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渐渐发白的天色,盼望着那回村的人赶紧到来,好让自己的好友赶紧踏上回家的路。
根生抱了一捆柴木回到了厨房,一股脑给火塘添了上去。阿衰和李瑞在火塘边沉沉地睡去了,经过一夜的闲谈,二人似乎失去了睁开双眼的精力,在厨房里打着呼噜。根生作为着厨房的炊事员,又开始在厨房里忙碌了起来。烧旺了柴火,根生打了水,把黑色的烧水壶往火堆上的三脚架上放去,抓起扫帚打扫起了厨房,这是他每天的习惯,那昨晚的闲聊已经让厨房混乱不堪,令他颇不舒服。
扫完地,根生拿起水瓢往厨房地面上洒了水,地上满是灰色的泥点,却显得干净清爽了许多。根生像几个月前一样,扫完地往山谷里挑水去了。想着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到河谷里挑水,他心里又泛起了不平静。
根生跑了好几趟,以备不时之需,那回村的人一定要回到这儿吃饭喝水,作为一个合格的炊事员,他自然不会在饭菜开水之类的事情上让别人为难。
不知不觉,天已经大亮,根生挑好了水,又忙着做饭去了。三人吃了饭,在火塘边等着回山的人。
阿衰和李瑞没抽几根烟,又开始喝起了酒。见二人喝着酒,根生本想阻止,想着不得罪人,根生没说什么,自己泡了茶跑厨房外等着晒太阳。
一直到了中午,太阳已经招来成群结队的苍蝇,它们似乎嗅到了死亡的血腥味,跑手推车上的毛毯上,不肯离去。根生拿了扫把三番五次地驱赶,却不见赶走一只苍蝇,他索性在厨房外的板凳上无奈地看着,他唯一做的也就剩看着苍蝇往手推车上的毛毯上又飞又停,真是一种让人喜欢不上的物种,根生想。它们不知那是自己的朋友,这群苍蝇不会因为是自己死去的朋友而停止搜寻血腥,它们生来就是这副德行,根生暗想。坐在厨房门口,喝着一杯大清早的晨茶,掏出烟,独自抽着,根生望着山腰的人家,那独户的人家的青瓦出没在苍翠的松针林中,看着远离人间的样子,没一会儿那人家也生了青色的烟火,往松针林上方的天空中飘去。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吗?根生想。望着眼前与蓝天接壤的松针林,根生吐了一口烟,端着茶杯喝了一口。
这困住松针林的群山,它有知道自己犯的罪么?到底是松针林困住了这里的人,还是那在松针林里穿的人不愿离开,心甘情愿地成了大山的开荒者,久而久之便成了只会低头的农民,换句话说是成了山里的禽兽,或者是奴隶。抽着烟,根生眼前所有的松针林都化成了平坦无垠的大平原,其间纵横交错着上千条河流,它们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光,绿色的松针林成了镶嵌着银色条纹的一块毛毯,松针林中的人放下手中的锄头斧子和镰刀,他们爬上船划着桨,往平坦的千百条汇合而成的大河里划去了,所有人都说着笑着,他们要到大河的尽头,到一个没有松针林的地方去,那些划着船离去的人没有一个回头看看身后平坦的松针林,他们往松针林东边的平坦的大河去里远去了。似乎只有自己和死去的李有钱独留在这高高的双虎山上,根生把李有钱的尸体扔到了山谷中的河水中,跑上山头来,看着李有的尸体顺着河流冲下山去,穿过密密麻麻的纵横交错的银色的河道,往东边的大河里流去,加入了搬迁队伍,在大河的尽头重生,成了根生不认识的模样。
“他们回来了!”根生从自己的想象里走了出来。
厨房里的阿衰和李瑞端着酒杯走了出来往山下看去,蜿蜒的山路顺着河流向上,一直延伸到厨房,延伸到大大小小的煤洞前。化作白点的电线杆点缀在青色的松针林中,是从山腰老汉家接过来的线路,此刻时刻也失去了必要。山路上一行人缓慢走了上来,化成隐约的几个黑色白色的点。
阿衰和李瑞回厨房拿出板凳,把酒杯放在地上,三人往山下看去。
“今天我们也要回家了吗?”李瑞问。
“不然呢!你还要一个人在这儿挖煤么?”阿衰说。
“都结束了,死者为大,要送李有钱回家。等这个事情过去后再说挣钱的事情。”
风不知趣地,也不见踪影,太阳撒下柔和的白光,远处的山谷里升起一团团的云雾,正要往松针林好处的蓝天中飘去,此刻万里无云,只有白色的暖光照耀着大片大片的松针林,显出一种难得的宁静和温暖厨房四周的松针林里的鸟儿也欢腾了起来,在树枝间上跳下窜,啾啾个不停。
“头一天,天亮了还在睡觉,真是舒服,也浑身不自在。”阿衰打趣地说着。
“可不,按以前还在煤洞里摸黑呢!”李瑞接了阿衰的话。
“说来这不是头一次来来挖煤,没有一次是挣着钱的。这或许也是命。看来还是迟早断了挖煤挣钱的想法,这也不是什么好差事。”根生站了起来,端起手中的茶杯,往山的远处望去了。
没一会儿,那山下的人也到了厨房,这极大的出乎了三人的预料。
“怎么就你们几个?他们家的人呢?”根生放下手中的茶杯惊诧地问了起来。
