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死亡投机
“9号拍品,约翰·普莱斯,58岁,身高177cm,体重49kg,就职于普渡制药信息工程部,实习软件架构师,于7月19号,也就是前天,被公寓管理员发现死在自家的沙发里。”
“有糖尿病史,个人芯片检测血液中酮体超标,初步诊断,死因为糖尿病及营养不良导致的酮症酸中毒。”
“无意外伤害险、无医疗健康险、无紧急救援险……个人账户在进行债务清算后,余额:-19874.55通用点,银行给出的初步意见是,不予追偿。”
“30多年前有个人工培育的先天雌性后代,没有立下任何遗嘱,已多年未联系。”
“初步实体资产调查显示,这位约翰先生预付了3周的房租,但协议签订该房租不支持退返,个人芯片为40年前的剃刀D99,家具电器均为租赁,同样不予退还,不过,重点是……”
“他有个三十年前租下的地下仓库,十平米,好了,先生们,详细资料都已发送到了你们的信息板上——起拍价:500通用点。”
竞标会场是11区一处废弃的食品加工厂,主持人,或者说拍卖师,站在锈蚀钢梁上的一束光中,这也是此间唯一的光源,周围一片黑暗。
但这并不妨碍收尸人们查阅信息板上的资料,因为所谓的信息板,是经由后颈的个人芯片通过内置传感器直接投影在视网膜上的AR(增强现实)画面——「信息板」并不真实存在,但你的确可以看到它。
黑暗中,响起了窃窃私语。
“风险不小,剃刀D99是老物件,现在回收价不到两百块,他身上没有其他有价值的植入体,死亡三天脏器已经没有回收价值。”
“我看着还行啊,至少还有一身肉,49公斤,差不多能制出15公斤能量膏,保本够了。”
“对,我也这么觉得,保本是够的,关键是那个仓库。”
“仓库里随便有点什么,就有得赚。”
“我还是觉得不靠谱。”
“嗨,收尸哪儿会没风险,哥几个,我可是下手了啊——我出500!”
“500通用点一次!”
“550!”
“550通用点一次!”
“这里600!”
“600通用点一次!”
……
最终约翰·普莱斯先生的尸体以1050通用点成交,先前那几名收尸人的估算没错,约翰先生表面上的价值,就是500通用点上下,能以这个价格成交,主要还是因为,他有个不知道存了什么东西的仓库。
那里面可能空无一物。
也有可能存在着未知的财富。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最大的,但也最可怕的情况……
…………
“这位大哥,是您买下了9号拍品吗?”
老猫看着眼前的女人,打起了十万分警惕,这里是三手帮的地盘,这一片的死亡竞标,也是三手帮的业务。
老猫第一次来这儿,但是进来之前,中间人清楚的告诉过他,这地方必须断开个人芯片的互联网,接入三手帮的本地局域网,你会被分配一个匿名ip……
简单说,在这里活动,是匿名的,这也是为什么全场只有主持人脚下有灯光,而其余地方则漆黑一片。
可她,是怎么知道我拍下了9号?
“您好,我是安妮。”
安妮礼貌的微笑着,露出半排白生生的牙齿,她伸出手,但老猫却完全没有握上去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是我?”
“别紧张,大哥,我没有恶意,我猜您是刚从恶土上来的,对吧?”
老猫眯了眯眼,打量眼前的女人,她看上去二十岁上下——不,这里是主城,在这个地方无法通过外表判断年龄。
少见的长头发,黑色,眼睛也是黑色的,套着一袭棕色的袍子,因而无法看出加装了哪些义体,不过从几乎笔直的身材看,应该没有太多义体改造,否则袍子会鼓起来的。
脸很干净,连只电子眼都没有,这也是最奇怪的地方,因为她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面容,而这并不是一件麻烦的事情,不管是面部的虚拟投影,还是整容手术,又或者干脆戴个面具……
还是说,她现在这张脸本来就是假的?
