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旧游

藏歌

宁 肯

寂静的原野是可以聆听的,唯其寂静才可聆听。一条弯曲的河流,同样是一支优美的歌,倘河上有成群的野鸭子,河水就会变成竖琴。牧场和村庄也一样,并不需风的传送,空气中便会波动着某种遥远的、类似伴唱的和声。因为遥远,你听到的可能已是回声,你很可能弄错方向,特别当你一个人在旷野上。

即便荒野的石头,只要你愿意感觉,石头也会发出某种细致的铿锵声响,甚至如某个久远时代的歌唱。石器时代我们粗糙的手掌自然过于遥远,但歌声不从来就是遥远的吗?尤其在某些时刻,譬如黄昏,夜深人静。

某些时刻……你凝神谛听。

你走着,在陌生的旷野上。那些个白天和黑夜,那些个野湖和草坡,灌木丛像你一样荒凉,冰山反射出无数个太阳。你走着,或者在某个只生长石头的村子住下,两天,两年,这都有可能。有些人就是这样,他尽可以非常荒凉,但却永远不会感到孤独,因为他在聆听大自然的同时,他的生命已经无限扩展开去,从原野到原野,从河流到村庄。他看到许多石头,以及石头砌成的小窗——地堡一样的小窗。他住下来,他的心总是一半醒着,另一半睡着,每个夜晚都如此。这并非出于恐惧,仅仅出于习惯。当有一天歌声不是从山坡上,而是从一孔突然打开的、并且近在咫尺的小窗里飘出,刹那间石破天惊,上苍也为之动容:

说说我吧

我的爱情是一重石头山

石头不动也不摇

说说你吧

你的爱情是山上雪

太阳一出就化了

说说我吧

我的爱情是河底石

磐石永远冲不走

说说你吧

你的爱情是河里鱼

河水一冲就溜走

说说我吧……

哀怨,也轻松,但是怎样的轻松……藏歌从苦难极深处升华而起,竟从不过分沉重;然而聆听者却一任发呆,魂系天外。爱情,欢乐,死亡,生命的诞生,往复升腾,万古不落的主题,平静如同草木的诉说。这里从不因为死亡或遗弃,新的婴儿就不呱呱坠地,就不啼破异常寒冷的早晨。只有藏歌才能将苦难和苦难的记忆化为抒情,少女一旦成为母亲,歌声就不再是呜咽着,不再酿成出神的泪水;歌声就会化为饱满的乳汁,化为石头底下涌动而出的叮咚的泉水;歌声就是圣母、月光、摇篮曲。如果天上真有音乐,那一定是藏歌。只要隐秘的山村拥有那么一小片天空,天空就会在某些非常宁静的时刻突然颤动起来,因为夜色升起,只好秘而不宣,有时候还会划过一两颗雪亮的流星。

即便山上的寺院,也常常使天空失去平静。那音乐似乎本属于昏暗的阳光难以窥入的神祇殿堂,而殿堂自然就是非人世的空间。但那些红袍加身的孩子是关不住的,特别是他们的心灵关不住,一有机会或不由自主,歌声就会脱出喉咙。因而他站在倾斜扶摇的顶台上。他的下面是浩瀚而白色的寺院群,寺院群顺着山势铺陈开去,白森森错落纷繁,犹如自山体开凿出的巨型浮雕,又像白垩纪留下的冰川残片,有着无数的小而深邃的窗洞,像蜂房一样。他只要伸一下手就可裁一片云,摘一颗星。当他超离一切之上的童声划破沉寂的夜空,不似天籁,胜似天籁。

于是,有一天忽然就到了燃灯节,一个属于那个圣者的节日。山村的每一孔石头小窗都燃起了长明灯。天与地在这一天密不可分,融为一体。点点的灯光,点点的星。那个圣者许多年前死去了,他留下了不可动摇的信仰和传说。他又如期而至了。长明灯就是他的眸子,他的星。家家都期待着什么,都静得出奇,而你也似乎感到某种东西就要降临。

那么,走出谜一样的村子,再穿过一大片无人问津的黑暗,那时你看到了什么?山上,寺院灯火辉煌。后面夜色由浅入深,深的是山体,是比夜色还浓重的巨幅黑影。正是在这高深莫测的黑影里,寺院燃起了数千盏长明灯。灯火流畅而宁静,分明呈现出一幅玄奥的几何图形,极空灵,极神秘,莫非是那位先圣的心灵已经显现?这岂止让人震撼而已!图案上空,但见桑烟——一种为敬神而燃起的桑烟,缕缕轻扬,像一条条飘带,又像一只只手臂,并且在不停地摆动,冉冉上升,以致整个寺院群也要超拔而去了。那么,你是个无神论者吗?在这庄严的图案前你会望而却步吗?