“他们家的人呢?什么意思?”阿衰问,端着手中的酒杯。
“他们家没人来!”李贵低头说着,说完无奈地看了三人一眼。
“老板呢,没找到吗?”李瑞问。
“没找到,一出事就跑了。他租的房子都找了,早收拾东西跑了。”李祥说。
“他妈的,畜生一个。他还欠我们钱呢!他就跑到天,也要把他找回来。狗日的,畜生。”李瑞摔了手中的酒杯,破口大骂起来。
“他已经跑了,人家开着车,估计都跑美国去了。你找得到吗!你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闭嘴吧!”王四堂说着,一脸沮丧。
“他妈的,就这么跑了,没良心的资本家,他一定会死全家。这个狗日的短脚猪。希望有一天能碰到他,一刀要了他的狗命。没良心的狗东西。”李瑞怒不可遏,不停地咒骂。
“别说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根生大声地喊着。
“他们的人呢?怎么一个不来?”根生问。
“他们说没钱,让我们自己想办法。”李贵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说。
“几个意思?什么叫我们自己想办法?”根生一脸疑惑。
“他母亲哭晕了,差点儿就……什么都没说。”李贵说。
“那他老婆呢?她没说什么吗?”根生问,把脸拉了下来。
“他老婆,怎么说呢!”说完李贵叹了一口气,挠了挠自己后脑勺。
“他老婆说什么,你快说啊?挠什么头啊!”根生问,鼻子里直喘着粗气。
“她什么都没说……”李贵说。
“什么叫什么都没说?他丈夫死了,她什么都没说?”根生扯着脖子,像一只生了气的大鹅。
“她老婆跑了,还能怎么说。”李祥说。
“狐狸精!破鞋!婊子!垃圾!……”根生突然暴跳如雷,拿起板凳朝厨房身后的林子里扔去,掏出烟抽了起来,手里烟急切地冒着烟,不停地松握着自己的手掌。
“这就是贤妻良母!这就是妇道!那女人带着小孩跑了?”根生大声问道,几乎是咆哮而出。
“没,就他一个人跑了。好像跟一个男的跑了。”李贵说罢,满脸的无奈。
“哈哈……真是个好女人!还跟人跑了,了不起。”说着,根生比出了自己的大拇指。
“逼脸都不要了!这女的。”说完,阿衰苦笑了一声。
“这村里怎么会有这种女人,真是破天荒了。这种女的要不得。”李瑞说着,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酒。
“有钱他老太太没说什么?”李瑞问。
“她说她也没办法,家里的那点儿一百块钱都被有钱老婆拿走了,家里一分钱也没有。她说希望根生哥想想办法,把她儿子弄回家。她唯一想到的只有你了。老太太说,你也困难,但是她实在已经没有办法了。”李贵不知所措地说着。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也自身难保。我那医疗费还是借的。我真是……”说着,根生把头扭到一边,看了一眼手推车,猛地抽起了烟。
“现在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阿衰说完,叹了一口气。
“现在怎么办?”李贵一脸无奈的表情问着。
“收拾东西回家!还能怎么办?”根生说。
“我说的是李有钱的事。”李贵说。
“还能怎么办,相互帮忙,扛回家去。”李全眨了眨眼说着。
“你们吃饭了吗?”根生问。
“没吃!”李贵回答。
“哪有什么时间吃,我们也是赶路回来的。”李全说着,不知什么时候跑厨房里倒了一杯酒喝了起来。
“你们喝酒的少喝点儿,一会儿怎么扛人。”王四堂大声吼道。
“你放心,我们又不喝醉。七八个人扛一个人,哪有扛不回家的道理。”阿衰坐在板凳上喝着酒。
“你们没买丧服吗?”根生平复了心绪问。
“没呢,都没什么钱。他家是一分钱都没给我们拿。用什么买!”王四堂抱怨地说着,一脸不高兴。
“行呢,什么都看着我。我成他爹了。”说完根生抽了口烟。
“我现在做饭,李贵你给我搭个手。吃完饭,做点贡品,给有钱请个魂,你们弄一个架子,吃完饭,请了魂,我们就回家。”根生说。
“你们觉得怎么样?”根生补了一句。
“就这样,就这样……”众人纷纷表示。
吃完饭,根生做了几道菜,一小碗肥肉,一小碗土豆,一碗莴笋叶,一碗大白豆,一碗猪肝,一碗萝卜丁,一碗水煮豆腐加了河虾,一碗白菜加了豆腐,整整凑齐了八大碗,那肥肉摆到了托盘的中间,其他菜绕着那碗肥肉成了一圈。
“你们没买香火吗?”根生问。
“买了买了,这个没忘。”王才从黑色的塑料袋子里掏出的一把青色的土香。
“谁来给有钱请个魂?”根生问,手里捏着三根青色的香,准备往往火堆里点去。
“这还不简单,让我来。”阿衰喝了一口酒说着。
根生把手中的烟递给了阿衰,自己点了一根烟抽了两口放托盘里去了。
“阿贵!你找两个什么瓶子什么的,给他泡个茶,倒个酒,一并放托盘里去。”根生看着李贵说着。
