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序

《杨振宁传》是2002年出版的，迄今已有18年时间，对于杨振宁在科学上的历史评价，《杨振宁传》已做了完整的表述，无须添足。在繁体版出版之后9年，大陆出版了简体版，繁简体两个版本的出版相隔了9年，个中有些缘由。而这9年当中，杨振宁的生活有较大的改变，因此简体版曾经加过一个后记，对那段时间杨振宁的一些行止，稍做些补足。这回繁体版再次发行增订改版，则加了一个特别的篇章《再版后记：东篱归根》，它不只是杨振宁这18年来的行止，更有对杨振宁在物理科学历史上的地位的一个总体评价。

对于18年后《杨振宁传》的再版，因应时代的变迁，或可以多说几句话。一般都知道，杨振宁是一位诺贝尔奖得主，但是杨振宁与李政道同得诺贝尔奖的“宇称不守恒”的工作，并不是他在科学历史上最有贡献的工作，在那项工作之前杨振宁所做的“杨—米尔斯规范理论”，早已被世界公认是20世纪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最重要的理论工作，简单来说，如果和“杨—米尔斯规范理论”相比较，“宇称不守恒”在物理科学上的探索深度和在科学历史上的重要性，都相去甚远。

苏联时代有位十分杰出的理论物理学家朗道，他不仅本身的科学成就杰出，对苏联、俄罗斯的物理科学以及学术传承都有很重要的贡献。朗道在1962年遭遇了一次严重的车祸，伤及脑部，尔后不能从事物理工作，但是由于他在理论物理方面早有杰出成就，当年就获颁诺贝尔物理学奖。

朗道在1968年去世，除了在理论物理方面的许多重要工作，还留下一个所谓的 “朗道尺度”，是一个衡量科学家的标准。根据这个“朗道尺度”，一般认为牛顿、麦克斯韦与爱因斯坦是顶级的跨世纪的伟大物理学家，第一级的世纪大科学家则包括费米、狄拉克、杨振宁与费曼等人，再下来一级则是包括诺贝尔奖得主在内的物理学家。

杨振宁跻身如此大科学家行列，主要原因就是他的“杨—米尔斯规范理论”的理论成就。1994年杨振宁因“杨—米尔斯规范理论”成就获得美国地位崇隆的鲍尔奖，鲍尔奖的颁奖颂词说，“‘杨—米尔斯规范理论’的重要，可以与麦克斯韦与爱因斯坦相提并论”。当然杨振宁在国际物理学界受到普遍推崇的道理，不只因为“杨—米尔斯规范理论”，也来自他半个世纪物理工作所展现的深邃精简的美妙风格。

在物理科学的领域，一般公认20世纪有三位极为杰出的理论物理学家，他们的理论工作都展现出精简美妙的数学风格，这三位理论物理学家当中最年长的是爱因斯坦，爱因斯坦之后公认风格最像爱因斯坦的是英国大物理学家狄拉克，而狄拉克之后风格最像狄拉克的就是杨振宁。

许多人或许未必清楚，爱因斯坦虽说是公认的20世纪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但是他晚年的工作重心却不在当时物理科学的主流大潮之中。原因是爱因斯坦对于20世纪20年代发展大起而蔚为风潮的量子力学，一直抱持怀疑态度，认为那不是一个完备的理论。因此许多年轻的物理学家甚至认为，爱因斯坦在晚期失去了他原有的物理眼光，落入自我封闭的执念之中。

一向对爱因斯坦的科学视野十分赞叹的杨振宁，在科学生涯的后期，也有类似于爱因斯坦的情形，对于基本理论物理科学的晚近走向，杨振宁也有着针对其根本完备性的质疑。虽说他由物理现象出发，从数学完备性推演而得到的“杨—米尔斯规范理论”，对于近几十年的理论物理的核心理论具有关键的贡献，但是杨振宁却因着一种思想完备性的直观视野，质疑这些理论，认为其对于宇宙结构认知有瑕疵，甚或是误谬。

其实杨振宁对于近代物理理论的质疑，启始甚早，在他得到诺贝尔奖4年之后，年方39岁的杨振宁于麻省理工学院100周年庆的讨论会上，就发表了《物理学的未来》，对于近代物理科学基于一些简近方式所累聚的思想进程提出质疑，也对于人类认知宇宙的智能局限，提出警示。2015年，杨振宁在新加坡的量子力学90年会议上，发表《物理学的未来：重新思考》，为他54年前的物理思考再续新篇。我认为，杨振宁的这些思考，将会是物理科学历史中的不朽文献。

也因着这种对于物理科学理论根本性质的思考，近40年来，杨振宁对于基本物质结构现象学探究的大潮流，一直持着审慎质疑的态度，对于如此探究物质基本结构的主流实验工具大型粒子加速器，不只是不甚热衷，甚至要反对其事，这造成他一再反对中国建造大型加速器的计划，引起一些物理学同侪的不快与批评。我在新版的《再版后记：东篱归根》中也对此做了讨论。

一般认为，如果要举出当今在世的影响最深远的理论物理学家，杨振宁必然要列名居先，现今九八高龄的杨振宁，虽说因年岁而有不可避免的生理衰退，但智虑清明、思绪敏锐，他的思想视野，特别不同于一些西方顶尖科学家，是根植于深厚的中国文化传统的，其作出的对于近代科学宇宙思维的典范评价，应该是杨振宁在近代科学历史中最为深远的贡献。

江才健
2020年7月22日　中国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