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烛龙之邀

这番入结界,郁芊芊未等站稳便傍傍地开口请教秦无鹏,问救治有容与江坎离之法。

秦无鹏说:“你出梦境后唯有靠良药救人。而这世上最好的药何在,须问你自己。”

原来,郁芊芊乃是草仙,辖下有五百位仙使,她们庇护四方百草葱茏,以药济世、以蔬养人、以植被牧天下食草之兽,可谓万物给养之本源。众仙使中自是不乏极擅长用草药之辈。

如今郁芊芊心急如焚,必须立即相见。她奔出洞府,立足地上:“八方仙使听闻我谕,令路途近者速至。敕令!敕令!敕令!”百草的根脉于地下盘根错节,正所谓“芳草碧连天”,天涯之内皆有草植。草仙的令谕于根柢脉络中四散传播至莽苍大地。所谓“三连敕”,非大难来时,或是命悬一线不可。五百仙使皆受草仙调管节制,而三连敕则是草仙发出的至高至急之令谕,可见所授之事十分重大。

不到半盏茶的光景,先后三位仙使急忙赶来,甚至飞身至草仙面前时,皆是跌跌撞撞。十万火急之令,怎容有缓?

先到的是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瘦弱姑娘,名叫芪娘。随即来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衣着华丽的妇人,名叫参姑,后一个是五十余岁,身型矮胖的名叫艾婆。样貌虽如此,却不知是已然修炼多少年的地仙了,腰间皆有一块碧色玉牌。

三位仙使均是初次谒见草仙,忙施大礼参拜。郁芊芊无暇顾及这些虚礼,立即问询医治邪气侵体之法。

艾婆说:“补益元气,复脉固脱,医死人而活白骨,是参姑之所擅长。”

郁芊芊问:“真有这般神效?”

参姑立时答话:“自当为上仙效力。”于是便讲述如何用八百年人参救濒死之人的秒宗。

艾婆性子直爽,打趣说:“八百年人参,含于口中,想死都难!上仙且宽心便是。此外开方制药、妙手回春,是芪娘的本领。”

芪娘说:“在下受封仙使之前,曾于药王庙当差两百余年,粗识些草药之术,望上仙不嫌鄙陋。”

郁芊芊望着这瘦小的姑娘,方知她至少两百余岁了,心中无奈叹道:“这妖魔鬼怪的世界啊……”继而芪娘拿出纸笔,开出了一个繁复冗长的进补方子。

艾婆在一旁说:“老身我一无所长,却略懂些凡人可用的补阳风水之局。如此一来,定可治愈,性命必然无碍。”

“当真?”

三位仙使齐齐点头。

送走了众仙使,郁芊芊回首见秦无鹏正立于洞府门口望着她。她飞身进门,问:“这些仙使出的主意能成么?”

秦无鹏答:“她们的方法,甚佳。地仙中有句话——草中仙,不善战。于草仙使者而言,诸如交战之法、变化之术,甚是难堪。但若论医药之能,这一脉独步天下,无人能及。”

郁芊芊面露喜色:“这回是姥爷生儿子——有舅了!不过,我这五百个姑娘婆子,原来道行如此低微。神仙做到这个份上也真是别扭,修炼几百年,法术聊胜于无,医术倒颇为在行。难不成日后都想开医馆么?”

有容与江坎离的性命既然有救,郁芊芊便立即说起另一桩同等重要的事:“小哥哥啊,我不懂,这成佛难道连个征兆也无?原以为必是金光万道、瑞气千条,现已度化了帝江,却不见兑现悬赏,莫非不了了之么?还是出了甚么岔子?”

秦无鹏坐在小几旁,说:“释家旨意自是一言九鼎。此次全仗有你方可功成。为我,你却受尽了幻境中的折磨。”一想到郁芊芊被铁钎穿身、被迫产子,痛不可抑,他便有无可名状的心疼。

郁芊芊于此事却颇为得意:“你可知帝江诱你杀佛时,我已看清他歹毒无情、无法度化。欲打动他,便是‘和尚庙里借梳子,寡妇被窝找男人。’没成想,他到底还是动了母子真心,我的小哥哥也将如愿以偿。”

秦无鹏微微笑道:“我却不奢望过甚,惟愿岁月无尽。那日我听闻帝江言说,我寿命将近的一刻,心中便有一个念头。”

“是何念头?”

