早餐麦片,有些发胖,所以在两个尺码之间犹豫不决。而且,在清仓特价专区淘宝的风险还是很大的。
我用刀子划开信封,取出一件刚过季的亚麻无袖衫,正面有一个时尚的装饰性口袋。是适合平时穿的暗红色,颜色比网上的照片还要好看。赌赢啦,我告诉自己。衬衫的腋窝处挂着一个吊牌,上面清楚地写着“一经售出,概不退换”。谁想换啦?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脱下绿丸的睡衣,甩在衣柜前的地板上,将乳房塞进我最小的内衣。我用电熨斗熨平衣服的褶皱,这个板型看上去没有我想要的那么宽松,不过等回过神儿来时我已经穿上了它。口袋很漂亮,下摆贴着我的臀部,但中间略紧,让我有种被抱住的感觉。我扭头看着镜子里的后背,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胸衣的轮廓,包括胸衣后面的三排挂扣。我调整了下衣领,想让它看起来不那么明显,但我的C罩杯岿然不动。我试图慢慢抚平这件无袖衫,但没什么效果。
我摆弄了好几分钟,微微出了些汗,但也只是徒劳。看来想穿这件衣服的话,我只能永远多穿件外套了。这像件紧身衣。
解决的方法只有一个。
我抓起一把女儿们的美工剪刀,像紧急医疗救护技术员(Emergency Medical Technician,EMT)一样剪开了这件衬衫。我被杰克鲁气得发疯,还有那些熊孩子、那位“好”老公,更别提镜子里的这个红脸疯女人。我气得大喊大叫,直到看见两位邻居太太带着她们训练有素的狗狗从窗下走过。
我把剪坏的衬衫和塑料包装揉成一团,用力塞进垃圾堆,这样我就再也不会看到它了。我套上一件爱德华的T恤,很宽松,有他的气息,混合了门嫩高速棒止汗膏41、发油和我闻惯了的他的独特体香。我脚边躺着绿丸的格子法兰绒睡衣,领尖钉着纽扣,他去世时穿的就是这件睡衣。我拿起它闻了闻,脑中浮现出那一天的场景:托盘上是他未曾碰过的酸蔓越莓汁,空气中弥漫着一个无法下咽之人呼出的浑浊气息,以及我不停涂抹在他唇上的润唇膏散发出的薄荷香,还有一丝保丽净42的气味,有点滑稽。这让我觉得他还活着,就像我和爱德华和好时一样。但他马上又逝去了,我深深地低下了头。
我几乎没有多想就躺回了床上。好时退后几步,又跳到我身边。我脚趾冰冷。我把手指伸进好时面颊上松软的毛发里,望着面前的墙壁发呆。地脚线上有一个蜘蛛网,还有一道划痕,那是吸尘器留下的痕迹。我打扫得不是很干净。有所谓吗?我让谁失望了吗?高乐士湿纸巾放哪儿了?也许我需要一份在办公室做的工作和一个告诉我该做什么的老板。我并不喜欢那种生活,但那样我至少可以知道什么时候该去哪儿。
我想上洗手间,顺便照了照那面有放大效果的镜子。我五十岁了,很难忽略这一事实。我身上已经长出了老年斑,而且几乎每月都会长出新的,包括鼻尖上的那个,太明显了,别人很难不去注意它。当我微笑的时候,脸颊会浮现出皱纹。咖啡毫不留情地把我的牙齿染成了烟熏棕。
我在坐下来小便之前,在电动牙刷上挤了点舒适达护齿健牙膏(Sensodyne Pronamel),刷了两分钟牙。这款老年人用的牙膏会渗入我的牙缝刺痛我的牙龈,正如几年前一个傲慢的牙医警告我的那样。该死!我翻了个白眼。下午克莱尔预约了牙医矫正牙齿,我得早点去接她。为什么爱德华从不用带女儿去见卡斯洛维医生?为什么要预约这么多次啊?他们就不能一次多做几颗牙齿吗?
为什么我总是生所有人的气?