李贵应了一声“嗯”,忙着满厨房找瓶子去了。
泡了茶,倒了酒,李贵把两瓶子放托盘香烟旁去了。
根生走出厨房,折了一把杉树枝,放到了托盘里。
“都准备好了,我们出发。”阿衰握着手里三根点燃的香火说道。
“大家等会儿,都帮忙拾掇柴火,我们要把这厨房烧了。”根生说。
“老板也跑了,这厨房里的厨具,想拿的就都拿回家去。其他都烧了,就按根生说的做。怕什么!反正这地方再也不回来了。你害怕老板回来找你陪吗?”阿衰大声说。
“他回来了正好,找他要个说法!这李有钱的命还没个说法。他以为可以一跑了之。想得美,欺负老百姓!狗东西!”李瑞骂着,一口喝光了酒杯里的酒。
众人扯断了电线,王才装了灯泡,李瑞收了锅,王四堂分了菜板,根生拿了菜刀,李全提了酒,李贵拿了雷管,李林收了一袋火线,众人把厨房里大小的物件都分了个精光,收拾好了行李,往厨房四周堆满了柴木。
“王才,端着托盘!”阿衰拿起了托盘里的三根青香对王才说了话。
王才端起了托盘,跟在阿衰身后往煤洞里给李有钱请魂去了。
根生和其他人摆好了担架,准备阿衰二人请完魂,把李有钱搬放担架上。
所谓请魂,就是到人死去的地方,施法作巫,把死人魂灵请回家去,特别是在外头惨死的人,更是马虎不得,一切都得按老一辈留下来的传统来做,一来让逝者安息,二来让其家属安心。这是非做不可的大事,所谓死者为大,都体现在所有的仪式上。
阿衰和王才二人平日里都是天生的话痨,却在煤洞的路上安静了下去。除了脚步声,就是二人的呼吸声,伴着脚下干松枝被踩断发出的噼啪声,加之托盘里的碗碰撞发出的当当声。
二人很快进了煤洞,才发现没带手电筒,根生带了手电筒跑了过来。三人进了洞,根生在后头给二人照着,淌着水,走过用木条铺的路,拐了好几个弯,三人到了李有钱出事的岔洞里,那洞完全被坍塌的大石块和横梁木堵住了。一旁还放着铁锹搞头和一辆手推车,手推车里还放了几把铁铲。地上的脚印中积满了水,那水中带了红色的血迹,那泥石堆里还混着不明显的血污,随着渗水往外头泌出。根生把手电筒的光照在刨出的那个坑,阿衰把手里的三炷香插到了那刨出李有钱的泥石坑里,抓起托盘里的杉树枝倒上盐水往那坑上头抖了抖,又挥起了手中沾了盐水的杉树枝往岔洞壁上撒了盐水,嘴里还说着:
“有钱兄弟,我们接你回家去。你别害怕,也别难过,跟着我们一起回家,我们回到家去。别心生怨恨,别在这洞里待了,跟着我们回家,你妈妈还在等着你……”说着,不断挥舞着手里的杉树枝,嘴里还说着咿咿呀呀的咒语。
说完,把那托盘里的八大碗饭菜倒入了坑里,嘴里说着:
“有钱啊!我们给你带来了饭菜,我们知道你一定饿坏了。赶紧吃,吃饱了我们带你回家。”
嘴里不断说着话,把托盘里的半瓶酒和半瓶茶倒到了那堆压死李有钱的土石堆上。
“赶紧吃,赶紧喝,吃饱喝足,跟着我们回家去,跟着我们回家,跟着你的尸体回家去,千万别跟丢了。你老婆孩子还在等着你回家。”说完,根生三人朝着那堆湿土方磕了三个头,根生把手电筒递给阿衰,自己点了一根烟插到土石堆,看了一眼便跟着出了洞。
三人淌着水踩着泥走出了煤洞,到了洞口,阿衰把手电筒还给了根生,根生接过手电筒揣进兜里,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转了身对着洞口跪了身磕了三个头,见根生磕头,阿衰和王才也跪在根生两侧,朝着洞口磕了三个头。随后三人起了身,往洞口下方的厨房走去。
三人回到厨房,众人拍成一队,对着手推车里的尸体磕了三个响头,根生示意李瑞李祥兄弟撑起两把大黑伞,罩在手推车上方,李贵拿了一块大黑不挡在两把伞的间隙处,见仍有阳光投进,众人拿了布把手推车统统遮挡成一个蒙古包,李全把担架从下方的缝隙里塞了进去,根生和阿衰去掉了盖在尸体上的毛毯,就着塑料布,把尸体用黑布裹了好几层,两头打了结,放担架上去。
根生把手推车推下了山谷,把那红色的毛毯扔到厨房上头。
“点火吧,全烧了。”根生说。
李贵提起大酒瓶,往厨房四周浇了酒,李瑞点了火柴,那厨房四周顿时起了蓝色的火焰,一行人扛着担架上的李有钱往山谷里走了下去。
那身后的厨房在一行人身后熊熊燃烧,被金色的火焰吞没,那青色的烟冲上松针林顶上湛蓝的天空,成为人间的一堆跳跃的篝火,跳着盛大的舞蹈,欢送那回家的人,也欢送那回家的鬼。
很快一行人来到了那座独木桥,独木桥旁是一条运煤的土山路,蜿蜒着往山下的县城爬去,在远处的山腰消失在苍翠的松针林里,比起走独木桥要绕远路,走山的人不会选择走那条运煤的路,那是运煤车走的路。一行人在独木桥旁的石墩上停了下来。
“根生,你那天就是从那儿掉下去,掉到河床边上的垃圾堆里,那垃圾堆里有玻璃瓶,你的头就摔在那玻璃瓶上,直接昏了过去。我当时以为你……”阿衰说着,用手指着根生掉落的地方。
“真是危险,这出门在外的。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掉下去的。多亏了你,要是一个人送电瓶去,估计命早没了。”根生看了一眼阿衰,平静地说着。