你站在积雪很厚的山顶上,夜风瞬间使你汗湿的脊背变得冰凉。你骄傲,为了终于超越于寺院之上。静观默立良久,你顶着一钩弯月从山顶下来,一个人,你从来就是一个人,当你渐渐步入迷宫似的寺院,那些寄养在寺里的狗从无数个角落奔出,朝你狂吠,你没有丝毫畏惧。你见得多了,在八廓街,在扎什伦布,在雍布拉康和昌珠你都遇到过这情景。在帕里也是这样。可今天这日子?怎么了?听不见一声狗叫。你反而毛骨悚然,你来探寻什么?你像异教徒一样,或者压根你就不知道什么是信仰,你闯入这神秘的禁地干什么?你怀着鬼神也难以理解的原始冲动吗?你睁着一双困兽般的眼睛,既蛮横又惶恐——这就是你,一个在圣殿之下想入非非的人吗?你试探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摸索着,灯光闪烁,已经闻到桑烟潮湿的发苦的香味。

高墙。深巷。你摸索前行。像液体一样的黑暗从你脚下汹涌上来,刚好把你严严实实地淹没。没顶之灾!你哐的一声跌倒在柔软的石阶上,你的手触到一个毛茸茸的家伙,那家伙好像早有准备,只是轻轻蠕动了一下,居然一声不响地轻轻靠在你身上,就像兄弟那样。你觉得简直太荒谬了,可你分明感到了一丝温暖,并且甚至差不多想要流点眼泪什么的。你们一同向上仰望。上面,天光熹微,寺顶人影憧憧,似乎不时还可以看见从天上伸下一条条手臂,动作很慢,像玩一种叠手操,时散时聚,好像还可以看到一张张俯视的面影,映着微光,轮廓十分清晰。可是看不出表情,连五官也没有。或者整个看去是在微笑?是的,不错,这是一掬没有五官的微笑,甚至想象中的笑。如果上面是人间,那么你是什么?你和一个毛茸茸的家伙靠在一起。如果上面是天堂,你是什么?人间?不,仅仅是生命,或者根本从来就没有人间?或者正因为天堂的存在你才长期被视为非人?在神的史册里没有中间状态。你进不了天堂,又不可教化,这才糟透了。所以你只能和你的兄弟——尽管你不承认它是你的兄弟——蹲在潮湿的深渊里,那么,或许你只能形同困兽才多少有一点力量?你的兄弟从不指望进天堂,因此也就没有地狱可言,甚至也没有反抗。

潮湿,像大雾一样的潮湿,但你差不多已是石头,绝不会发霉,这一点倒是你最不必担心的,那就来支烟抽抽。然而就在我划火点烟的当口,我的兄弟倏然消失了,它一声不吱悄悄离开了我。我们不是兄弟,我们是兄弟,谁知道呢?这世上真的有所谓兄弟?

这当然……或许只是个……梦魇。

不过,无论如何,你该感谢那个孩子。你最终能走出这场“梦魇”或“黑森森”,多半有赖于那个孩子好像呼喊似的歌声。你吸着烟,一支接一支,那时桑烟已落,代之而起的是你抽的烟。你的兄弟不喜欢你抽烟,但是谁要它喜欢!一支烟让你感觉回到人类,你不再有恐惧,一切都如幻觉般地正在消失。当那些手臂、面影、微笑纷纷退去,寺上寺下都只剩一个人,一个抽烟的人和一个孩子。

孩子是守夜人,我觉得我也是。

孩子走走停停,影子晃来晃去,哪一盏长明灯给风吹灭了,他就把它重新点燃。跳荡的火苗的光亮舔着他的红袍子,也舔着他光光的脑袋和像小姑娘一样的面庞。他不过十四五岁,在刚才众多的面影中显现不出来,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天已有点发亮了,你再没有了恐惧,你甚至觉得男孩像某个童话,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他没有表情,平静而安详。他有着多大的舞台呀,怎么可能那么平静?事实上很快我就看到他调皮起来,他蹦蹦跳跳,竟忽然哼唱起来了,一点儿不错,他还是童声!真的,就连他的歌声也像小姑娘的歌声,甚至冬天的歌声!开始是低声的,后来禁不住放开了喉咙。他望着灯火,手里扬着火把跳着,点燃着并不需要点燃的灯,几乎像一种舞蹈。那歌就那么两三句,头两句像山谷的号子,扬起,然后是休止,一声轻叹:

咿呀——

咿哟——哟——

岂止悠扬!那轻叹的拖腔以黎明为背景,拖得你浑身释然,仿佛飘飘离地,冉冉升起,身飞九重,更难说灵魂寄往何方。不过别担心,灵魂马上还你,当绵长拖腔的尾音行将消失,一个短暂的休止,一个片刻的静默之后,第一句重复性的主题早已喷薄欲出,划破黎明的天空,霎时间你觉得天开地裂,以致整个风烛残年的寺院都像是在松动、崩裂、坍塌,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只怕要落你一身灰尘了,快走……

天已完全放亮,孩子像天幕上的剪影,灯还亮着。

你转身离去,像解脱之后得到某种启示。“某种启示”,你这样想着,站在村边上。早晨格外宁静,村子升起缕缕炊烟,你想你要走了,你要到冈底斯去,而你的目的地是喜马拉雅。你要再次拜谒那条世界上最年轻的山脉,最年轻的牧场,你要找到那支歌的源头。走吧,你说,不要怕渺茫和寂寞,即使没有驼铃你也是骆驼。

(原载1987年第4期《散文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