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往慕尼黑的六座坟墓
- (美)马里奥·普佐
- 3648字
- 2023-05-17 11:23:23
第1章
迈克尔·罗根仔细观察着汉堡市这家最热门的夜总会外花里胡哨的招牌。性感!刺激!罪恶!这家叫作“罗特·彼得”的夜店打起广告来真是毫无顾忌。罗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照片,就着门口猪猡形状的壁灯发出的红色光线,认真查看起来。这张照片他看了不下一百遍,可他还是担心自己会认不出要找的人。罗根知道,人在十年时间里的变化会有多大。他自己便是如此。
他从点头哈腰的门卫身边经过,走进了夜总会。里面很暗,只能看见一块小小的长方形屏幕上正播放着情色电影[1]。罗根穿行在拥挤的酒桌间,周围全是吵吵嚷嚷、酒气熏天的客人。突然,照明灯亮了,将他的身影投射到舞台上,一丝不挂的金发女郎在他影子的头顶处翩翩起舞。罗根用目光搜索着舞台周边座位上那些客人的面孔。一位女招待碰了碰他的胳膊,用德语卖弄风骚地说:“这位美国来的先生,是想找什么特别的乐子吗?”
罗根与她擦身而过。对于被轻易认出是美国人这件事,他颇为不悦。他感觉热血上涌,直冲连接他头骨的那块银质金属片。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他必须尽快完成任务,回到酒店去。他继续在夜总会里走动,探查各个阴暗的角落。在那些角落里,客人们用巨大的杯子喝啤酒,不动声色地乱摸离他们最近的女招待,并不在意对方是谁。他把目光又投向拉着帘子的小包间,那里的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皮沙发上,打量着舞台上的女郎,再拿起电话把最中意的叫来。
罗根开始不耐烦了,他没有更多的时间了。他转过身,面朝舞台。裸体舞女身后的帷幕里有块透明隔板,客人们可以透过这个隔板看到下一拨准备登台的舞女。每当有舞女脱下胸罩或长袜时,他们就会报以热烈的掌声。一个醉意醺醺的声音大喊:“亲爱的,啊,亲爱的——你们我全都爱。”
罗根朝那个声音转过头去,在黑暗中露出了笑容。他记得这个声音。十年的光阴并没有改变这个声音。这是一个油腻腻的、让人觉得窒息的巴伐利亚口音,浑厚中透着假惺惺的友善。罗根迅速朝那个声音走去。他拉开外套,解开腋下枪套的皮扣,被那皮扣牢牢固定着的是一把瓦尔特手枪。他又用另一只手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消声器,像握烟斗一样握在手中。
紧接着他就出现在了桌子前,出现在了那张他不曾忘记的面孔前。正是对那张脸的记忆,支撑着他在过去的十年里活了下来。
那个声音没有欺骗他,此人正是卡尔·普凡。这个德国人应该至少长胖了五十磅[2],头发几乎全掉光了,只剩几缕金发交错搭在油乎乎的头顶上。可他的嘴还是那么小,还是流露着残忍,和罗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罗根坐到了旁边的座位上,点了一杯酒。照明灯熄灭后,情色电影又开始了。他从枪套里摸出瓦尔特手枪,双手藏在桌面下,把消声器装到枪管上。枪支失去了平衡,一旦距离超过五码[3],它就无法瞄准目标了。罗根侧身向右,点了点卡尔·普凡的肩膀。
那油腻的脑袋转了过来,光亮的头顶微倾,一个罗根在梦中听了十年的声音带着虚伪的和善,说道:“啊,这位朋友,有什么事吗?”
罗根用沙哑的声音说:“我是你的一个老朋友。1945年的玫瑰星期一[4],我们在慕尼黑的正义宫[5]一起做过生意。”
电影吸引了卡尔·普凡的注意,他把眼睛转向明亮的屏幕。“不,不,不可能,”他有些不耐烦,“1945年我还在为国服役呢。我是战后才开始做生意的。”
“那个时候,你还是个纳粹,”罗根说,“你还是个施虐者……你还是个刽子手。”头骨里的银片又跳动了起来,他接着说:“我叫迈克尔·罗根,曾经是美国情报机关的一员。你现在记得我了吗?”
卡尔·普凡庞大的身躯转过来时,响起了玻璃酒杯破碎的声音。他在黑暗中仔细端详罗根。这个德国人用恐吓的语气悄声说道:“迈克尔·罗根早死了。你想从我这儿要什么?”