一行人把担架放在路边,往河里看去,那挖煤的地方已经消失在山的另一边,山的另一边冒着青色的烟,一行人陷入自己的沉思中,这挖煤的行当算是彻底远去了,至少这双虎煤矿是回不去了。以后的日子,少了挣钱的门路,这一回去,已经是雨季,要挣什么钱已经没有任何门路。
“这出门在外还是要小心,安全第一。没有安全,挣再多的钱也用不着。”阿衰说着。
一行人急匆匆地从村里出发,又急匆匆往村里赶回去。
河谷里的水依旧往城里流去,汹涌着往更低的地方流去,一行人只是在这条河旁待了几个月,他们又得往来的地方回去。
“回去有什么打算?大伙!”李瑞问着大伙。
“还有什么打算,地里的庄稼也到了料理的地步。没时间出远门了。”李贵说着。
听着众人的对话,尤其是那句“有什么打算”,根生心里好不是滋味儿。貌似这句话是李有钱问过自己,又或者是自己问过李有钱,现在这样的话又从别人口中说了出来。不知为何,在自己曾经摔下去的地方,根生似乎生了什么勇气,朋友已经死去,回到村里他又能与谁说什么话,那些话又有什么意义。自己的两个儿子逐渐长大,想到此,他又生了沉默。长大就意味着花钱,意味着娶妻生子,盖新房修大门,再盖一栋像样的猪圈和牛棚,他无法忍受那猪圈里的猪时不时撬开栅栏门,从中桃之夭夭,跑人家庄稼里搞破坏。关于家中搞修建,根生已经有了长远的打算,先盖一所人住的大房子,再盖三间猪圈牛棚,有余力再单独盖一间像样的厨房,最后再修建围墙和大门。这成了根生最理性的,也是最长远的打算,他想让自己家与别人家一样,别人有的他根生也要有。除此之外,如果两个儿子会读书,他会挣钱让两个儿子去上学,走读书的路,吃读书的饭。这是他最大的打算,也是他最大的心事,他要把自己所有的尊严压在自己两个儿子身上,这是他最大的豪赌。也为此,他生了极大的压力,他害怕输掉自己的尊严之战,这会让他永不翻身,关于男人的面子。
一行人自顾自地抽着烟,一根烟的工夫,那抬担架的人又换了四个。独木桥自然过不得四人的担架,一行人只得往河岸北边的运煤路上走,往山下的县城走去。到了中午,一行人到了县城。
“那我们要不要吃个饭?”阿衰问。
“吃饭不是要紧的事,那寿衣还没有买吧?”根生问。
“没呢,他家一分钱也没给。拿什么买。”李贵说。
“我们都是一个的,一起出来赚钱,全然钱没挣到,但我听说老板已经给你们结过一次钱了。跟你们商量一下,我想着大家能不能凑点儿钱,给有钱买个衣服鞋子。有钱的情况你们也知道,他老婆跑了,家里也没什么兄弟姐妹,家中现在就一个老母亲。如果老太太有钱,她也不会一分钱都不给你们。她估计也是走投无路了。你们看怎么样?”根生提议,说完掏出兜里的烟给大家发了起来。
众人没说话,往县城里走去。一说到钱,说到凑钱给李有钱买寿衣,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我出五十,这是我最大的心意了,也是我最大的能力了。你们多少看着出点儿。知道大家也是养家糊口,也不容易。能出钱的多少出点儿。回村了,挨家挨户去要点儿钱,不然那棺材也是个大事。”根生说着,满脸的无奈,他希望大家能回应自己刚说的话,多少帮他出点儿钱,他自己一个人确实也是为难。
“我这儿也不多,我也出五十,这也是我最大的能力了。”李贵说着,掏出了兜里的钱,想要给根生。
“你拿着,如果愿意出钱的,就给阿贵,阿贵你一会儿到了城里去买套寿衣,再买个帽子鞋子,别忘了买鞋子,有钱穿40的鞋子。”根生说完,众人纷纷掏钱给李贵。
王四堂没说什么话,掏出二十块钱给了李贵。
“我们要绕道,走到县城东门去,抬个死人大摇大摆地经过县城也不好,尤其是人家门前,若是被看见了,得遭人骂。李贵和李祥,你们去城里买东西,顺便给大伙带点儿吃的。我们在县城东门的城隍庙外等你们,你们动作快点儿。”根生说完,李贵带着李祥去了南边的县城,其他人抬着担架往县城边的小路上走去。
到了县城东门的城隍庙,根生一行人停歇了下来,等着买寿衣的李贵二人。过往的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骑着自行车的人也不自觉地把头往根生他们那儿看去,往前滑行良久才肯愿意转回头去。他们或许知道那担架里抬的是个死人,却未曾投来同情的目光,他们眼中只有好奇,出于人类可笑又高尚的好奇。
等了两个多小时,李贵二人买好了寿衣,带了些馒头,到了城隍庙,一行人吃了馒头,根生跑城里买了几包烟,一行人往县城东边的大路上走去了。
走到一座桥,便往桥下的河水里丢上一枚硬币,这是山里人不成文的习俗,表示对河神的感激,感激这桥的超度之恩,这山里的人信奉万事万物,唯独不信人,这人到底是一个可怕的生物。村里人经常说的就是,宁可救一条蛇,也不可救一个人,也不知蕴含了什么高深的道理,这道理也不知是否有成为道理的资格,反正那高的顶上的村子里的人便是如此说,他们为止深信不疑,并为之付出一定的实践。
