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冷战

刚才的一切,恍如一场噩梦。她还好好的,大姐也好好地垂头坐在她身边,弟弟妹妹也在,他们蜷缩在床角,眼神不安地在来来去去的人身上流转。

村医收起药包,对着继父叮嘱:“别再刺激她了。”

继父连忙辩解:“我没有刺激她,她现在越来越不讲理。”

有人揽住他的肩,把他带离房间。

村医转而叮嘱大姐几句,才叹息着离开。

不一会儿,不知为何爷爷又叫嚷起来,依稀是在埋怨我妈妈。

大姐抬头和我对视一眼,我们循声来到院门外。

他像举行盛大的演讲活动一般,站在众人之首,激昂陈词,驳斥妈妈逼迫继父去城里买房的行为。

有人问他,你们家买不起吗?

也有人劝他,看在孩子的份上,相互让一让。

众说纷纭,唯有继父站在爷爷背后,一言不发。

看见我和大姐走出来,大家纷纷噤声不语。

良久,村医拍拍爷爷的手臂说:“那钱不管花到哪里,不都是给你自己的孙子嘛。”

他挥挥手,率先离开。

这时大姐猛然伸手,把继父拉了一个趔趄。

继父本能地扬手,望着大姐的眼睛里蓄满惶惑。

爸爸:“我叫住他,到底怎么回事,能跟我说说吗?”

人群散去后继父告诉我,妈妈用自杀威胁他,一定要去城里买房。

原因不言自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亦是我和大姐的愿望。

我祈求继父,就按妈妈所求,我们去城里买房,一家人搬去城里生活,我和大姐出去打工,挣的钱都给你。

继父思忖半晌,末了坚决地摇摇头。

“那买房子的钱算你借给我的行不行,你先答应我妈,以后这笔钱我双倍还!我们立字据!”

继父愠怒:“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此后的时间,在这个家,继父能做主的事情微乎其微,妈妈的处境更加艰难。

出去打工,成了我和大姐唯一的念头。

妈妈越来越沉默寡言,只在送弟弟妹妹上幼儿园这件事上,跟这家人据理力争,其他事任由他们处置。

后来她索性带着弟弟妹妹,搬到我和大姐的房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为了维持表面上的和平,避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尴尬,听见不属于方阵内的声音便自动回避。避无可避也尽量惜字如金,一字见。

有人打趣妈妈,又做回新媳妇的做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擎等着现成的吃用,把自己养的细皮嫩肉。

她只是淡漠的投于一瞥,任凭那些人,使劲浑身解数挑衅,总是一副无动于衷的高傲姿态。

回过头她会谆谆告诫我们:“千万不要跟这种贱人计较,不值得。”

那一年,妈妈带着我们四姊妹,和继父家人抵死对峙。如同隔着万丈深渊拔河,弟弟妹妹是妈妈的筹码,继父是他们的筹码,中间那道鸿沟张着血盆大口,好整以暇的等待。

偶尔继父拜托我向妈妈讲和。在他拒绝我的请求之后,我很难像从前那样尊重他。

他说,希望我们理解他的难处。

人和人之间最好的关系,就是我理解你的不容易。这种双向奔赴的感情付出,所需要的那个最重要的基石,信任,不正是被他拆毁的吗?

他亲手把自己家族里的人,推到我妈妈的对立面,让他们缠斗不休,自己作壁上观,甚至煽风点火。

有一次,他在我面前潸然泪下,说日子不能这样如同死灰般过下去,不管妈妈有什么要求,他都可以无条件答应。

我把他的话传达给妈妈,妈妈当着他的面扇我一耳光,骂我学贱人做长舌妇。

他给妈妈写了一封长信,厚厚的一沓纸,妈妈看了一眼封皮,丢进灶膛里烧成一撮灰。

弟弟妹妹生日那天,他宣布在城里买房的决定,问妈妈选几楼合适。问了几遍,妈妈都缄口不语。

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态度,让继父抓狂崩溃。

继父请县郊那个奶奶来家里当说客。这几年他和我妈妈之间的矛盾,想必奶奶多有耳闻。坐在一众七嘴八舌的亲戚中间,奶奶不时摇首叹息,嘴里不住咕哝,怎么会这样?

妈妈本来若无其事地看着弟弟写字,不知听到一句什么,噌地起身走到他们面前,颤声问继父:“是我求着你娶我的吗?”

继父张口结舌。

不等他搭话,一个伯娘幽幽地接腔:“晓琳你嫁过来的这几年,这个家有没有亏待过你?”

纵然妈妈口齿伶俐,此时也哑口无言。她只能梗着脖子逼问继父:“是我求着你娶我的吗?”

继父垂头不语。

妈妈向他逼近一步,几个人同时起身挡住,异口同声劝她自己冷静想一想。

奶奶无奈只能发话:“我原是一片好心,思量着成就一个家,没想到你们竟然过到这个地步。晓琳你也不要一味逞强,有什么想法摊开说。”

妈妈眼泪簌簌往下掉:“我无话可说。”

“既然无话可说,你一天天的闹什么?”

说话的是继父一个堂侄,他怒视着我妈妈,那副神情仿佛要吃人似的。

大姐和我把妈妈往卧室里哄劝,我顺口说了一句:“不要理他。”

他用肚皮撞开障碍,气势凌人的指着我的脸呵斥:“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我拍开他的手,冷声回呛:“”你是疯狗吗,叫什么叫?”

他愣了一瞬,一骨碌跌坐到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控诉,我妈妈让这家人没脸出去见人了。

两三百斤重的庞然大汉,倒在地上像一座小山堆,就那样泼皮无赖的,堂而皇之的涕泪四流。若不是有见证人,我真有种跳进黄河洗不清的嫌疑。

他的手高举过头顶,把蒲扇一样的大掌拍的哗哗响,口中哇哇大哭大叫着,没脸出去见人了。

大姐拨通报警电话,刚说了一句,被人一把夺过摔在地上,拾起来看,机壳已经不翼而飞。她指尖飞快地按戳那片彩虹竖条,见毫无反应,扬手用更大的力气,把它摔得粉碎。

碎片钻进一个伯娘的领子里,她惊叫着跳起来抖衣服,很快消失在这个是非之地。

再回来时,身边跟着村长。

奶奶看见他,立马迎上去。彼此寒暄几句,他走到那个憨逼跟前,抬脚点他几下沉声问:“你是不是没事干?”

坐下后,他摆手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两口子的矛盾最怕外人参与,所以我和他嫂子不敢管。”

奶奶趁势下坡:“就是这样说,所以往后怎么过,还得是这两个人自己商量。”

两人一唱一和,几句话后相携着离开,留下一堆人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