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日落,两天后。
“来来,都醒醒了,前面到站终点站,BJ东!”
呼,总算……天籁!
列车员大妈一路穿过,挨个车厢通知,广播?
不存在的。
李建昆立马睁眼,也就闭目养神,哪还有睡意?
钟灵和徐庆有这帮der,这会知道累了,个个顶着黑眼圈,神情疲惫,哈欠连连,活像犯了大烟瘾。
但眼中仍精光四溢。
这年头的人,都有种首都情结。
9亿华夏儿女,皆怀揣着“这辈子至少去一次首都”的梦想,那种炽热,丝毫不逊色于宗教徒对圣地的向往。
只是很遗憾。
他们中绝大多数人,最终都没能如愿。
“大首都,我来了!”
原本多少消停点的车厢,再次沸腾,好似回光返照。
钟灵大眼睛布林布林的,一眨不眨望窗外,也跟着小声嘟囔:“大首都,我来了。”
姑娘,你可能要失望。
首都是首都没错,但大,谈不上。
这个年代的BJ市,只有二环里。
二环以外,皆为乡下。
BJ东站在朝阳,下车后,一群der身上的土包子气质,再也藏不住,只觉得眼睛不够用。
时值上午。
日头正好。
各院校在火车站都安排了迎新巴士。
‘哎,不习惯啊,一朝回到解放前的感觉。’
李建昆心头感慨。
前世这年头,他也没来过首都,所知所解,都源于后来的阅历。
如今真真切切一看,好嘛,那些个资料,还带点美化成份。
高楼是没有的,电线照样一坨一坨,老BJ也没见比他们多时髦,双向两车道仍显宽阔,放眼望去,只有两种车。
自行车和公交车。
自行车且不提,公交车还挺俏皮。
顶是白的,车窗下刷着绛红色或天蓝色油漆,圆不楞登,尤其是脸,像手捏出来的,顶着一对大眼珠子,竟有点可爱。
别瞧这造型。
进口货,斯柯达的柯罗莎。
一般城市还真没有。
各大学的迎新车,就没这档次了,清一色的解放大卡。
八成还是从部里调的。
“李建昆,徐庆有,那我先走了,有空找你们玩,你们也可以来找我啊。”
“记得呀,我是东语系,俄语专业!”
北语满员发车。
北大的,绿油布车棚里只有仨,加上他俩五个。
不满不走。
哎,哥们这颗躁动的搞事业的心哪。
尽给你们耽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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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贼,这路不对吧?害,问你也是白问。”
庆有同志开始怀疑人生。
这车啷个往乡下跑呢?
来之前他跟这边通过电话,远房表弟告诉他,北大如何如何气派,里面有勺园、镜春园和淑春园等,共计九大园林!
明清时被皇家作为后花园。
50年代燕大和北大合并,在古典园林的基础上,进行了现代化改造,古今相映。
嚯!
徐庆有当时一听,颠了,这是什么神仙地界!
美滋滋啊。
潜意识里就觉得,北大必定亭台楼阁,鸟语花香,紧挨着皇城。
出火车站时,他确实瞥见几抹飞檐翘角,疑似皇城,可这车不搁那边走。
柴油机突突突地,越突越远。
都突出十几里了!
棚外景象愈发不对劲。
他生怕再跑下去,会跑回他们那旮旯一样的地方。
不知为何,李建昆忽觉得特爽,想想后,明白了。
众人皆醉我独醒!
瞧瞧这车里,何止一个徐庆有,多半人凑到后栏边,恨不能相信自己的狗眼。
说好的大首都呢?
说好的大气派呢?
说好的BJ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呢?
为什么是一地泥巴!
特么的路上还有牛!
“呵呵~”
年轻的朋友们哪,更刺激的还在后头。
“学弟学妹,大家看,喏,那边就是京张线……”
随车有位学长,人挺随和,浑没有不好相处的感觉。
从1970到1977,7年间,全国各级高等院校,拢共招收了94万名工农兵学员。
平心而论,这些人都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
早前在火车上,有新生讥讽他们没文化,那只能说明他自己特没见识,不曾想想自个有多少文化。
身处时代的洪流中,谁又能独善其身?
而这些工农兵学员,在大学中学什么呢?