经过满是芦苇荡生了两岸的最后一道桥,这桥叫乔后桥,过了这道桥,往东边走去,便到了梨树林,穿过梨树林山脚有一座寺庙,寺庙旁便是上山的山路,路淹没在大片大片的荆棘丛,往上走去是栎树林,栎树林中有坝子人家的坟墓,都修了高高的墓碑,隐没在栎树林中,坟墓用沙石水泥堆砌而成,能忍受几百年的孤独,墓碑前有清明节留的瓶瓶罐罐,当地人有清明节到祖坟野炊的习惯,坟墓旁有一处炭火堆的痕迹,炭火堆旁还有随处可见的塑料袋,有的已经腐蚀殆尽,有的挂在栎树林中啪啪作响,想在山里唱着招魂的歌,不像山歌那么粗野,要是到了夜间,也生不少恐怖气息,回家的山人也会从一旁默默走上山去,不敢出什么多余的声响。穿过梨树林往上走,便能看见一株高大的杉树,下方便是休息台,那松针林里的赶集人总会在杉树下休息,坐在那碎石堆砌成的休息台上,抽着烟往县城西边的坝子里看去,女的则会拿出一个双喜糖,在高的杉树下挽起衣角擦汗,露出黄褐的脸,同样是看着山脚下的一切,嘴里说着什么。
往桥下的河水中丢了一枚五分的硬币,一行人扛着李有钱的尸体往梨树林中走去了。此时已经是夏天,那来时梨树林开满了雪白的一大片梨花,没有什么比那片梨树林更纯洁,那玉龙雪山的积雪固然也是一片洁白,却远在天的北边,那儿又有多少人去光顾,高高在上的雪景只能远眺,不如这眼前的梨花白。然而对于别人眼中的美好的事物,这村里的人也是无感的,包括根生,他未曾说过这梨花好看之类的话。眼下,这梨树林里的梨花已经成了一颗颗青色的梨子,是青黄不接的样子。没有人觊觎着长在坝子里的酸果子。
根生一行人在梨树林旁的寺庙跟前停了下来。根生给一行人发了烟,一帮男人坐在寺庙跟前的台阶上抽着烟。嘴里都在说着什么,根生看了一眼担架,嘴里说不出任何话来,他想起春节前和李有钱去赶集的那天来。漫天的雪花,手电筒的光在根生的脑海里鲜活起来,想着想着,一阵风吹过腋下,他似乎回到了与李有钱又说有笑的那个雪天,那才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一年还未过去,二人便阴阳两隔。李有钱打发了自己的一辈子,不知不觉的,稀里糊涂的,什么都没有留下,又似乎留下了什么,根生想。等哪天我也死了,我又该留下什么?想着想着,根生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他能听到旁边的一帮男人在说着什么话,却不知道他们在说着什么。生命到底是多么孤独啊!根生掉入自己的胡思乱想中,自己的脑袋外仿佛筑起了一道高高的土墙,与正在说话聊天的一帮男人隔离开,隔着土墙,根生隐约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却失去了与他们搭话的兴致。此刻,他真想喝点酒,把他那该死的愁闷压一压。
给庙里的土地神磕了几个头,一行人抬着李有钱上了山路。过了厮杀坪,又是一根烟的休息,一行人又爬上了第二座回家去的山头,没到半山腰,天色已经黑了下去,此时一行人已经饥肠辘辘,太阳下山,那湿了的后背和肩膀又被晚来的山风吹干了去,留下额头和两鬓的盐渍,根生舔了舔自己干去的嘴皮,舌尖传来一阵的盐咸,他搅了搅舌头,就着口水咽了下去。
太阳下山,走山路的人便生了轻快,没多久便到了泉眼处,即根生家死了猪的地方。六月是横断山区的雨季,那二三月干涸掉的泉眼又冒出了难得的泉水,回山的牛群羊群也会跑到不大的泉眼边喝水,里头偶尔也会有几颗黑的羊屎,顾不得这些,一行人放了担架,跪到那满了清泉的泉眼边大口大口的喝起了水,像一群长途奔袭的野猪,贪婪地吸着大山的乳汁,没一会儿便瘫倒在泉眼边的石头上,野草地上,没等抽根烟,那身体便变得寒凉,那山泉真是寒凉,不少山里人因这泉眼患了胃寒,风湿头痛更是家常便饭。一行人往瘫坐在半山腰,往县城看去,城里星星地点起了灯火,那是一行人白天经过的地方,山风吹来,搅动着每一片树叶,松针林呼啸着,每一片栎树叶沙沙发喊,那额头的汗又往毛孔里钻了回去。根生后背发凉,本能地扯了扯自己的外衣,往县城后的大山里望去,那正是一行人挖煤的地方,在黑灰色的夜空中成了一大片模糊的更的一团,只见县城里星星般的灯火,县城东北处的湖泊也全然不见了影踪,想必倒影着天上的星星,在风中摇曳着,成了某个小孩的梦境,湖泊里的星星,被某条大鱼吞了去。
解渴渴,又过了烟瘾,一行人扛着担架往更陡的山路上走去,过了那段红色的如麻绳一般宛如的山路,身后松针林里呼呼地推着一行人回到了村西头。
