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

早就听说,湖南有一位叫残雪的女作家。湖南画家邹建平和小说家何立伟帮我四处找她,我推迟了行期,我觉得这是我应该拜访的人。

我又一次到她家门口等她。终于,我见到一个穿着短裤、花衣,梳着短发,戴一副眼镜,手里提着塑料袋子的女人。她平静地略带一丝笑容地看着我这位素不相识的人在她家门口。

据说残雪长得不那么惹人注意,我不太敢认她。她把我让进了屋,一边给我倒啤酒消暑,一边解释着她昨天的失约。这个房子是她父亲的,现在没什么其他人住了。木板地、大阳台,可以通过联想政府的一系列干部政策,推测出她父亲所做的工作。

残雪请我在家里吃午饭。我俩在厨房里聊天,我帮她择菜。我们谈起台湾作家三毛,她说:三毛的写作不如我。“那当然。”我说,“可作为女人,你们的个人魅力是一样的。”

残雪对国内的同行不以为然,她认为他们大多在写作上不得要领。当我问起怎么看国内女作家时,她只对王安忆稍有赞许。

残雪的这种自信和“脾气”是她自身具有的,更主要是一些外部原因促成的——比如西方媒体的宣传与评论界对她的大量欣赏性报道,以及她的作品在西方市场上受欢迎的程度等等。

当谈论起“知识分子”这话题时,她竟变得格外激动:我们国家所谓的知识分子,只要读过几天书的人都是,而法国一位学者认为,知识分子是用头脑去生产,去创造特殊财富的人。她笑一笑又说,法国这位先生认为这种人在法国有十几个,在中国只有一个,就是残雪。

残雪和我摆的这些龙门阵,如果换一个听众,也许会认为是“天方夜谭”,我却能接受她的任何信息,甚至她的怪僻。

在我看来,残雪不是那种抒情的女人,她是一个极其个别的人。在我接触的各类人当中,她是唯一一个在我镜头面前不能入镜甚至反抗的人。

她惧怕照相机这种看似冷冰冰的、毫无人情味的工具,觉得我把镜头对准她就如同用枪口对准她一样。后来,我干脆把“武器”交给她,让她反过来对着我拍摄。

和女人打交道,要想成为她们的好朋友,就应该自然地陪同她们走进生活中去,和她们聊天,而且尽可能涉及家庭,因为只有家庭才是她们隐蔽的舞台,才有她们真实的另一面角色,在这里,你能完整地欣赏到她们丰富感人的演出。

我陪残雪去买菜。太阳下,她打着伞。和农民在一起,顶多是有几句讨价还价,你不可能去和他们谈哲学,她因而变得极其正常、普通和可爱。

后来,我把这种陪同女人漫游世界的作风进一步发扬光大——在北京陪杨丽萍去看戏,在上海陪王安忆去买菜,还有陪巩俐去逛街买衣服……

的确,我这样做,很快便成了她们的好朋友。后来我发现,拍照片不是我的目的了,和她们交朋友才是我的目的。

不久,残雪给我邮来一封信:

照片收到了,我非常喜欢,我要把它用作我即将出版的德文版小说集的作者像。

祝你名声大振。

第二年,我和吕澎去了她的新家。她的丈夫接待了我们,残雪不在家。

我环视她家四周,竟找不到任何作家的符号,我开始相信她说的话。

她的写作,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一张饭桌上进行,既是无意识的,又可以渗入理性的控制。残雪是双性思维双性写作的人,因此,她的所谓怪僻就不难理解了。

残雪(作家)——1991年8月——长沙

我见到一个穿着短裤、花衣,

梳着短发,

戴一副眼镜,

手里提着塑料袋子的女人。


她平静地

略带一丝笑容地

看着我这位素不相识的人

在她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