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〇年的二月末,那天去传媒公司试镜,早上出来得急,没有带伞,回来的时候便与雨同路了。我穿着从官园批发市场四百块钱淘来的纱裙,推着我妈借给我的旧自行车,出门的时候还是挺光彩熠熠的,毕竟是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次应聘。
“你回来啦,笑笑姐。”走到那狭小到两人几乎无法并行的胡同口的时候,与人迎面相撞。那是前屋的邻居小弟,是个中学生,他说让他先走一步又能怎样,如今这样我进不去、他也出不来。
我一直觉得我们这儿的路修得虽窄了点儿,但是很规矩,整齐笔直到画起来像是“田”字。
“走开,去看看你们家窝头熟了没有!”我心情不好,所以没好气地说。
“大上午的这么冲,该不会吃了炸药吧。”他梗着脖子,斜着脑袋看我,故意用胳膊肘将我顶去暗红色的低矮房檐下,恰好有一串晶亮的水珠落我脑袋上,顺着沾满刺鼻发胶的刘海进了眼睛。
“慢点!长点眼儿!”
他背着双肩包从我身边冲过去,在横竖交叠的弄堂中嚷嚷:“笑笑姐不会又没找着工作吧……”
“真的吗?”
“保真啊,二嫂。”
“我不信,胡说八道。”
“真的!笑笑姐估摸着又得在家打漂儿了,不信等着瞧。”他一脸坏笑。
“哼,等着瞧!”我倒也想对这小子放狠话,可惜那满满塑料感的化纤纱裙裙摆被绞进了自行车轮胎。我蹲下身拽它,沾了一裙摆的泥。完犊子了。别瞧了,现在我是连走都走不了了,我急得想哭。
“姐你不是挺硬的嘛,怎么还急哭了呢……”有个淘气小弟从巷尾探了个脑袋,看着我抹了把脸。
“走开!”我告诉他是雨水进了眼睛,是老天爷在哭泣,可不是我的眼泪。他一溜烟地跑开,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在说些什么。我咬着上嘴唇,翻了个白眼,想着随他怎么说。
雨渐停了,头顶的太阳光穿透苍老榆树的脉络。
“笑笑。”
我抬头,谁料树叶子抖了三抖,凉水落在我眉心上。身前的人就看着我蹲在地上,我不禁打了个激灵:“姐?”按照小说中的规矩,我应该蹙眉然后再问上一句:“你来干什么?”不过,向来不按套路出牌的是我,所以毫无主角光环与幸运加成的也是我。
姐姐扫视我,然后俯下身,帮我将裙子扯出,就算下雨,也可以闻到她作响的耳环后溢出的香水味,我常被那种味道唬住。
新买的裙子生生被扯出了大洞,我却屏住呼吸不敢反抗,只能畏手畏尾地推着自行车,跟在她后头尽量加快步伐。
“姐……”
陪她走过邻家大爷种的迎春和已经萎去的银条,她可以带起风,她就像是风,花与草还有我都入不了她的眼。
她好久好久没回家了,久到我以为她连我们家的地址都不记得了。我帮她挑起门帘,家里安静得只能听得见成串的塑料小珠碰撞在一块儿“噼里啪啦”的响声。
有姐姐在,我多少有些放不开,像香山公园里被雪压了一头的花苞。“妈……姐来了。”我朝里屋怯生生地喊。
姐姐盯着我,“妈住院了,我一早来家带她去的,明德医院。”她掏出手机来,给我发医院的地址和病房号。
我忙脱下衣服问妈怎么了。她说妈老毛病犯了,还说是想让我今天好好面试,所以一直没同我说,住院的手续是姐姐办的。
我低头抿唇,有些不敢直视她,恰好有乳白色的雾气从厨房飘出,凝在我的眼镜片上。
“妈真是闲不住,临去医院前,还想着给你做饭。”姐姐抱怨。
白粥顺着锅沿溢了一点出来,蒸笼里的葱肉馅包子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我扯下贴在碗柜上的便签条,那是我妈给我的留言。她祝我面试一切顺利,早日成为可以在中央三套看得见身影的大明星,回家饿了,就喝粥吃包子吧。
我背过身,仰起头,那个角度几乎快与天花板平行。
“笑笑,你快点啊。”
“催啥,就来!”好在擤过了鼻涕,她也没听出我奇怪的鼻音。
姐踩着高跟鞋“嗒嗒”地在前面走,时不时同邻居打招呼,我像只兔子似的跟她身后。
“吃了吗您哪?”
“几年没见着模样又俊了哈!”