村西头连着村里的大山土地,一条红色的土路通向村里,往松针林里走去便是通向城里的山路,通向松针没几步远是那块硕大的石头,村里小孩在赶集天都会爬到上头,往松针林下方的县城望去,上头放了一个破簸箕,里头放了各种送鬼神的香火,破瓦片玻璃渣,偶尔能见到食物残渣。石头四周全是簌簌的松针林,底下便是婴儿坟,没走几步就能看到一座乱石堆,那便是谁家夭折的小孩在底下。没到夜深人静,这儿便不得安宁。那赶集的人走到此,都会默不作声,生怕吵醒了村里的小鬼,鬼上身时有发生,村里的人也会遭受那些婴儿坟的诅咒,生了莫名的腿疾,医生对此也束手无策,疼上那么几年,偶遇一个巫师,出钱作法,那腿疾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每到黑夜,那松针林下的栎树丛里会有小鬼拿鞭子抽打跑山人脚脖子,这也是莫名其妙生了脚疾的缘故。
走出松针林往东,过一座用棺材板搭的桥,就可以看到村子,村子西边被高的橡树怀抱着,抵挡着村子西南方向的山风。一出松针林,便是开阔的田野,里头大部分中了土豆,除了土豆还是土豆,大片的土豆田围在村子四周,田地四周被松针林团团围了个紧实,像绿色的毯子用自己的怀抱紧紧地搂着红的孩子,而那村子成了层层包裹的裹芯,朝着蓝色的天吸气,向着黑色的夜喘气。
村子西边的松针林,里有一处豁口,下山的路在豁口北岸,这儿有一片平缓林地,底下便是婴儿坟,婴儿坟地东边有一处开阔的荒地,被低矮的栎树丛围着着,栎树丛里混生着高山杜鹃、桦树。
这块荒地原先也本不是什么荒地,死的人多了,也成了荒地。这村里虽是通了公路,却也没什么车,有的只是一架手扶土拉机,不会拉什么生病的人去城里,车主怕病人半路死在自己的拖拉机上,自然出钱也不愿意拉人。村里若什么人生了重病,只得叫人用一块木板把人扛到县医院去,村里已经有好几个被扛到县医院,没有一个是从县医院走路回来的,都是被人扛了回来,那扛回来的自然都是死人。这死去的人被扛回村之前都要给洗澡,再换上寿衣,最后装棺入殓。而这一切都要再村西头的这块荒地里进行,久而久之,这块地的主人也放弃了耕种,成了给死人装棺入殓的荒地。
一行人点着手电筒,把李有钱扛到了这块荒地里,阿衰把一串准备好的鞭炮挂在一颗松树上点了起来,电光火石间,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黑夜,跑下山去,窜到村里去,往村子四周的松针林里响去,似乎在通知每一棵树,每一寸土,通知村里的每一个人,李有钱回来了,就在这荒地里。众人商量,派王才李贵二人回村通知李有钱他老母亲,准备给李有钱装棺入殓。李瑞和李祥两兄弟回村搬大黑锅,李林李全回家拿洗澡盆,留下根生和王四堂看守尸体,阿衰去找李家人找一口棺材。
根生和王四堂打着手电筒,拾起了柴火,在荒地里生了一个火堆,在火堆旁放了三块大石头,等着架上锅烧水,准备给李有钱洗干净身子。想不到不爱洗澡的李有钱会因为在煤洞里丢了命而被迫洗身子,竟也是最后一次。根生想着,心里酿了腊月里的一坛酸菜,又酸又冷。想着想着,他的心又悬到了那松树的干枝上。
火堆在黑夜里噼啪作响,李有钱就安静地躺在一旁的担架上,上头仍是那张红色的毛毯,一动不动,在火光下忽明忽暗,隐约中,根生看到无数的小鬼围着李有的尸体在嗅着什么,没多久,那群小鬼便手牵着手跳着舞蹈,嘴里还唱着欢快的歌。高高的松树上给趴着一只上了年纪的老鬼,眼睛直直地盯着火堆旁的根生和王四堂二人,根生往那高高的松树上瞥了一眼,那老鬼披着红色的毛毯往西边的婴儿坟堆的松针林里钻去了。
根生吓了一跳,猛地收了眼神,看着在火堆旁抽烟的王四堂,小心翼翼地往担架看去,那围着李有钱尸体跳舞的一群小鬼也消失不见了。
没一会儿,村里便来了人,手电筒一个两个,就着初升的月光往婴儿坟东边的荒地走来。大黑锅和洗澡盆来了,背着干柴的箩筐来了,抬着棺材的人也来了,手电筒光的闪烁下是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比黑的夜更黑,闪出油油的黑。抬着棺材的人身后还有两个李家的小伙子拿了两条高脚的长板凳,足有一米多长,那是放在棺材下的两条高长凳,一前一后。两小伙子瞥了瞥担架上的尸体,把手中的板凳放到了平坦的地上,抬棺材的人把棺材放到了两条板凳上。那挑着水的李家人也来了。后边的夜色中来了一个昏暗的手电筒,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大的哭声。
没一会儿那哭声便到了荒地,是李有钱他家老太太,两个孙女一左一右搀扶着老太太,小孙女手持电筒,朝火堆旁的人群哭了过来。
“我的儿啊!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我的阿钱。我的……”
见老太太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搀着手的两个孙女也呜咽着哭了起来,嘴里直喊阿爸。老太太踉跄着脚步,快快地往火堆旁的担架旁哭喊着走去,老太太哭喊声越大,那身旁的两个孙女也愈发地哭出了声,嘴里不停地叫唤着阿爸……
