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城七中,高三二班。
九点半,晚自习时间。
风子轩坐在教室一角,弓身如虾,额头抵着桌沿儿,把脑袋埋在练习册垒成的小山丘里,看着自己两腿之间。
“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阴阳……”
青年如痴如醉,心神向往。
“咚!”
他正看到玄妙之处,课桌却像是被猪拱了一下,震得脑壳生疼。
风子轩啪一下合上书,扭曲的大脸从双腿间扬起,带着七分愤怒,两分惊疑,一分……
没有一分什么了,因为他看清是什么拱了自己一下,立刻讪笑起来:“赵老师。”
班里顿时乱作一团,不少学生桀桀桀的笑着,在边上冲他挤眉弄眼。
至于风子轩眼前这人,瓜子脸,大长腿,裹着一身乌漆嘛黑的休闲西装,她的右脚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皮靴紧贴风子轩的桌腿。
风子轩眼皮直跳,怎么是年级主任赵晓楠这么个活阎王?
女人缓缓俯下身,手一探,把他藏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拽了出来。
原来是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她歪着头,翻开封面,里面赫然又是新的一本书,上面写着《黄帝内经》四个大字。
风子轩暗骂晦气,姜还是老的辣,这话果然没说错,换个年轻老师根本不会发现练习册里藏课外书。
班里其他人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原则,大多也望着这边。还有人捂着嘴尖着嗓子在学太监:“速速拖下去,打二十大板!”顿时又是一片哄笑。
赵晓楠攥着那本《黄帝内经》,在风子轩头顶重重拍了两下,震得他脑袋懵懵的。
“快高考了还看闲书,一会到我办公室来。”
话音未落,悠扬的晚自习铃声响彻校园,平日里那舒缓的旋律现在是如此刺耳。
风子轩看着那女人的背影暗暗皱眉,他一边往包里胡乱塞东西,一边披上校服外套。
……
九点三十二分,堪堪入夜。
这座古老的城市还没有脱离白日的喧嚣,相反,它似乎更加躁动起来。与这躁动的城市不同的是,华城七中一片静谧。
这是一所公立学校,初中高中都有。高三的五个班在一层,而年级主任的办公室在顶楼五层。
再说风子轩,他是从重点一班掉到重点二班的,照老师们的话说就是扶不起的阿斗,有十分力气却只用一分,余下的全都贡献给吃喝玩乐和不务正业了,倒也过得滋润。
风子轩仗着自己脑子好使,老师讲课从来不听,要么在鼓捣业余爱好,比如看人体解剖学和周易,要么就是补觉。
至于高考,在他滚了近三年的模拟题和真题以后,已经可以稳稳上六百分。父母对他也没什么要求,二老一心挣钱,从亚洲市场杀到欧洲市场,一年也不回来两趟。
风子轩拾级而上,人越来越少,到五楼,只剩下他一个人。
奇怪,怎么这么安静?他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点儿啷当的向前走。
高二一、高二三、语文办公室……
长长的走廊里,十几盏廊灯前后交错的照着。
风子轩的影子也有那么多,亦步亦趋的,在他脚下变幻着方位。这些倒影明暗交替,宛若万花筒里的小人,看不真切。
站在年级主任办公室门前,他先俯身听了一下,里面没有声音,于是他咳嗽一下,边敲门边喊。
“报告。”
无人应答。
风子轩探了个头进去,里面是四张办公桌,两两相对靠在一起,边上是柜子和一些杂物。
空气中透着一股淡淡的酒香味,这味道有些奇怪,让人不太舒服,风子轩不由皱皱鼻。
最里面那张靠窗的桌上放着一个女士手提包,底下压着他那本《黄帝内经》。
风子轩把书抽出来,因此他的视线不可避免的扫到手提包里的东西。
一把奔驰车钥匙,两侧分别刻着amg和GTS。一个巴掌大的玉佩,上面用浮雕手法绘出来一位古人。
玉佩上的人透露出一股王霸之气,显然是久居上位,这玉雕的惟妙惟肖,看来是出自名家之手。
风子轩一阵唏嘘,年级主任真是富婆啊,这么大一块玉,是个人都能看出不一般。
他稍微向后退了两步,捧着书,背靠柜门,空气中的怪味愈加浓烈,风子轩皱了皱眉。
这味道像是从柜子里散出来的,如同生锈的铁罐子装满药酒,又腥又烈。
他突然感觉自己屁股上湿湿的,黏黏的。
是药酒撒了吗?
