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版本陆俭明序

曹炜同志要我为他的新著《现代汉语词汇研究》写序,这让我感到坐蜡,因为我对现代汉语词汇没有什么研究,怕一开口说不到点子上,误了读者。但我也不能推辞,因为曹炜是我所喜欢的一位中青年学者,我喜欢他对人的真诚,喜欢他对事业的执著,还特别喜欢他在学业上的勤奋精神。2001年,他曾作为国内访问学者来北大中文系访学研究一年。在这一年中,他没有去北京风景名胜处玩过一次,更没有去北京大商场购过物,成天不是听课,就是钻进图书馆找资料、写东西,勤于耕耘。这个情况,在当今应该说还是不多见的。2001年以来的短短三年中,他就编写出版了四本书(包括教材),在核心期刊上发表了十多篇论文。

汉语的词汇研究有悠久的历史,是中国传统语言文字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现代汉语词汇研究,正如曹炜同志在“前言”中所说的,这是现代汉语的子学科里最薄弱的一个环节。造成词汇研究的滞后,我想主要有三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现代汉语词汇学作为一个独立的学科是20世纪50年代在苏联词汇学理论的影响下发展起来的,一开始就被引入了只注重词的定义、词的确定、构词法和构形法、基本词汇和一般词汇、词汇的形成、同义词和反义词、多义词、熟语等这样的研究范围,而不注重或者说不太注重语素义、词义的研究,包括释义的研究,而后者是更为重要也更为需要的。可以这样说,词义研究应是词汇研究的核心。

第二个原因是,现代汉语词汇研究不能割断源流,必须跟考察词的历史发展紧密结合,必须很好地总结和继承训诂学方面的合理因素和某些分析方法,而不像语音、语法,可以只进行纯共时平面的研究。因此从某个角度说,词汇研究比语音研究、语法研究要难得多。

第三个原因是,词汇平面的规则性不像语音、语法平面那样强,这也大大增加了词汇研究的难度,影响词汇研究的进程。

除了上面所说的三个原因以外,研究队伍太小也是一个因素。不过研究队伍之所以较小,又跟上面所说的第二、第三个原因有关。从事词汇研究的学者既要具有现代语言理论方面的知识,又要有很好的古汉语功底。

对语素义、词义研究(包括词的释义的研究)的重视和实际进行,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事了。这方面符淮青教授作出了较大的贡献,特别是在释义模式方面作了很有成效的研究和探索。他的《词义的分析和描写》(语文出版社,1996)以及后来发表的有关论文,我认为是目前有关汉语词义研究方面最值得参考和阅读的论著。但总体来说,汉语语素义、词义的研究,包括释义的研究,还是很薄弱的。

曹炜同志的《现代汉语词汇研究》,就有关词的定义,词的确定,构词法和构形法,词汇的形成,基本词汇和一般词汇,古语词和文言词,方言词和外来词,新词语,口语词和书面语词,熟语,同义词、反义词、多义词,以及缩略语词等问题,对以往的研究成果进行了较好的梳理,并有作者自己的评论,某些评论比较精当,有一定深度,让读者对上述诸方面的研究现状能有一个较为清楚的了解与认识。这是本书的价值或者说优点之所在。读者可能会认为本书有缺憾,那就是本书没有作为词汇研究核心的“词义”这一重要部分。关于这一点,曹炜同志在“前言”里有交代和说明:“为了避免同我前年出版的《现代汉语词义学》一书中的内容相重复,按照双方当初签约时的口头约定,本书不讨论现代汉语中的词义问题。”这就是说,曹炜有关现代汉语词义问题的研究成果,都已写在他先前出版的《现代汉语词义学》(学林出版社,2001)一书中。这里不妨列一些重要的章节标题,以便让读者了解:第二章“现代汉语词义的构成及其基本类型”、第四章“词义和语素义及短语义”、第五章“现代汉语词义的理据性和非理据性”、第七章“现代汉语词义分析的方法”、第九章“现代汉语词义的派生方式”、第十二章“现代汉语词义的解释”等。关注词义方面内容的读者可以去查阅该书。