根生和阿衰赶紧跑了过去,搀着老太太,生怕晕了过去。两孙女跟在老太太身后,往担架旁走去。没到担架跟前,老太太哭喊着瘫倒在荒地里,在手电筒和火光的照射下伸出双手,拼命地往担架上的尸体抓去,嘴里仍哭喊着“我的儿……我的儿啊!……你到底是怎么了,你这是要老妈的命啊……”
根生和阿衰扶起了老太太,往担架走去,老太太一头跪在担架旁,扑到尸体上,嘴里嘶喊着“我的儿……”两个孙女也扑倒在红毯上,根生和阿衰立马拉开了老太太。
“伯母,人已经走了。你也别这样,您的眼泪千万不能掉到你儿子身上。”根生惊恐中带了焦急,猛地喊着。村里来的女人也乌泱泱哭了起来。
“快点儿,快把两个女孩拉开,那眼泪掉到他身上可就坏事了。”阿衰喊着。
一刹那,跑来三五个人,把李有钱的两个女儿拉离了担架。老太太绝望地哭喊了起来,被搀扶到火堆旁拼命地往担架那儿去,两个孙女挣扎着要回到担架旁,一群人生生地拉拽着,没一会儿都瘫坐在荒地里,看着担架上的尸体哭喊着。在一帮女人的劝说下,老太太停了哭喊,看个担架上的儿子老泪纵横,火光下一张生了老肉的黑脸上堆了一层一层的皱纹,嘴里并无一颗牙齿,在金色的火光和乳白色的手电筒光下哆嗦着老嘴,头上戴了一顶黑色的老人帽,外头缠着一圈又一圈沉重的头巾,两鬓是可见老掉的白发。
一切准备就绪,根生和阿衰准备解开包裹在李有钱尸体上的一层一层的黑布。想到这李有钱的尸体已经不成人样,怕老太太见了心生绝望,根生走老太太跟前安慰,老太太虽镇静了很多,却仍在抽噎着,浑身发着颤。
“伯母,这大晚上的也冷,您还是带着两个孙女回家去。这里的一切都交给我处理。您放心,根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会处理好的,您且回家去。”根生安慰道。
“阿生,我的好阿生,我知道你为了我好。但是我要看一眼我的儿,我想知道我的儿成了什么样子,我想看我儿最后一眼。”说完,老太太从哽咽中又放出来声哭了起来,那哭声像是从腹腔中发出,阻塞在喉咙里。
见老太太又哭出声,一旁的两个孙女也跟着又哭了起来,身后的一帮女人也在低声抽泣着,不停用袖子摸着眼泪,时不时用手擤着鼻涕,甩到脚下。时而有个中年妇女扯着围兜给老太太擦泪,说着安慰的话。
“俺婶婶,这人已经走了,你别怄气,别伤了身子,这日子还要过啊!你要是出了啥事,你两个孙女该怎么办!别哭了,俺婶……”一个穿了黑色袈褂的妇女安慰着老太太,自己也不停掉着泪。
很快那大黑锅里的水也烧开了,给李有钱洗身子也势在必行。阿衰男人手里拿着瓢,不停地将大黑锅里的开水往洗澡盆里舀去,一个中年妇女不停地往洗澡盆里掺冷水。
根生和几个男人打开了裹在李有钱尸体上的黑布,接着又打开了包裹在尸体上的塑料布,一股恶臭顿时扑向人群。那尸体似乎已经在夏日的折磨下腐烂开去,众人没想到这尸体竟以如此的速度腐坏。李有钱母亲见众人打开了包裹在儿子身上的布,想要过去瞧一瞧自己的儿子。李贵见形势不妙,赶忙拉住了老太太,不让她过去。早在路上,一行人便商议,绝不能让老太太看到李有钱的尸体,毕竟已经被压得不成人样。万一老太太见着,定会伤心欲绝,说不好要把老太太带走。
老太太不顾李贵和几个中年妇女的拉扯,哭着喊着要去看自己的儿子。众人拗不过,只好让老太太和两个女儿过去。
老太太见到塑料布里的一团血肉模糊的尸体,绝望地嘶吼着,没一会儿晕了过去。两个刚上学不久的女儿,看了一眼尸体,便吓得往后退了回去。嘴里的哭声也放了出来,不知是伤心过度,还是被眼前的尸体吓个不轻,不再往前。
见老太太晕了过去,人群里有人喊他,“把她们三个领回家去,再不送回去,要出大事的!”
人群里不断发出嘟囔声,那往洗澡盆里掺冷水的妇女停了下来,叫了两个女人,背着李有钱老母亲回了家。李有钱的两个女儿跟着背着老太太的女人们回了家。人群里纷纷说着什么,好像被塑料布的李有钱的尸体吓着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不像样的尸体。当根生和几个男人把塑料布的尸体往洗澡盆里搬的时候,那一旁打着手电筒的人都纷纷往后退去,那手电筒的光立即移到几个男生身上,他们似乎看到了不得了的恐怖的东西,那场面只有在屠宰场里才会见到,他们不约而同地拉起自己的衣角捂住口鼻,把头朝一边扭去。
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往荒地里倒去,根生和几个男人给李有钱艰难地剃了头发和胡子,费了好大的麻烦给他穿上了衣服,让尸体瘫坐板凳上,李瑞和李贵扶着尸体,根生和阿衰取出袋子里的新床垫和小枕头放入棺材里,在一切就绪,众人把那尸体往棺材里抬去,根生取了新被褥往尸体上铺去。
随后四个李家的男人抬了棺材盖往棺材上盖去,留出李有钱的恐怖的脸。
阿衰问:
“还有没有亲戚要要看最后一眼!没有的话要定上棺材板了?”