风子轩不由自主的摸了一把后面,低头抬手一看,鲜红的浓稠液体在指肚上蔓延流淌,那红色透着一股子妖艳,并不暗淡。
风子轩的大脑一片空白,看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书,他再清楚不过了,这可不是药酒,这是人血。
而且是大股的、新鲜的、动脉血。
夜色愈发浓厚,似乎要把角落里的青年一口吞下。
窗外的树枝也不再招摇,瑟瑟哆嗦着,远方突然传来一声野猫的哀嚎,刺入风子轩空白的大脑,将他的神志拉回现实。
他一点点的,僵硬的转动身子。
这次他看清了:一小股血液从细高的柜门缝隙淌出来,淅淅沥沥的往下蹭,柜子上别着一把挂锁,是每个办公室标配的老锁头,但没有锁住。
风子轩咽了口吐沫,他嘴里发干,只发出小小的一声咕嘟,沾上红色液体的右手自己颤抖着,不听使唤。
不对,不对!
自己进来的时候看的一清二楚,柜子里的液体是刚刚流出来的。
不是人血,不可能的……
风子轩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不假思索的从兜里掏出手机,用平生最快的手速在紧急拨号按下了幺幺零三个数,但绿色的拨号键让他犹豫了一下。
里面到底是什么?会不会是别的东西。
化学试剂?美术颜料?鸭血豆腐?
要不要先打开看看。
毕竟自己没有真的见过人血,只是在医学书上看到过静脉血和动脉血的相关描述。
这念头一浮现在脑海里便挥之不去,占据了全部地位。
风子轩长出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他小心摘下挂锁,攥在手里。
柜子门被缓缓揭开,一缕一缕的光亮照进去。
那似乎是一件西服外套,他胆子大了点,拉柜门的手也更用力。
肩线、领口、脖子……等等,里面怎么有个人?
他终于拉开柜子门,也看清是什么了。
年级主任赵晓楠穿着一身休闲西服,像衣服似的挂在柜子里!
她本就瘦瘦高高,现在侧身立住,背靠着一侧柜子,膝盖顶着另一侧,原本曼妙的身躯像面条一样,软塌塌的,没有一丝美感。
赵晓楠的脸色和平日里一样,那外套西裤上乌的泛光,内里一件白衬衫洇上大片大片的暗红。
一道血线从她头发里渗出来,淌过面颊,又从柜子门的缝隙里於出来,说不出的恐怖。
风子轩脑子刺痛,心脏却愈发跳得激昂有力,他明白这是肾上腺素在大量分泌。
这时,他一片空白的大脑忽然清醒,这几分钟的事情在脑海中串成一条线,渐渐明晰。
自己和赵晓楠前后脚上来,只差两分钟。
而且赵晓楠的尸体就在这里,草草塞进柜子,凶手肯定会回来处理。
可自己为什么还能站在这?
风子轩骤然明悟了,凶手在等自己!他一定是听见了喊报告进门,恐怕现在就守在门口。
青年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死死盯住木门。
他把手机塞回兜里,矮下身,用脚跟和脚外侧着地,尽可能轻巧的挪到门口。
薄薄的门板离脸只有一掌远。
门外依旧是死一般的静,但他不敢去赌。
这间屋子的窗户都用铁条焊过了,防止学生跳楼,也浇灭了他跳窗的希望。
双层隔音玻璃又厚又沉,不开窗的话,声音很难传出去,如果门外真有凶手,只有这扇门能为自己争取一点宝贵时间。
风子轩把手伸到门把手下方的旋钮上,一用力。
啪嗒一声,门反锁住。几乎是瞬间,把手从外侧被拧动。
风子轩瞳孔骤然一缩。赌对了!
自己和死神擦肩而过,凶手果然在门口候着。
门外的人又试着拧了一下,他来不及做别的,赶紧压低身子,用肩膀死死顶住木门,两脚尽可能撑地增加摩擦。
他掏出手机按下通话键,嘟嘟两声,很快被接通。
手机里刚刚传出半句话:“您好,这里是……”
“杀人了!”他嘶吼。
声音在狭小的办公室里震荡着耳膜,又从门缝挤出去,飞奔进走廊,“华城七中,高中部五层年级主任办公室!”
这些话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一喊完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像跑完一千米一样嗬嗬嗬的不断喘着粗气。
接线那边的警员意识到了情况紧急,语速飞快,和自己不相上下。
“现场情况如何?请保持通讯畅通,已经……”
但风子轩听不清对面在说什么了。
因为木门传来啪嗒一声,一股远胜他的巨力毫不费劲的推开了门,连带顶着自己也被迫向后退去,他顾不上拿手机,任凭它摔在地上,腾出手来拼命阻止这一切。
门还是被顶开了。
风子轩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下来,那张脸他太熟悉了,恐怕这辈子都忘不掉。
他无声的张张嘴,向身后的柜子看去。
两个女人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穿着同样的衣服,踩着同样的皮靴。
一个已经死透,斜靠在柜子里,空洞的美目毫无生机。
一个站在面前,单手撑开门,同样空洞的眼神俯视着自己,不带一丝感情。
即便是个持刀壮汉,风子轩也认为自己能周旋一二,虽然那不过是死亡前的挣扎罢了。
可为什么是她?如果柜子里的是赵晓楠,那面前是谁?
“鬼啊……”
风子轩的声音细弱蚊吟,未知的恐惧铺天盖地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