有句话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生活,就是这样。”
这是威尔常说的一句话。威尔是爱德华办公室的冥想导师,面对难题的时候,他总有很多有意思的答案。他从不穿鞋。我已经一年没见过威尔了,至今依然不太确定他说“生活,就是这样”的时候想表达什么,但我是这样理解的: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这样,起起落落,时好时坏。我们不需要担心,因为生活对每个人都是这样,而且,就应该这样。
以前,我在爱德华办公室一个充满阳光的小角落写作的时候,曾见过威尔。那个小角落是我的梦幻乐园,有可以随意调节高度的桌子和午睡舱,还有不限量供应的康普茶和墨西哥卷饼。爱德华的老板慷慨地给了我一张空桌子,欢迎我分享所有的员工福利,包括威尔的正念课。“阿门,兄弟。”我感谢道。
威尔和我差不多高,眼睛明亮,体态优美。他说话节奏缓慢,为人沉着冷静,我只有理智在线的时候才能跟他交流。大多数时候,我会偷偷溜进他的正念课,坐在一张灰色的泡沫塑胶垫上,滑稽地摆出他教我们的姿势(呼吸,集中注意力,放松),直到他摇响那个从西藏带回来的铃铛,这意味着我们可以睁开眼睛下课了。有时候,我会留下来和威尔聊会儿天,这取决于我随大家鱼贯而出时的站位。
一天上午,威尔带我们进行了一次关于人际关系和冲突的冥想训练。结束后,我对他说:“每次我家出点什么麻烦事我就会发疯,暴怒的那种。”他听了我的话却没被吓跑。我接着说:“尽管我早就预料到会出现这些麻烦,但当它们出现时我仍然会感到惊恐。”
威尔点了点头说:“这是人类心理的一个很酷的特征,我们总是期望自己的反应会有所变化。”
拜托……不爱穿鞋的威尔先生,你在说啥呢?“明知道事情不会有任何变化,却一直心怀期待——这,很酷?”
“对啊,虽然这会让人很痛苦,但痛苦也是很正常的。”我好笑地看着威尔,但他无视了我的眼神,“如果我们放弃改变、放弃成长,那才真是大麻烦。”
“就是说当我冲人发脾气的时候,比如说对孩子们发火的时候,我其实只是在鼓励个人成长咯。”
“我懂了。”他终于看清了我的病症所在,“你以为自己能改变别人的行为方式。”
没错。
“爱德华说我有成为‘治安员’的潜质。”
威尔露出他那冥想导师式的微笑。他很喜欢爱德华。
“但是,我想改掉大惊小怪的毛病。你知道的,青春期的孩子们既刻薄又情绪化,这一点儿也不稀奇;丈夫们总是回家很晚、很忙、注意力不在我们身上。哦吼!撞了一辆停着的车、错过了截稿日期、弄丢了手机充电器……面对诸如此类的事情,你只能说,好吧,好吧,好吧。”
“好吧。”威尔想了一下,“我喜欢这个词,这个词不错。”
“我也是。可惜,我说‘好吧’的时候,其实就是在说‘去你的’。”
他大声笑了出来,发现我不是在开玩笑,又说道:“接受事情本来的样子很困难,很多人都在和现实较劲。”威尔没有说穿,他所说的接受并不是悲哀地妥协或是紧咬牙关地忍耐。他并非建议我们逃避现实,而是希望我们始终对改变现状抱有期待。这一点他想让我自己领悟。
这些道理我早就知道。我曾跟爱德华开玩笑说:“一味抗拒会让人气成溃疡性出血。”我曾在聚会时脱口而出:“抗拒意味着要永远痛苦下去。”我还曾在与姐妹们的聚会上高谈阔论说:“只有傻子才会为妊娠纹、坏天气或是姻亲而责怪上帝。”这也是我如此厌恶自己的一部分原因:我知道的道理比威尔还多。
“顺其自然可能是人类面临的最常见的挣扎,”威尔说道,“从几千年前就开始了。”
天啊,我是个老古董,不知道“不要跟现实打架”先生是否厌倦了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们这些平凡的小人物同样的事情。
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是一个特别的人,有着特别的人才有的病灶,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被诊断出来,甚至可能需要新的治疗方式,或者至少需要一些独门秘方。但其实我只是个普通人,一个流传千年的陈词滥调足以解决我的困扰。
我上完厕所,冲了水,穿上绿丸宽大的睡裤。我把一嘴牙膏泡沫吐到洗手池里,漱了口,龇着牙检查了一番。我放松了一下脸部肌肉,长吁了一口气,安慰自己:生活就是这样,凯莉,就是这么回事儿。
而隐藏在我清晨的挫败感中的是另外一件事,它好似一条柴火堆里的响尾蛇,随时会蹿出来。我闭上眼睛,在遥远的彼方,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安静地躺在我的脑海中。
生命是会结束的,1972年的夏天我就知道这个事实了。当时一辆救护车安静地驶离,带走了那位老太太,她曾在万圣节的时候给大家分发杏仁巧克力43。但现在,我更加近距离地接触到了死亡,看着它露出骇人的爪牙——两次——改变了生活中的一切。在我新的生活星系里,没有绿丸,没有莉兹,所有的星轨都被重新校准了。痛苦变得刻骨铭心,病痛给人致命一击。衡量生活的标尺被重置了,这让我很难把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和我该如何生活协调起来。
莉兹宁愿在西达赛奈44做一周的积极化疗,来换取一个对付毛发、鸡蛋壳和指甲的早上。她宁愿放弃盆腔内的所有器官,只要能看着她的孩子们长大,长成一群在客厅玩闹的少年。
还有绿丸,他会告诉你,人生就是一场嘉年华:到处是音乐和小吃摊,还有算命先生和肌肉男。他会说:“生活充满神奇,宝贝儿!” 爱德华曾说过,绿丸是一个幸福的天才。所有人都认同,绿丸比任何人都热爱生活。这不是一个孩子出于对父亲的崇拜而夸大其词。而我呢?在节日的灯光下,来到绿丸身边,待了差不多五十年,而后,在一个二月的夜晚,他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化作永恒。而我留在世上,一如往常,除了比以前更易怒,还重了13磅45。
失去,不应该是会永远地改变一个人,让他变得更好吗?