人群支支吾吾的,没人便是要再看一眼,或者是看最后一眼。
随后村里的一位老者走了过来,一手拿起锤子,一手拿了定在棺材板上的四个镶子,往棺材上定去了,随着手里挥动的锤子,那棺材里穿出低沉的咚咚声,不久那棺盖已经牢牢地定在棺身上。两个男人拿了麻绳,在棺材一前一后套了个圈,两个男人抬了一根长木,穿过了那两个麻绳圈,在圆长木的两端分别横拴了两根短木,短木两头贴着棺材又穿了四根抬木,一根抬木上分别站了两个男人,随着一串鞭炮声的噼啪作响,八个大男人抬起棺材往村里走去。身后的人纷纷拿了荒地里的烧水大黑锅、洗澡盆,根生把那地上的塑料布和几块黑布往火堆里一扔,随后抱着自己的红毛毯,往村里赶去,两个李家的男人提着放在棺材下的高脚长凳往村里跑去了。
不久,那抬着棺材的人便回到了村,棺材被亭到了李有钱家门口的空地里。这死在外地的人,是不允许抬到家里去的,这是村里的习俗,尤其是不满六十的人,那更是不能往家里放,只能在家门口放着。老人说不吉利,自古以来就是这个规定。
那李有钱的老母亲不久也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在两个妇女的搀扶下来到家门口李有钱的棺材前看了几眼,走到棺材前,把身子靠在棺材上哭了起来,李有钱两个女儿也随着老太太哭了起来。
见老太太觉得伤心,根生示意那两个搀扶着老太太的妇人把老太太扶回了屋子。很快,一张八仙桌便摆到了棺材前,上头摆了一只煮熟的公鸡,鸡脖子里插了一根筷子,放搪瓷盆里,那鸡头被筷子高高地支着,歪歪地看着前方。那只公鸡旁还摆了好几碗熟食,有五花肉、土豆块、大白豆、蕨菜、萝卜和白豆腐。其间还有一个小白碗,碗里倒了菜籽油,里头有一根麻绳线,斜搭着碗壁,被点了火,发出昏黄的光,当地人称之为长明灯,在棺材前一闪一闪的,那棺材前几个白碗发出惨淡的白光,也照出棺材的影子,在风中左右摇摆。棺材前板上刻了一个大的寿字,此刻也用白纸给遮住了,要是那死去的人不到六十岁,那棺材前板上“寿”字便只能用一张大白纸遮去。
“这棺材是向谁借的?”根生问。
“是李有钱他老太太的!”有人回答。
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把自己的棺材也用掉了,根生想着。众人拿了一大张塑料布在地上定了四个木桩,在棺材上方撑起了一个塑料蓬帐。不一会儿,一堆篝火在帐篷前的空地上升了起来。村里一会来人,一会儿又有人离开。
“总有人要留下来守灵,你们看留哪几个合适?”阿衰问。
没人说话,村里人你看我我,我看看你。那李家人很快也跑了回家,那去挖煤的九个男人只得留下来守灵,不知什么时候,王四堂偷偷跑了回去。
第二天,中午刚过,随着一串鞭炮噼啪炸裂,李有钱便被村里人扛到到了村子东边的婴儿坟堆里下葬了。要是老人去世了,都会通知十里八乡的亲戚朋友来奔丧,而李有钱的死,没有奔丧,哭丧的人也寥寥无几,除了他老母亲和两个女儿,便不见什么人去哭丧,显得格外的冷清。并不是说葬礼要多热闹,往日里要是有谁死去了,那哭丧的人是一堆加一堆,一行加一行,哭丧的人身边总会有好几个女人搀扶着,哭得一个火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跟着棺材后,痛哭流涕,显得热闹。而李有钱的出殡却显得寂寞冷清,只有一串鞭炮,还有八九个抬棺的男人。随着一炷香的点燃在坟头,那送葬的人也回了村,安慰在灶台前哭泣的老太太几句便回了家。
一块挖煤的那几个男人也回到了李有钱厨房里,说着安慰着老太太的话。阿衰还给老太太讲了李有钱出事的经过以及老板跑掉的事情。众人对找到老板,以及找老板索赔一事没有一点儿指望。看着不断抽泣的老太太和她的两个孙女,屋里的几个男人泛了心酸,他们是在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安慰眼前的一看两幼。渐渐地,李有钱家的厨房里便只剩阿衰和根生两个男人,阿衰坐了一会儿也离开了李有钱家。
根生在沉默中抽着自己的烟,抽了几口便忍不住说了话。
“他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活一天是一天。”老太太神情没落,已经失去了掉眼泪的能力。
“我是说有钱的两个女儿?万一哪天你?”根生欲言又止。
“我也不知道啊!万一哪天我不小心死了,我这两个可怜的孙女该……”老太太突然停了话,哽咽着又哭泣起来。
“孩子她母亲不回来了吗?”根生不好意思地问,掐灭烟头,把那节烟捏在手中。
“我们哪能知道她回不回啊!丈夫死了,她也不见回来。”老太太神情呆滞,目光绝望,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眼泪。两个女孩围坐在火堆旁,眼睛都哭肿了。一提到母亲,两个女儿没流落出过分的眼泪,只是多了无辜和没有言语。她们老早就喜欢她们母亲的离家出走,准确地说是跟着某个男人跑了,无情地丢下了她们。或许是听了老太太的什么话,两个小女孩脸上生出了麻木和抱怨,在根生和老太太提到她们母亲的时候。
根生掏出五十块钱塞到了老太太的衣兜里。老太太两眼老泪,拿出衣兜里的那五十块钱还给了根生。
“我知道你去挖煤的时候摔坏了身体,也急着用钱。这钱你还是自己留着用。我们暂时也用不了,谢谢你的好意,阿生。”说完,眼睛的老泪便溢出来,用一双皱着黑皮的老手背抹着眼泪。
“婶啊,有钱走了。我以后便是你的儿子,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跟我说,这钱你收着。给两个侄女买点吃的,我也实在掏不出多余的钱来。”说完便又把钱塞到了老太太兜里。
老太太没有拒绝,仍旧用那双老去的大给手抹着自己的眼泪。两个小女生没说什么话,歇了哭声,眼睛往火堆里看去。坐了一会儿,给两个小女孩说了好好学习之类的话,根生点着烟抽了起来。看着那火堆旁烧开的开水,根生本想泡一杯茶,抬头望有钱家的厨房里看了又看,不见什么茶叶的影子,根生打消了泡茶喝的心思。陪老太太说了一些安慰的话,随后踩着黄昏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