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属于那种少数非常一丝不苟的作家。从一开始,他就被公认为是一个热情积极的才子,而非学富五车的那种类型。他创作的方式是依靠精细的观察。他没有那种敏捷、热情,几乎是冲动的即兴创作天赋——那是沃尔特·司各特、狄更斯和乔治·桑[2]所拥有的才华。这种天赋对小说家来说是巨大的魅力,基本上在我们看来就是最大的魅力。但屠格涅夫先生身上没有,他通过其他方式吸引着我们。如果用最简短的词语来描述他的话,那就是他是一个做笔记的小说家。这肯定是他持续了一生的习惯。他的小说就是一本记满了短小的纪实事件、逸闻轶事以及个性描写的杂志,它们和那些只言片语一样都是从生活中摄取而来。如果我们没弄错的话,屠格涅夫先生记下了人物的习性癖好、谈话的片段、一个态度、一个容貌,并且如果有需要的话,就保存二十年,一直等到能用上它们的那一刻,直到为它们找到了用武之地。

斯塔霍夫的法语说得不错,并且由于他过着一种宁静的生活,于是被称作是个哲人。即便只是个准尉军官的时候,他就喜欢热烈地争论各种问题,比如,一个人能否在一生中游遍世界的每个角落,或者他是否可以了解海底发生的事情,而他总是认为这都不可能。

写出这一段描述的作者可能有时候水准参差不齐,但他永远不会不准确。他有热情去追求清晰明确,喜欢集中一点来进行人物刻画,喜欢通过举例来表明他的意思。实际上,他常常让我们感到他因为细节本身而热爱细节,就好像一个藏书迷热爱他那些从来不读的书。他所有的人物都是一幅幅肖像,他们各自都有其他人物身上没有的独特之处,这使他们免于那种得体的平庸。我们记得在他的一篇小说中,有一位举办晚宴的绅士短暂地亮了一次相,小说在描述了他的长相、衣着和举止之后,说到他桌前的汤里盛满了面团做成的各种形状,有心形、三角形和喇叭形。在作者看来,这位尊贵先生的个性与他面条的扭曲形状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这种通过栩栩如生的怪异之处而使人物具有特殊性的习惯就好像一个深坑,狄更斯就敏捷地踩着绳索跳了过去。但正如我们所说,狄更斯是一个即兴作家,创作于他而言就是一场无拘无束的想象力狂欢。而在另一面,屠格涅夫先生总是按部就班地坚持写作。还有什么能比下面这段描写更加精细详尽,但同时又不那么像狄更斯式的呢?

圣彼得堡的人们仍然记得公爵夫人R。她在我们谈论的那个年代时常露面。她的丈夫是个有教养的人,但却相当愚蠢,并且她没有孩子。公爵夫人曾经突然出门长途旅行,而后又突然回到俄国。她的所作所为总是非常奇怪,被人认为是卖弄风情的轻佻女子。她曾经热情地投入世间的一切欢娱之中:跳舞跳到筋疲力尽地摔倒、在她昏暗的客厅与晚宴前招待的青年男子们嬉笑、到了晚上又彻夜地祈祷和哭泣,一刻也不消停。她常常在自己的房间里待到清晨,痛苦地伸着胳膊;抑或压在一本翻开的赞美诗集上低头祷告。当白天来临,她又变成了一个优雅的女人,出门访友、欢笑、闲聊,急匆匆地去赶赴任何一场消遣之事。她的身形极好。她的头发是金色的,又像金子一样重,压得她连膝盖都感受得到。不过她又算不上一个美人:她的脸上除了眼睛一无是处。甚至可能连这么说都过誉了,因为她的眼睛是灰色的,而且很小;但这双眼睛那热情深切的凝视无忧无虑,以至于毫无忌惮,同时又虚幻得倍显凄凉,既神秘又富有魅力。即便她在说着那些最无用的空话时,这双眼睛里也映射出不寻常的东西来。她的打扮总是过于张扬。

这段描写似乎有着史学记载的分量。这是公爵夫人R,而不是其他任何人。我们感到作者仿佛可以给我们展示档案和遗物;仿佛他拥有她的肖像、一沓信件,以及一些旧首饰。或者从这篇极好的小说《路边客栈》中摘取一段:

他属于市民阶层,名字叫纳胡姆·伊万诺夫。他的身材厚实短小,肩膀宽阔,头大而圆,虽然还不到四十,他卷曲的长发已经斑白。他的脸红润饱满,前额很低,又有些苍白。他那双小眼睛蓝得清澈,样子很怪,既躲躲闪闪又粗鲁放肆。因为脖子太短,他的头总是低着;他健步如飞,却从来不摆动双臂,总是让它们紧贴身体。当他笑的时候——他总是笑,但从不出声,如果要出声也是偷偷地——他的红嘴唇就别扭地分开,秀出一排非常洁白、非常紧密的牙齿。他说话很快,带着低吼的语调。

当小说用这种方式写出来的时候,我们就会相信自己所读到的东西。在作家对风景的描述中,我们能够发现同样的生动与精确:

天气一直晴朗;小片圆圆的白云在高空中飘荡,在水中映出倒影;芦苇摆动着身躯,风过无声;从某处望去,池塘像一片锃亮的钢铁,吸收着灿烂的阳光。

在一篇优美的小说《幻影》中,这一小段对彭甸沼地的描绘里甚至体现出更好的真实性,因为它触及了不真实的东西,却没有因此被带入歧途:

云朵在我眼前散开了。我开始注意到脚下是一片无垠的平原。我从那吹拂脸颊的温热的风里就已发觉,我已经不在俄国了。并且,这平原和我们俄国的平原不一样。它广阔、昏暗,显然寸草不生、荒无人烟。在整片广袤的地面上,只在这里那里闪烁着一些积水池,仿佛碎镜片一般。在远处,沉默平静的大海依稀可见。在大片美丽的云朵之间闪烁着明亮的星星。一阵嗡嗡声在每个角落里回荡,其中有千百种声音混在一起,不停歇,却也不吵闹;这阵富有穿透力的、令人昏沉的声音怪异地环绕着四方,这荒野的夜声……“彭甸沼地”,埃利斯说,“你听到蛙声了吗?你闻到硫黄味了吗?”