“什么事?”老猫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我是土生土长的夜枭城人,从小就在这一片,您知道这是三手帮的地儿吧?大哥。”
老猫点了点头。
“我也是三手帮的人,大哥,这里的所有事情,我都熟,刚才进来的时候我就看到您了,您上交了自己的个人芯片,所以您肯定是第一次来。”
安妮顿了顿,继续道:“只有新人会这么守规矩,其实这里没您想的那么严肃,大哥,开盒子虽然上不得台面,但也是公共服务部默许的。”
“赌盒这个圈子不大,这儿的人大多都相互认识,您第一次出手就这么阔绰,那肯定是刚从恶土来的。”
“光出手阔绰,你就知道我是从恶土来的?”老猫打断了她。
“当然不是,”安妮笑笑,挥动手指,投影出一副义体改造信息图,“我扫描了您,因为您没有装个人芯片,所以没有触发防火墙警报。”
“您身上这些义体改装程度很高,但是性能还不赖,主城人不会花这么大的力气做这种事,只有资源匮乏的恶土人才会这么做。”
这句‘义体改装程度很高’,意思是修修补补得太多。
“所以我猜,您一定是恶土上的大人物。”安妮笑着道。
老猫这一次也笑了,什么大人物,真要是大人物,就不会用垃圾凑一身义体了,但她说得也不算完全错,老猫的确在恶土混得还不错。
这一次,他是带着使命来夜枭城的。
“继续。”老猫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大哥,您知道为什么赌盒这圈子不大么?——因为投机有风险,很大的风险。”
“什么意思?”
“借一步说话可以么?哦,对了,该怎么称呼您,大哥。”
“老猫。”
…………
死亡,是每个人都必然经历的事情,无论再如何有力量,有权势之人,都无法掌控自己死后的命运。
因此,就需要有人为死者进行丧葬,料理后事。
在旧时代,这部分工作,通常情况下是由死者家属完成的。
但如今家庭关系早就解体了,极度原子化的社会中,就算是真正的家人也未必会有很亲近的关系。
更不要说,这年头大多数主城居民都诞生在育婴罐里,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会选择以组建家庭的方式繁育后代。
无父无母,无子无女,无根无后,就是这个时代的真实写照。
——但家庭的作用并不只是繁衍后代,家庭的本质是一种以血缘为纽带的,共同进退的利益共同体,没有家庭,人在社会中的抗风险能力会减弱很多。
所以,由大公司提供的,保险服务取代了家庭。
以死亡为例,如果一个人购买了足够高的生命安全险,那么他的个人芯片会与保险部门实时联网提供无微不至的照顾。
保险部门会在其受到意外伤害时派出机动小组进行救援,在其突发急病时派出医疗急救小组进行救治。
甚至是,医疗中心会储备你全身的器官克隆以备不时之需,只要大脑还存在,最极端的情况无非是换个身体。
同理,在最最极端的情况下,也就是你的保险在倾尽全力后仍旧无法救回你时,保险部会根据遗嘱,妥善处理好身后事。
可还有另一种情况。
保险等级不够,怎么办?
这其实是很普遍的情况,99%的主城居民都没有那种‘想死都死不了’的超级保险,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只有一些基础保单,甚至是,没有保险。
在这种情况下,当事人发生意外时,即便个人芯片检测到了危险,但因为没有保险协议,并不会触发任何紧急处置条款。
就像9号拍品约翰·普莱斯先生一样,他的个人芯片在他死前其实就已经检测到了他的生命风险,知道他最后会因为血液酮症酸中毒而死,但因为无保,所以最后他只能孤独的死在沙发里。
这种情况有个专门的术语,叫做「孤独死」,这个词据说在旧时代便已经出现,只不过在当下,它已经不是个生僻词了。
所以,这些无保者死了,怎么办?
肯定不能扔着不管,主城的公寓大多空间狭小,楼上楼下到处是死人怎么行?
让负责市政清洁的公共服务部打扫?