词典里词的释义是词义研究成果的一面镜子。目前的词典,即使是可以称为现代汉语词典精品的《现代汉语词典》(以商务印书馆2002年增补本为例),也还存在不少问题。有的注释不周全,特别是没有把现在普遍使用的意义注释出来,例如:

矛头:矛的尖端,多用于比喻。(857页)

“矛头”现在主要是用它的比喻义,学生不了解的也主要是它的比喻义,而正是它的比喻义,《现代汉语词典》没有注释出来。这样,不了解“矛头”这个词的意义和用法的人看了这个释义还是不了解。有的释义的表述有问题,例如:

馒头:一种用发酵的面粉蒸成的食品,一般上圆而下平,没有馅。(849页)

面粉发酵后还能叫面粉吗?!这个注释的表述显然不妥。

更大量的问题是释义不太准确,不注意词的适用范围,其结果有可能对学生特别是外国留学生产生误导。例如:

优异:特别好。(1519页)

淘汰:去坏的留好的;去掉不适合的,留下适合的。(1232页)

学生如果根据这样的释义去运用这两个词,就很容易出错。

词典释义中,以词释词,是常见的情况,当然这跟不同性质、不同类型的词典的不同要求有关;但这种情况从根本上来说,反映了词义研究的薄弱与欠缺。如果词义研究充分而有成效,那么像《现代汉语词典》那样的精品词典就应该尽量避免采用这种释词方式,因为这种释词方式可能会对学生产生误导。我们曾经见到中学生作文中出现这样的句子:

我蹲在湖边俯瞰着水中的游鱼。

这里的“俯瞰”显然用得不合适,该换用“俯视”。这个学生为什么会在这里用了“俯瞰”呢?原来语文课本上对“俯瞰”的注释就是:

俯瞰:俯视。

学生普遍有一种在实际的言语活动中运用新学的知识的积极性。那位中学生学了“俯瞰”就想用,他当然按照书本上说的去用,结果出了错。这不能不怪语文课本的编写者。可是一查,语文课本的编写者根据的是《现代汉语词典》,词典上就是这样注释的:

俯瞰:俯视。(390页)

我们的意思,不是说在词典中绝对不能用以词释词的注释方式。对于古语词、文言词、方言词的注释,采用以词释词的注释方式倒反而简明;或者用一个口语词来注释不常用的书面语词,这种注释方式也比较合适。例如:

抚琴:(书)弹琴。(390页)

错非:(方)除非;除了。(221页)

遗忘:忘记。(1486页)

但是,尽量不要用书面语词注释书面语词,特别不能用二者意思有差异的书面语近义词来注释另一个书面语词,上面举到的用“俯视”注释“俯瞰”的做法,就不合适。

《现代汉语词典》甚至在释义上还出现不该有的硬伤,例如:

蚕食:蚕吃桑叶。比喻逐步侵占。(120页)

把“蚕食”解释为“蚕吃桑叶”,这就不对了。“蚕食”跟“鲸吞”、“席卷”是一类结构,都是一种比况性偏正结构,而不是主谓结构。

我举上面这些例子,目的不是要来批评《现代汉语词典》。我认为《现代汉语词典》至今还是现代汉语中型词典中的精品,还没有发现一部词典能超过它。我只是想强调说明,现代汉语词汇研究应该而且必须在词义研究上多花力气,多下工夫。曹炜同志早就关注过当前词典释义上存在的问题,曾专门写过一篇较长的文章《三部主要语文词典在专项标注及释义表述上存在的问题》(见《中国辞书论集》,陕西人民出版社,2002),评论当前词典中的释义问题。该文宜后附于本书书末。

在这里,我衷心希望曹炜同志今后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继续对汉语语素义和词义作深入细致的研究。我相信他会在这方面作出更大的成绩,作出更多的贡献,因为他是一位勤于耕耘的中青年学者。是为序。

陆俭明

2003年10月

于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