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人选松烧烟即可,二人却要做到和制阶段。
管事并不看好他们,双手环胸立在一旁悠哉悠哉地看着二人。
其他人见他们这般细皮嫩肉,也暗道摇摇头,心想等一会儿要叫停,这制墨可不是轻松活儿。
熟料,二人却像是浸淫已久的老行家一般。
选松时,在那众多歪瓜裂枣的的松木中,一眼就选中了最老的松木。
要知道年龄越来的松木,烧出来的烟越黑、亮。
此前那棵老松一直藏在角落里,无人发现,他们却一眼相中,对半分了去。
紧接着,就是烧烟。
不懂门道的人,以为烧烟就是点燃松木。
实则,在此之前,还要先把松上细小的枝枝条条削去,否则它们会先行燃烧,变成白灰,渗入烟炱,最终影响成墨效果。
二人动作一致,毫不拖沓地削去松木上的小枝。
第三步,也就是取烟。
烟升得越远越高,制作出来的墨品质更佳。
到了这一幕,寻常人多半都会手抖,而二人却拿着瓷碗,一动不动。
围观者有暗叹:“人可貌相啊,见着像那不务正业的人物,手艺功夫却挺强。”
管事也眯起眼睛。
本是想让他们知难而退,却没想到来了两位行家?这一时间让他心情复杂。
如果钟晚知道他们内心所想,恐怕要大笑三声。
一则,她打小被父亲耳提面命,看了不少行业方面的杂书。
二则,理论充实的情况下,她不务正业,会玩。
曾经发明了一种游戏,用一根手指头顶着转动圆球,谁的时间长就获胜。
这就培养出了她的稳定能力。
而梁逍虽身处皇宫,但藏书阁内浩瀚如星河的书籍与他共振。
平时更是擅长雕刻、绘画以及杂耍等技艺。
取烟而已,怎会手抖?
还未到和制阶段,管事就满头大汗连忙喊停,哪能真让他们和制?未免耽搁太久了。
钟晚用帕子擦拭脸上薄汗,她一袭紫衣勾勒婀娜身姿,肌肤莹润白皙,鼻梁秀挺,在灰扑扑的墨坊耀目生姿:“如何?我们俩谁负谁胜?”
说完这话,眼尾轻轻扫了眼梁逍,而后从鼻腔轻轻“哼”一声,像只骄傲的小孔雀。
“那必然是我了。”梁逍把她小动作纳入眼底,喉结微滚,故意刺激她。
闻言,钟晚侧眸睇他。
那管事的轻咳一声:“这……你二人确实不相上下,可我这里名额只有一个啊……”
难办确实是难办,管事的招了这么多人,还没碰到这种情况。
钟晚灵动的双眸一转,当即做出哀哀戚戚的姿态,“老先生,我被家里赶出来,身上的钱袋还被贼子顺走了,若是不谋下这个差事,我当真是无家可归,饿死街头啊。”
说完,还侧过身,假意“嘤嘤”几声。
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钟晚真有那么惨,当即劝说管事把名额给她,又劝梁逍,你一个大男人,多少有点气量,让着别人姑娘吧?
没有气量的梁逍嘴角抽搐,当他瞎吗?这女人狡猾得很,看不着的地方偷笑着呢。
本来嘛,这事儿他不是不能退一步,只是心里似乎被她那狡猾劲儿给挠了挠,不想罢休。
于是一抖袖袍,在旁边坐下来,好整以暇道:“确实,我这人一贯没什么气量。”
众人:“……”
钟晚:“……”
“而且吧——”他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开口:“我要是不谋下这差事,我家那七口人都吃不上饭了。管事的,你行行好吧,做个大善人,要不把这名额给我?”
“……”一直藏匿在人群中的罗十七脸上眼神无语,呵呵,您吃不起饭,那我是乞丐?
管事的也一筹莫展,这墨坊又不是他说了算,多招了个人进来,被问责怎么办?
二人僵持不下,又开始新一波的装穷卖惨。
钟晚:“我上有老……”
梁逍:“我下有小……”
钟晚:“我家吃饭用土碗。”
梁逍:“我家喝汤,哦不,我家从没喝过汤,哎。”
钟晚:“我不远万里过来。”
梁逍:“我脚皮都磨破了。”
“……”
二人飙演技,只把旁人唬得一愣愣。
就在这时,走进来一个小厮,在管事耳边低语几句。
管事听完,眉头一松,对钟晚他们说:“我们夫人听说了这场比试,她看中了二位的才能,破格收了你们。”
没想到好事居然来得这么快,钟晚提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下来。
她还真怕大老远过来,连邵氏墨坊都进不去!
想到这里,她瞥向这位令她不爽的“竞争对手”。
岂料刚一转头,就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眸子。
男人大刀金马地坐在椅子上,轻摇折扇,笑容玩味:“姑娘,以后便常相见了。”
钟晚本不想搭理他。
但那股调皮的劲儿上来了,一手张在耳旁,另一只手顶起鼻头,对他做了个猪脸。
梁逍:“……”
-
如此这般,钟晚就在邵氏墨坊安顿下来。
管事派人领着他们熟悉环境,顺着石板路走进去,在一大片繁茂松林附近,邵氏墨坊分为东西南北四个院落。每个院落分有储松房、收烟房、兽胶处理间以及和制房等房间。
不同的院落,做出的墨品风格也不同,比如:东院是做平民散墨的,西院是做贵族的精良墨,南院是集锦墨、礼品墨、收藏墨等非卖品的,北院却很神秘,管事并未透露。
钟晚和梁逍一样,都去的东院做散墨。每个院落都有监工师傅,东院的师傅叫刘本权。
两人跟着小厮去东院逛了一圈,大概是下工时辰了,东院没什么人,连刘师傅本人也没见着。
熟悉完后,他们就被领着去了住处,在东院最后头,是一群矮房。
男女工舍分别在不同的方位。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看到这一群破破烂烂的矮房,钟晚还是有些惊讶。
见她神情呆滞,小厮却自动错误解读:“你没看错,我们邵氏墨坊向来厚待工人,这么宽敞的住处,是你们的幸事。”
宽敞吗?