学工,学农,还学军!
讲道理,那可是妥妥的全能型人才。
这些人毕业后,多半回到工矿企业和农村,担任了干部,成为生产一线的骨干力量。
为祖国建设立下汗马功劳!
但也必须实事求是地说一句,由于时代因素和惯性影响,年轻的他们中,部分人的某部分思想,确实还停留在过去。
嗯,相对尖锐。
‘京张线啊!’
李建昆向棚外投去视线。
行注目礼。
它不仅是老BJ的印记,更是国人骄傲。
1909年,由詹老主持建成,是我国首条不使用外国资金及人员,自行设计并投入营运的铁路。
工程异常艰巨。
单是打通居庸关、五桂头、石佛寺和八达岭的四条隧道,在那个只靠双手的年代,其难度就可想而知。
当时有消息传出:
“由南口至八达岭,高低相距一百八十丈,每四十尺即须垫高一尺。”
歪果仁讽刺说,能建这条铁路的中国工程师,还未出世。
结果呢?
这无疑是一段顶好的打脸剧情,有没有?
“前面是成府路,咱们学校在成府路和京张线平交的第五个道口,嗯,再往前一轱辘。”
学长是个东北人,再怎么注意,还是免不了少许大碴子味。
值得一提的是,普通话虽然从56年就开始推广,但这年头能说麻溜的,还真不多。
耳边尽是各种方普。
大名鼎鼎的五道口,到了。
徐庆有们也彻底傻眼。
这他娘的就是个农村啊!
放眼望去,还能看到水田和菜地,你敢信?!
这帮娃不知道,海淀素有京城粮仓之美名。
京西稻、玉泉鸭、四季青黄瓜、大久保桃子和北安河甜杏等农副产品,享誉京城。
“卧槽,老贼你看!全是泥巴路,铁路横在中间,咋的,还真有火车搁这穿呀?”
答对,没奖。
李建昆也没心情笑他,日后的宇宙中心啊,这会确实挺磕碜。
说它农村吧,有点拉踩之嫌,会侵犯到后世某些人的信仰。
是的,五道口后来在许多人心中,俨然成为一种信仰。
形象点的说法,涉及到一个颇有年代感的词汇——
城乡结合部。
车斗里,充满沮丧的味道。
但更让他们沮丧的,还在后面。
永远不要相信影视作品里所呈现的,这个年代的北大样貌。
真实情况是:
作为主校门的西门,远没有那么红艳,岁月斑驳,尽刻其上。
燕园内,战争和洪流带来的创伤,触目可见。
湖光塔影多了抹寂寥,古木参天少了份绿意,眼前的底色主要是灰黄——
附上一层灰蒙的各式建筑。
大片光秃秃的黄土地。
当然,相较于更多地方,它还是美的,毕竟底蕴在。
解放大卡,停在学四食堂门口。
这座食堂还未投入运营,火急火燎刚落成,以满足今年大批新生入学的需求。
多年后,学四这个颇具情怀,但不够雅致的名字,会被“燕南美食”所取缔。
里面有道菜,酒香坛肉,堪称一绝。
北大食堂也会逐渐发展至11个。
食堂门头上,拉起一条红色横幅,上书三个大字:迊新站。
大伙拎着大包小包下车。
这年头行李箱远未普及。
被子扛肩头,其他琐碎用网兜装,兜内必有三件套:
红双喜的瓷脸盆。
淡黄色印牡丹花的国民床单。
磕磕碰碰露黑底的搪瓷缸。
甫一下车,大伙就被“迊”字,给整懵了。
“迎吧?”
“对对对,迎新站嘛,迎接咱们新生的。”
徐庆有问:“老贼,你认识这字不?”
李建昆随口道:“zā。”
“没错,这位学弟说对了,读zā。”
带队学长看向李建昆,露出赞许目光,在这片学识之地,有文化的人永远最受尊敬。
“去年12月,新公布的汉字简化方案中,迎的简化字”。
学长解释道。
去年12月至今,也就隔一个春节,将一个惯用的常见汉字,及时更新过来。
由此可见,北大学究之严谨与认真。
不过后来,迊字还是停用了。
“大家进吧,各自找组织!”
学长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