“多一点时光与你一起,我向苍天借,一切我来还。”说罢,秦无鹏便望向别处,心中酸楚。他在未见过她的千余年里,几乎以为人生不过如此。直至她来,他才为自己年岁不永而慌了心。

郁芊芊喃喃道:“这种话,你大可和犰女说去。”

秦无鹏微微皱眉:“与你说的皆是真心,恁地又胡扯到犰女。”

郁芊芊爬坐起来说:“你去哄哄那犰女,它定会告知你那天神是谁。你不觉奇怪么?为何你我要去西河坳,偏偏正巧便有个天神去畜生道重宣法旨,煽动它们阻截去路。”

秦无鹏于此事上亦十分困惑。西河坳中凶险异常,无暇他顾。可如今归来却不得不思忖。那所谓上界天神如若是别有用心,必然变化身形与声音,即便去问询,亦是无用。他迟疑道:“那天神定然做了伪饰,不过……”

郁芊芊说:“他可以变化模样、变化嗓音,不过唯有一样却兴许未顾及!”

“气味。”秦无鹏说。犰狳与穿山甲之能几无二致,皆是嗅觉极其敏锐。可犰女即便嗅到其味,怎知是谁?纵使犰女识得那人是何方神圣,自己与犰女之间的恩怨,如何再相见?

郁芊芊说:“若那天神摸过犰女便好了,你那时即可觉出他的气息。”

秦无鹏说:“摸她作甚。荒谬。”

郁芊芊笑道:“可那天犰女摸过你,你也摸过她。我昨天查过书,犰狳这种兽类身上皆携有麻风病,你被摸过,可不要碰我。”

秦无鹏恼怒:“你这贱人何必挖苦?你到底是嫌恶它,是嫌恶我?若非你鄙视披甲之兽,又素来轻蔑于生毛挂角的畜生道,怎会如此倨傲讥讽?”

郁芊芊知晓,他之所以惭恚,无非仍是死守颜面,可她怎会罢休?便道:“你明知道你与犰女有婚约,却移情别恋,到底错的是谁?别睁着眼睛尿炕了!自己装糊涂也不许我提起。你可知你与我相守一天,犰女便苦熬一天。这话你不说,却与我扯甚么生毛挂角?”

秦无鹏一时语塞。二人便良久无话。

秦无鹏忽然感知青鸟已在洞府外,即一挥手,石门大开,青鸟便飞至他手上,啁啁鸣叫不已,良久传讯毕,便径直飞走了。

郁芊芊说:“这扁毛小鸟今日话可不少。”

秦无鹏面色凝重说“帝江出事了。”

“怎地了?”郁芊芊一怔。

“我度化帝江入地狱,以《地藏王本愿经》铺路,乃是借冥界风道而行。本应一路畅通直达无间,却不想途经恶犬岭时被岭上之犬扑将下来,惊散了魂魄。风道甚高,唯有恶犬岭一段高过风道,偏生于此处出了祸端。”秦无鹏不自觉拍了数下桌案:“三魂七魄散落阴间各处,七天内如若不将魂魄寻回归一,将是祸事。”

“何等祸事?”

“冥界邪祟甚多,魂魄分散后其力甚弱,极易被浸淫,七天后再合一,将是厉鬼。”秦无鹏叹了口气。

郁芊芊错愕:“无稽之谈!我那个帝江孩儿修为深不可测,即便是失了肉身,亦有先前的三成之力,怎会被一只狗给害了?”

秦无鹏说:“应是猝不及防。有司已去勘验,皆是狗的痕迹。那狗已被法办了。”

秦无鹏继而转述青鸟之信:原来帝江被害,可立时着多名勾魂阴差于冥界四处寻找,但偏生此时人间下了大瘟疫,病死者无数。如今阴差尽数于人间忙于招魂接引,竟无一人得暇。

郁芊芊说:“一滴水掉在香头上——这么寸呢?原本知晓悬赏之路艰难,未料到哪里是艰难?简直是倒霉透顶!”

秦无鹏感怆:“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难也。”

郁芊芊说:“不然我们去调阴兵,或求其他冥界的鬼仙帮助,如何?”

秦无鹏望着她的双眼,说:“事到如今你仍看不清?这冥界有一股比你我强大的力量。”

郁芊芊顿悟,这许多看似偶然背后,定然有与冥界有关者操纵。如若此时再用冥界中人去寻帝江,将有更多变数不测。行百者半九十,帝江魂魄若寻不回来,则功亏一篑。如今如何是好?