“……”
她比我更像明星,用大咧咧的笑声打着招呼。从院里出来,姐姐打算去超市给妈买一点生活用品,我决定先独自一人骑车去医院。
在疏疏的雨丝中骑车,我觉得我可以准确地接下每一丝雨。坑洼的地上有水塘,不管我是骑行还是走路,飞溅的水总会被车带起,沾上裤脚。
“完菜。”边骑边低头卷打湿的裤子明显不是很明智,我觉得车子就快要脱手撞上前头的树了。围墙里面是城市大学,去年上半年我刚从这里的表演系毕业,今天兜兜转转又来到这里。
在表演系众多美女之中,我就像个场记。毕业后,我的室友们该签公司的签公司,该选秀的选秀,再不济也去当了网剧女主角,只有我待在家,像五年前高考过后那样。
“我要天赋没天赋,长相嘛,也没有那么漂亮。学校也不是那么大牌,当然没公司签。”我已经向我妈解释过一万遍,她却一直问,问到我都愧疚了。我不敢告诉她,经典训练试题“抓苍蝇”我总会将它演绎成隔空取物似的“捉苍鹰”,这也是我自己都不想提及的。或许我比较适合话剧吧,我用导师的打趣给自己洗脑。
我记得大四那年的考核是演绎亲人过世的情景。
“哭啊!”
我实在是哭不出来,其实是我实在无法假设亲人去世。
“那你还学个什么劲儿!”
被老师批完我就哭出来了,眼泪扑簌簌地落。我想到了妈妈,如果妈妈不在了,我不知道难过的时候可以向谁泣诉,谁又能抓着把稻香村买的果丹皮哄我。
那天,老师说他教不了我这样的学生。
高三那年的艺考,我幸运到不行,抽到的题目是“和面包饺子”,我脑海中全是妈妈的样子,也按着她每日傍晚忙碌的样子去做了,于是超常发挥,踩线成了南艺表演系的最后一名。
“你要加油啊。”我妈告诉我,让我尽力。
学表演很难,不过语数外也不简单啊。函数、三角函数、立体几何,我觉得我都会,可是一考试总有做不出来的题。
英语吧,语法题还好,就是阅读题,犹豫就会败北,小心翼翼就写不完,我只能说咱DNA里就没多少学英语的成分。还有语文,光“之”一个字就有那么多意思,放在文中让我去猜,一点都不爽快。不过高中那时候,我真的以为生活就是直来直去,努力就有回报的。
每每月考,我们中学会以学生总分排考场,从高至低依次往下。一共三个考试间,我在第二间,第二考场的最后一排,最后一个座位。一抬头,看见的恰好就是我们考场的第一个座位,入眼的除去紧张奔跑的时钟还有镀着太阳光的某个身影,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这样形容。不过我与那人之间大概差了五十名,不管是他,或是他的成绩在我心中都是神一样的存在。
记得有天我去物理老师办公室订正作业。老师讲得特别激动。
“懂了吗?”他问我。
“所以……重力和引力的区别……”实话实说,我没懂。
第二考场的第一名站在我对面,笑出声。他是物理课代表,来抱作业的。
后来出了办公室,他过来搭话:“重力和引力的区别就是你有没有认真学物理吧。”
我说我明明认真学的。
他却不听我辩解:“你有点漂亮啊,就刚刚。”他问我需不需要帮我补补物理,“我知道你,你是隔壁班音乐课代表吧。”他说或许我也可以帮他补补音乐。
“可是音乐又不考试……”
后来,我们有时候会在一块儿学习。他说我基础也没那么差劲,努力一下,说不定也能和他成为大学同学。
“不过你会去艺考的吧?”
“嗯,怎么了?”
他说我很漂亮,应该去演电影。
“一直很漂亮啊,不止刚刚。”
后来,我就去学了表演,怀揣的梦想不至于演大片,但至少当个女主角吧。不过模考前一晚上,因为急性阑尾炎,我被我妈送到了医院。一通住院、开刀、治疗,又发炎发烧,后来连高考都没赶上。
“怎么办啊……”我快急哭了。
“没事儿,甭急,大不了一辈子和妈待一块儿。”
最后,我妈交钱让我复读了一年,没能考上南艺,更没有奇迹发生,北影中传根本不可能。我的文化成绩,也只能排进第二考场。不过一抬头,第一个位置不再只属于一个人,那上头的身影换了一茬茬,有时候也会被镀上金色的太阳光。
我有时候也会后悔,当时怎么没有更努力成为被镀光的人,虽说确实有些遥不可及,但是我大概可以听见那个位置对我的呼唤。
“喂喂!”不过,此刻我确信有个人在身后呼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