钟晚倒吸一口冷气。
比她家书房还小,而且是大通铺,只是用几扇破旧的屏风隔开了……
若是叫小厮知道她的想法,定要骂一句何不食肉糜。
普通工人,拿一份工钱,还有住处已经是顶不错了!
钟晚虽然惊讶,但来之前却已经做好了准备,并不会被简单劝退,因而还算稳得住。
熟悉得差不多了,小厮任务完成,丢下两人走了。
钟晚和梁逍对视一眼,然后又快速移开目光,分道而行,去了自己的住处。
钟晚找了一处空床铺,把行李安顿好。门口走进来两人。
其中一个细眉细眼,甫一见到她便露出笑脸:“你是新来的?”
另一个身形瘦长,神情冷淡的女子,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忙起了自己的。
细眼女子走到她跟前,热情道:“我叫陈巧巧,她叫孟青影,以后我们就住一块儿啦!”
互相认识后,钟晚便想着初来乍到,与旁人打好关系,将自己带来的零嘴分给她们。陈巧巧看到零嘴顿时眼睛一亮,忙都收了去,孟青影却推开她的手。
显然是懒得多说一句话。
陈巧巧咬着桂花糕,低声道:“她就是这样,当时我刚来,她一个月了才同我说五句话。”
对方显然是寡言淡漠的性子,钟晚收好了余下的桂花糕,不介意地笑了笑。
夜渐渐深了,忙碌了一天,钟晚终于能够躺下来。
只是不知为何,翻来覆去,睡不着。
强迫自己入眠无用后,她干脆一个鲤鱼打挺爬了起来,轻手轻脚地摸了出去。
院子外后有一个小湖,夜风吹来,极为沁凉。
天上挂着大圆盘,她从附近库房里搬来梯子,爬上屋顶赏月。
岂料刚一上去,就见到梁逍。
男人坐在另一端,支着腿,姿态懒散,清冷的月辉笼罩在他身上。
手里正拿着一壶酒,似乎听到动静,缓缓转过头来,晚风浮动他的发丝和衣角。
无端的,钟晚想起《宫廷秘闻》里那个总是神出鬼没的剑客,一袭白衣,执剑天涯。
梁逍看着她,眉梢挑起。
意识到自己看得太久了,钟晚轻咳一声,浑不在意地在屋顶的另一边坐下。
月盘悬挂苍穹,又大又亮,风声和着虫鸣,让她觉得异乡的夜晚并不难捱。
只是,赏着赏着,鼻端却有一股极为浓郁的香气。
转头望去,就见梁逍左手拿着酒壶,右手正是一块包裹在薄荷叶里的烧鸡。
“……”
钟晚的馋虫被勾起,肚子叫了一声。
她强迫自己转移视线,岂料还品鉴起来:“如此月色,美酒配烧鸡,人生足矣。”
有些人端庄地坐着,却在拼命咽口水,比如钟晚。
“只是十七烤得也太多了,夜里不宜多食,可惜一大半只能扔了,喂给池塘的鱼儿。”
什么??!!
吃不完喂鱼?!!
余光瞥见梁逍就要起身,她不顾三七二十一,忙喊道:“等等!”
男人手里拿着烧鸡,回身看着她,眼神迷茫:“嗯?”他的声音偏磁,尾音拖得极长。
喊完才觉得后悔,钟晚暗暗咬了舌尖。
初见,他便污蔑她是登徒子;再见。两人为了争夺名额剑拔弩张。
她不知道梁逍对自己的想法,但总归应是……不太好的。
若是被拒绝了,岂不是没脸?
只是口腹之欲到底占了上风,犹豫片刻,她问:“那不要的烧鸡,可以卖与我吗?”
梁逍看着她,女人嘴里说着请求的话,眼角眉梢却带着倨傲。
他微微歪头,一笑:“可以。”
钟晚眼睛一亮:“多少钱?”
“三十两银子。”梁逍道。
梁逍笑眯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
钟晚暗骂他掉钱眼儿里了,但奈何烧鸡实在太香了,最终还是一咬牙,掏钱买了。
等钟晚走后,罗十七从暗处出来,看着他乐呵呵掂量着银子,一副没见过市面的样子,总觉得有些牙疼:“殿下,这烧鸡外头也就卖几两银子,您这算是压榨民脂民膏吗?”
梁逍照着他后脑勺拍了一下,“瞎说,本殿下做的事怎么能说是压榨呢?”
“那您这是……”
“笨啊,找乐子。”
“……”
二人趁着月色一路回到住处。
此前罗十七花了些钱财,管事给他们二人单独安排在一间厢房。
罗十七看着他家殿下一回来,就伏案在纸上写着什么。
凑近一看,只见上头龙飞凤舞一行字:《市井奇谈》第一回:烧鸡的前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