也许威尔那句奇怪的话——生活,就是这样——在这里也适用。这种遗忘,这种突然的软弱,这种易怒和羞耻的情绪,这种让人迷失的悲痛——生活,就是这样。思想不会停息,我们会迷茫,会徘徊,会钻牛角尖,又会恢复正常、重新开始思考。因为,就是这样,有思想就是这样;我们的心灵不会空虚,我们会情绪高涨,会压抑,会心碎,会原谅,会接受。因为,就是这样,有心就是这样;生命不会永存,我们会悸动,会挫败,会循环,会情感四溢,会消失。因为,就是这样,活着就是这样。
1 Hertz,一家全球连锁汽车租赁公司——译者注(下同)
2 又称波波头。
3 SnapChat,一款“阅后即焚”的照片分享软件。
4 Lin-Manuel Miranda,美国演员、作曲家、制作人,代表作有音乐剧《汉密尔顿》等。
5 美国的新闻聚合网站,整合了各种新闻,用户互动性高。
6 指建立了题库,考试难度、时间、场地、评分等各方面尽量做到标准化的考试。美国入学考试大多为标准化考试,如中学入学考试(SSAT)、独立学校入学考试(ISEE)、学术能力评估测试(SAT)等。
7 The Office,情景喜剧,有英国版和翻拍的美国版。
8 魔幻小说《哈利·波特》中的一句咒语,正确拼法为Wingardium Leviosa,其作用是让人或物体飘浮起来。
9 Just Dance,育碧开发的一款风靡全球的热舞游戏。
10 Saturday Night Live,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出品的喜剧小品类综艺节目。
11 Garth & Kat,Garth是弗莱德·阿米森(Fred Armisen),著名美国导演和演员;Kat是克里斯汀·韦格(Kristen Wiig),美国演员、编剧、制片人。二人均为《周六夜现场》的常驻演员。
12 Ice Castles,1978年版,主演为罗比·本森(Robby Benson),美国电影演员。
13 Ben Stiller,美国演员、导演,代表作有《王牌特派员》(The Cable Guy)和《我为玛丽狂》(There’s Something About Mary)等。
14 The Wire,HBO出品的警匪片,2002年首播,共五季六十集。
15 Golden State Warriors,美国男篮职业联赛(NBA)西部联盟太平洋赛区的一支职业球队。
16 Draymond Green,美国职业篮球运动员,效力于金州勇士队,司职大前锋。
17 卷毛狗毛发容易打结,美容时不易梳理。
18 Marie Osmond,美国女演员。
19 Skinny Margarita,鸡尾酒,通常在杯口沾上一圈盐,做盐边。
20 一种可以播放白噪声的机器。通常白噪声可以掩盖环境噪声,帮助睡眠或集中精力。
21 Circo,塔吉特旗下童装品牌。
22 Target,高级折扣零售店,美国第二大零售商。
23 每辆车每年平均行驶15000英里,故而作者的车车龄约为十年。
24 Real Housewives,美国真人秀综艺节目。
25 Hershey,作者家养的小狗。
26 约为1.62米。
27 The Graduate,1967年上映。
28 Pretty Woman,1990年上映。
29 约为5311公里。
30 Greenie,一种安非他命兴奋剂药片,因为是绿色的丸状药片所以被称作Greenie,可以帮助对抗宿醉、保持清醒;因为有兴奋剂效果,故而运动员通常不允许吃。
31 Smirnoff,伏特加品牌,曾开创鸡尾酒先河,引发全球鸡尾酒革命。
32 Super Bowl,美国职业橄榄球大联盟(NFL)的年度冠军赛,是全美最有影响力的赛事,赛事中场有表演秀。
33 一种以儿童为中心的教育方式。
34 也叫飞蝇钩,鱼钩的一种,钩上绑有羽毛。
35 Black Sabbath,英国重金属摇滚乐队。
36 Advil,止疼药。
37 Carpool Karaoke,真人秀节目,名人拼车时与司机一起唱歌。原属于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脱口秀节目《詹姆斯·柯登深深夜秀》(The Late Late Show with James Corden)的一个部分,2016年后由苹果公司获得制作权。
38 United Parcel Service, Inc.,美国联合包裹运送服务公司。
39 J. Crew,服饰品牌。
40 Cap’n,食品品牌,其早餐麦片多为碳水,容易长胖。
41 Mennen Speed Stick,高露洁旗下品牌。
42 Polident,假牙护理产品品牌。
43 Almond Joy,好时旗下产品。
44 Cedars-Sinai,顶级医疗中心,拥有世界顶级肿瘤治疗专家。
45 13磅约为5.9公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