那成本可太高了,死亡现场,特别是时间久的死亡现场,是很难清理的,就算当下市政清洁基本智能化机械化,可无保者大多居住在环境复杂之地,机器人未必进得去,进去了,你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哪个路过的流浪汉或是精神病盗窃/抢夺/破坏……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
无保者,并不是,完全没有遗产。
甚至于,无保者的尸体本身,就具有经济价值。
所以,公共服务部会将无保遗体的处理工作外包给了一些本地的帮派,而本地帮派又将死人以商品出售。
购买了死者遗体,等于以另一种方式获得了遗产的继承权,而反之,既然继承了遗产,也要为其料理后事,对死亡场所进行清洁……
这,便是「收尸人」,而竞拍遗体的这整个过程,则叫做「死亡竞标」——不过我们行话一般不这么说,我们说「开尸体的盲盒」,也就是「赌盒子」。
…………
会场的边缘,安妮花了一些时间,给老猫科普了整个死亡竞标的原理。
“你说这些我都知道。”老猫说。
“但您不了解主城里的银行,”安妮说,“您认为银行就是一个城里的货币服务机构吗?”
“难道不是?”
银行这东西古来有之,但作为恶土人,他们一生都没有和银行打过交道,玩不懂复杂的金融,所以并不了解这到底是个什么存在。
“不,猫哥,银行,是最大的抢劫团伙,这就是我找您的原因,您还没有明白,9号拍品的风险,并不在拍品本身。”
“9号拍品这种情况,一般会进行一个坏账处理,但9号拍品的债务处理没有下最终结果,拍卖师说‘银行初步意见是不予追偿’——对,这的确是银行的初步意见,要不还能怎么办?向死人追债?”
“可一旦有人拍下了他的遗体……”
安妮微笑道:“既然您决定继承遗产,那么您当然也做好了为他还债的准备,对吧?”
“当然,通常情况下银行也不会那么暴力,会先对竞标者做一个资产调查、背景调查。”
“可一个刚从恶土上来的,看起来有点小钱的,没有什么当地背景与关系的,刚刚上岸的拾荒者……呵呵呵。”
一股凉气自老猫的背脊升起。
可他也不是傻子,马上意识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你是怎么知道我拍下了9号拍品的?”
“因为您上当了,猫哥。”安妮缓缓道,“您其实不懂这里面的门道,之所以会拍下9号,是因为刚才您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知道这一单绝对保本,而且只要仓库里有任何一点东西,就是纯赚,对吧?”
老猫的确是听到那些收尸人的议论才下的手。
“但他们没有任何人谈到债务风险,您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那是故意说给您听的,您上交芯片的那一刻起,我们所有人都知道您是恶土上来的新人,您就是一块肥肉,一旦您拍下9号,银行决定向您追债,而您又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您找谁呢?”
老猫这才恍然大悟,感情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损人利己把人往死里整啊。
来夜枭城前,老爹就告诫他,或许主城没有荒土血腥,但主城,一定比恶土险恶。
因为能在这里立足的人,都在一定意义上抛弃了人性,不要以为,那城里人,是靠善良、仁慈和友爱占据了漂亮的房子,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饮用着干净的水。
“原来如此,看来,我犯了一回蠢。”
“不,猫哥,我不觉得您初来乍到就敢参与死亡竞标是多么愚蠢的事情,这年头玩不起就没得玩,我见过许多从恶土进城的人,他们来了都会找个活儿谋生,那些保守的,稳妥的人,大多都混不下去,最后只能回到恶土,只有敢赌,才有得赢,所以,我反倒觉得您很有魄力。”
“可你现在告诉我这些,岂不是断了别人的财路,他们不会记恨你么?”
“记恨又怎样?他们要是找我麻烦,猫哥您肯定会帮我,对吧?”
“多个朋友多条路,猫哥,他们想着从您身上捞钱,而我想和您交朋友。”
“但我猜和你交朋友不是免费的。”
“1000通用点,猫哥,付我1000,我就做您的向导,和您一块儿,把这事儿平了。”
“800可以吗?”
安妮抛了个媚眼:“朋友间不讲价,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