“要你的命。”罗根说完,把瓦尔特手枪从桌子底下抽出来,顶在普凡的肚皮上。他扣动扳机,在子弹的冲击下,这个德国人的身躯猛地抖了一下。罗根重新调整消声器,又开了一枪。普凡临死前在窒息中发出的呼救被夜总会里爆发的笑声淹没,屏幕上正播放着一幕搞笑的色诱场景。
普凡的尸体重重地倒在桌上。在电影结束前,不会有人注意到这场谋杀。罗根把消声器从手枪上取下来,再把这两样东西都放进外套口袋。他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出昏暗的夜总会。扎着金色发辫的门卫向他敬了个礼,想要用吹口哨的方式帮他叫来一辆出租车,但罗根背过脸,沿艾利大道朝河边走去。他沿河走了很久,直到疯狂跳动的脉搏渐渐平稳。在德国北部清冷的月光下,被毁坏的潜艇基地和锈迹斑驳的潜艇仿佛又将可怕的战争幽灵带了回来。
卡尔·普凡死了,罗根冷酷地思考着,这样一来他就已经解决了两个目标,还剩五个。等到任务完成,十年的噩梦将得到补偿,而他也终将能与头骨中的银片和平共处了。克里斯蒂娜永无休止地喊着他的名字、大呼救命的尖叫声终将停止。不断闪现眼前、让他无法直视的画面也将消失,在那画面中,七个男人在慕尼黑正义宫中一个有着高高穹顶的房间里对他处以极刑,如同屠宰一头畜生一般。他们试图杀死他,以没有任何尊严的方式,如同一个笑话。
河边的风吹得他透心凉,罗根转而走上绳索大街[6],经过警察局,走进了大卫斯特拉瑟区。他不怕警察。夜总会里的光线那么暗,不可能有人看清他的模样并给出准确的描述。可为保万无一失,他还是躲进了一条小巷,巷口大大的木牌上写着:“未成年人禁止进入!”这里和其他街道并没有什么两样,直到他拐过一个弯。
他跌跌撞撞地走进了汉堡最著名的圣保利巷,这是这座城市特别为合法卖淫活动划出的区域。四周流光溢彩,挤满了闲逛的男人。那些装饰华丽的三层楼房乍一看都很普通,可每一幢房子里都在进行狂欢的派对。临街的楼层有着巨大的展示橱窗,外面的人从那儿可以看到里面的房间。那一个个坐在扶手椅上的、看着书的、喝着咖啡的、聊着天的、躺在沙发上睡眼迷离地盯着天花板的姑娘中,有些是罗根见过的最漂亮的年轻女性。
有的姑娘在假装清理厨房,可全身只穿了一条围裙,露出一半大腿和整个后背。每幢房子外都有招牌:“三十马克[7]一小时。”有些窗户的窗帘是拉上的,黑色窗帘上用烫金大字写着“已售”,这是在骄傲地宣布,某位财大气粗的老板已将这帘子后面的姑娘整夜包下了。
一位金发女子坐在厨房里镀锌面板的餐桌旁,正在看书。她看起来很孤单,从未抬起头望一眼繁华的街道。在她打开的书本旁,洒了一些咖啡。罗根站在房子外面,等着她抬头,好看一看她的脸,可她就是不抬头。罗根心想,她一定很丑。他愿意付她三十马克,好在走上漫长的回酒店的路之前,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医生说过,激动的情绪对他身体不好,而一个丑女人是不会让他激动的。由于头骨里银片的存在,医生禁止罗根喝烈酒,禁止过度房事,他甚至不能动怒。可他们没说过他能不能杀人。
他走进明亮的厨房时才发现,桌边的女孩很漂亮。她略带遗憾地合上书本,站起身,牵起他的手,带他走进了里面的私密房间。罗根感到一股迅速涌起的冲动,让他双腿颤抖,脑子里翁瓮直响。杀人逃逸后的身体反应向他全面袭来,他觉得自己就要晕倒了。他无力地坐在床上,年轻女子的声音如远处飘来的悠扬笛声:“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罗根摇摇头,笨手笨脚地摸出钱包,把一沓钞票撒在床上,说:“今天晚上我把你包了。把窗帘放下,让我睡觉就可以了。”她走回厨房时,罗根从衬衣口袋拿出一小瓶药,倒出两粒,扔进嘴里。这是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紧接着他便失去了知觉。
罗根再次醒来时,微弱的曙光正穿过灰扑扑的后窗迎接着他。他环顾四周。那女孩盖着一条薄毯,睡在地板上。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玫瑰花香。罗根翻了个身,从另一侧下床。危险的信号解除了,银片不再跳动,头也不疼了。他休息好了,感觉又变强壮了。
钱包里什么都没少。瓦尔特手枪也还在外套口袋里。罗根心想,自己挑中的是一个诚实且懂事理的姑娘。他绕到床的另一侧,想叫醒她,她却已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美丽的躯体在寒冷的清晨里微微发抖。
罗根发现,整个房间都弥漫着浓浓的玫瑰香,窗帘和被单上都绣着玫瑰纹案,甚至连女孩身上的薄纱睡裙上也绣着玫瑰。她对他粲然一笑,说:“我叫罗莎莉。我喜欢所有和玫瑰有关的东西——我的香水啦,我的衣服啦,什么都有玫瑰。”
她像个小姑娘一样,为自己对玫瑰的钟爱感到自豪,仿佛这能让她与众不同。罗根觉得很有趣。他坐在床上,向她招手。罗莎莉走过来,站在他两腿之间。他能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香味。在她慢慢褪去绸缎睡裙时,他看见了她那如草莓般红润的乳头,还有洁白修长的大腿;接着,她的身体像柔软丝滑的花瓣那般,将他包裹起来;丰润的双唇如绽放的花朵,在他的唇下盛开,激动又无助地颤抖着。
[1] 原文为“blue movie”,意为蓝色电影。Blue Movie是美国导演安迪·沃霍尔拍摄的一部电影,因为它是第一部成人情色电影,所以此后多被用以指代情色电影。——编者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编者注。)
[2] 1磅约为0.45千克。
[3] 1码约为91.44厘米。
[4] 德国传统狂欢节的最高潮,时间为每年2月的第二个周一,是长达三个月狂欢节结束的前一天。——译者注
[5] 位于德国慕尼黑,是一座新巴洛克风格的富丽堂皇的法院大楼和行政大楼,建于1890年至1897年。——译者注
[6] 德国汉堡市著名的红灯区街道。
[7] 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货币单位,于1948年6月20日起流通,2002年7月1日起停止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