许多读者会说,这是种冷峻的写法,而它确实有着冷峻的一面,但是当人物在真正激发作者想象力的那一个时刻,它就成为一种获得动人效果的绝佳方式。没有哪篇小说比《叶连娜》[3]更能给人留下一个丰富且诗意的印象了,我们把所有轻信的柔情都献给了女主人公。然而,这一理想化,且具有牺牲性的精致形象并非在雾朦胧、月朦胧的浪漫氛围里浮现在作者的幻想之中,她像一尊希腊雕塑一样坚固而美丽。作者最大的愿望就是去理解她,于是他带着法官,甚至医生的那种公正,详尽地描述了她的外貌与习惯的种种细节。屠格涅夫先生用同样的方式描写了他所有的女主人公,这也证明了他的艺术作品是多么精妙,因为如果说没有哪部小说的女主人公能比她们让我们看得更清晰的话,那么也没有哪位女主人公能让我们爱得更热切。在小说这一百花齐放的领域中,很难说出还有哪一群年轻的姑娘比屠格涅夫先生笔下的叶连娜、丽莎、卡嘉、达吉亚娜和杰玛更散发着少女的魅力。因为真实的情况是,总体来说,一方面屠格涅夫先生明显地缺乏创造虚构的能力,但在另一方面,他又重新获得了所缺失的东西。如果说他是那种深刻的现实主义者,一个专心认真的观察家,那么这种性情就使他在观察人类生活的盛景时,比任何小说家都更全面、公正和富有智慧。即便在一方面,他仍然用其特有的精确方法来写作,人们认为他划分了几类素材,并且逐个来写——确实,他没有像巴尔扎克那样标榜自己要展示人间喜剧——但他有着深切的欣赏万物的智识冲动。我们以为,除了乔治·艾略特以外,他在生活中所关心的事物比其他任何小说家都多,也在更多层面有所探求。沃尔特·司各特关心的是历险、勇气、荣誉、歌谣里的人物,以及苏格兰农民们的幽默;狄更斯以一种非常广博且多元的方式关心那些不协调的、滑稽的和可悲的事;乔治·桑关心爱情和矿物学。不过这三位作家还非常地,甚至是极度地在意他们的故事,在意这些故事里的突转和意外,在意他们手头上那供读者消遣的作品。甚至连乔治·艾略特,虽然她还在乎很多其他东西,但却也有一个弱点,那就是制造圆滑而没有棱角的情节,并且她常常在小说中插入一些呆板机械的片段,在其中,小说就失去了道德伦理上的统一性。《米德尔马契》中的布尔斯特洛德与莱弗士的片段,以及《费利克斯·霍尔特》的整个故事都是典型的例子。正如我们所言,从形式上看,屠格涅夫先生缺乏这种专注的创造性,但从实际上说,他真的几乎没有不关心的事情。社会的各个阶层、各种类型的性格、贫穷或富裕、各式各样的行为方式都在他笔下出现;他的想象力把所有一切都同样地纳入其中,无论是在城市还是乡村,无论是在富人还是穷人、聪明人还是傻瓜、粗通艺术的人还是农民之间,无论是悲伤还是欢乐、合乎常理的还是奇异古怪的。他能欣赏我们所有的情感,并且对我们灵魂的复杂性抱有深切的同情。他在《木木》这篇小说中讲述了一位聋哑农奴及其宠物狗的过往,在《奇怪的故事》中描绘了非常特别的宗教狂热。他有着不停转换视角的热情,但他的目标一直不变——那就是找到一个确确实实有意思的事件、人物,或者情形。这是他很大的优点,也表明了那在貌似对细节过分关注的表面之下潜藏着的和谐一致。他认为艺术的“主题”有其内在的价值,在他看来,有的主题微不足道,有的则很重要,而重要的主题是最好的,它们好就好在让我们更深入地了解人类的思想。在内心深处,屠格涅夫先生总是努力在观看,虽然他常常把目光投向非常昏暗的缝隙之中。他的小说中有许多人物是愚笨和低能的人,或许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说明他一丝不苟的心态。很少有作家不被由于精神缺陷而导致的古怪和异常所吸引,但吸引屠格涅夫先生的还不止于此——还有那仿佛是透过一块破碎的窗玻璃去观察人性构造的机会。人们可以从他的各种作品中凑集一大群无能的、被生活抛弃的人。而他笔下那些富人的出身背景里几乎总藏着一些荒唐、愚笨、贫穷的亲戚,他们就在不远处徘徊着,似乎是在模模糊糊地提醒人们,人的财富和智慧都是不持久的。比如乌瓦尔·伊凡诺维奇这个人物在《叶连娜》里就好像是一出悲剧里没有台词的演员,他呆坐着,若有所思地望着,手指合上又张开,然后就在他这里,在这一姿势上,全剧戛然而止。也许屠格涅夫先生所有小说中最感人的地方——感人而非煽情,就像我们说的,是生动地向我们展示人类所有弱点的共性——就是主人公因为痛苦而变得低能。如果要复述那篇出色的短篇小说《旅长》就只会糟蹋了它,我们诚意地推荐读者去阅读它的法译本。从来没有哪部小说像这样低下身段去描写卑贱的道德堕落,但也没有哪部作品像它这样获得了那么多由人性的真相而散发出的馨香。对于那些只会读屠格涅夫先生一篇作品的人来说,我们也许应该把这篇小说作为最能代表屠格涅夫先生独特才能的作品来推荐。因为在这篇小说中,作者既是艺术家,又是分析家,并且都发挥到了极致。所有严厉的批评都或多或少地有失公正,并且,说我们的作家仅仅是一个犀利且深刻的观察家也是不全面的——它用来形容任何真正的小说大师都是不全面的。屠格涅夫先生的想象力总是帮得上忙,并且能自行地发挥作用。他有些作品十分精致,并且没有什么能比《狗》《一个犹太人》《幻影》《叶尔古诺夫中尉的故事》《三次相遇》,以及《猎人笔记》中的若干篇目更奇特有趣的了。想象力引领着他手中的笔,并调整着他的手法,使艺术家称得上是一位观察者。一言以蔽之,他对万物都富有感情。一方面,在对生活中可感的事物——色彩、气味、形式,以及无数不可言喻的美的精妙与魅力——所具有的敏锐体察中,他和最有才华、最具代表性的法国小说家并驾齐驱,甚至还更胜一筹;而在另一方面,他能理解人的宗教冲动,对苦行的热情,对色彩、气味、美都无动于衷的能力,这些是巴尔扎克、福楼拜、奥克塔夫·弗耶[4]和古斯塔夫·德罗兹[5]从来不去想的。他在《贵族之家》中为我们带来了丽莎,在《春潮》中则有波洛索夫太太,这标志着他视野的宽广。最后,让我们再补充一点,他最突出的优点在于形式。他的写作极为简洁,作品中没有几部小说能达到中等篇幅,而其中最优秀的一些只有三十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