秦无鹏说:“为今之计,唯有一法。请无名谷中大法力者,助我下阴去寻。”无名谷中有畜生道修仙者八十一家,各家皆有大能者。冥界虽是阴气鼎盛,然则其下阴几日无碍。秦无鹏于谷中甚有威望,各家必会景从。

秦无鹏握住她的手:“芊芊,更无他法。此事急促,不便携你同去。且独自于洞府中等我即可。须谨记,我不在时,你万不可出去。近日之事怪异处颇多,你莫要为人所害。只消闭门不出,方保无虞。”

郁芊芊点头应允,秦无鹏于她发上轻吻,微笑说:“此事毕,我应寿数无穷。我们便可结亲,你须做我的夫人方好。”

郁芊芊说:“你的夫人不是犰女么?怎地是我?”

秦无鹏无奈摇头:“贫嘴得很。”于是出洞府而去。

郁芊芊心中感慨,他盼成正果,是为长生,而得了长生后首要之事,竟是与她结亲。如若不得长生,寿数则不久,他定不会结亲而误了她。秦仙,秦仙,这样的好男儿为何仅在这结界中有?

这空荡荡的洞府。

郁芊芊独自空等,一时寂寥,一时乏味。寻来符咒之书,亦读不进去。方知自己未遇到秦无鹏前,他那千年岁月原是如此寡淡,这般安忍。而又忧心他是否寻得帝江,甚是牵挂,却有心无力。

“我是躺着拉屎——有劲使不出来!”她乏味气闷得紧,于是打开石门,顿时精神一振。半晌,忽觉远处半空中传来清乐灵香,一时祥云湍飞,继而有环辔銮铃叮当。半空中一驾镂膺朱缨的天马车舆飞驰而来。天马,《山海经》曾记载,此马浑身雪白,却长着墨色的头。这马车竟然停当在郁芊芊面前,她大为惊异:这车轿之上皆装饰有大朵蓝、绿、黄色似云彩般装饰纹样。白色基色衬托下,其上下翻腾,如行云流水。锦丝纹饰彩绘华丽得令人炫目。络头由金一节银一节银制成。

当她看到车轭上的銮铃,数了数,居然有八个。猛然定睛看那拉车的天马,果然是六匹。

“天子驾六!”郁芊芊惊得脱口而出。原来这奢贵绝伦的马车,竟是天子座驾的仪制。而不明为何,在车轿四角却各插一簇雉鸡的羽毛,这羽毛乃是天子妃妾出行时马车的饰物,本不应插在天子的车上。

此时车上下来一位侍者,恭敬施礼道:“敢问可是草仙郁芊芊仙子?”

郁芊芊还礼后答:“正是。阁下何人?”

侍者说:“在下奉我主烛龙公之命,诚邀仙子至钟山一叙。”

郁芊芊疑惑道:“烛龙公……是烛龙上神?”

“正是。”

郁芊芊惊异更甚。那烛龙乃人间第一正神!开天辟地之盘古大帝的嫡系传人。她曾记得《山海经·大荒北经》记载,烛龙睁开眼便是白昼,闭上眼便是黑夜,吸气便是寒冬,呼气便是炎夏,四季风雨皆主宰,乃是赫赫威名!

郁芊芊知晓,于这神怪的世界,等级制度何等森严!便问:“我仅是个寻常草木之仙,且与他素未谋面,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不知上神怎会邀我?”

那侍者露出那似笑非笑却必须恭谨的神色来:“仙子美殊之名天下皆知,我主尚以礼遇,特遣其座驾迎接。”

郁芊芊有几分自知之明,自忖自己虽有些姿色,却并非绝色,更与甚么“美名天下”相去甚远,乃是这侍者客气罢了。她望了望这车舆,从未见过如此靡丽皓侈的座驾。寻常女子谁不想亲身一试?而邀约之人,竟是传说中“容貌至伟”的尊贵男子。她心说:“烛龙乃万人渴仰崇敬之神,此乃良机难得。我左右无事可做,不妨前去游历。”于是便说:“自当从命。”便登车而去。

“天子驾六,果然风光。”郁芊芊觉甚稳,如安于卧榻。与天下所有车舆相比,天子马车轮间尺辐乃是至宽,车轿亦是至大。一路紫气祥光,炳耀无匹。郁芊芊欢欣不已,恍然间觉自己与这座驾的主人一样至显至贵一般。

此时车外日光渐晻,已入黄昏。《汉书》有云之“乘坚策肥”,意为“乘坐坚车、驱策良马”的声势,人生得意,大抵如此罢!迷醉中不知不觉将陷入甜睡。

入睡时心中想:“但凡世上煊赫奢靡之物,皆被布衣百姓所痛切。他们当真是恨么?是爱而不得。人们不是讨厌特权,讨厌的是自己手里没有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