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假期对于水生而言是漫长的,他不知自己的那些小时候的伙伴都跑哪里去了。
村子很小,从南到北,自东到西,不过半根烟的工夫。如果水生想要去找某个人聊聊天,自然是很简单的事情,但那个夏天没有成全他的心意。
天很蓝,却因为低沉,而显出淡淡的忧郁,云朵也在蓝天中无聊地照着镜子,问水生哪里长得美?水生没有回答,他把手背在自己的身后若有其事地独自一人走在顶上的庄稼地里去,大片大片的麦田,在阳光下自然地长着,似乎没有什么心事能阻碍他们的生长。不知死活的洋芋花绽放自己清纯的花朵,放眼望去,偶尔有一片紫色的花海,生得那般深沉,就像他母亲被眼光毒伤后留下深紫色的脸颊,如被深秋风霜洗礼过一般,让他忧心忡忡,他不知该如何打量眼前的风物。它们虽生得娇好,第一眼看上去没有什么比它们更为清纯质朴的,却讨好不了水生的喜欢。水生对脚下的土地满是厌恶,他不喜欢这里的一切,就如这里的一个事物都对他充满敌意,这里除了插入天际的高山,就什么都不剩下,这里给他带来沉重的苦难和彷徨,他恨不得自己变成会飞的鸟儿,哪怕是一只会飞的鱼也好,他啊!不愿意在小小的山顶上了却自己的性命。
村子里的夏天是最为孤寂的,赶山的人都赶山去了,山里生了蘑菇,全村的人都会跑松针林里去,只为了换点小钱,这是无可厚非的,水生对村里人一切都看在自己的眼里,也烙印在自己的心坎里面,这让他心灵深处泛起阵阵的酸楚,这里确实没什么情趣,多的是生死疲劳。
耕地的牛都没田可耘,读书的孩子都对四书五经提不起兴趣,他们毫无追求地跟在自己母亲的屁股后面,背着一个小小的箩筐,试图把山里所有的蘑菇都装在自己的竹筐里,他们渴望数纸钱的感觉,那种感觉大于一切,胜过黑夜里的男欢女爱。
想着想着,水生已经走到自家庄稼里去了。浅黄色的油菜花也开了一片,青色的埋菁也在风中尽情嚣张,把自己的菜叶子任性地往四周散去,毫无在乎他人眼光的样子,它们确实不是什么高级的事物,更没见过什么伟大的世面,这是它们的高贵之处,也是它们的令人窒息之处。
水生在自家庄稼地头弯腰采拮夏日的野草莓,这是到田间地头为数不多的好差事,这也难得会让他心意。
村子西南边回了一个赶山的男人,和他父亲的年岁没多大相差,水生不好意思地把自己的头扭转到西边,试图逃过那男人路过的眼神!
“放假了嘛!水生?都长这么高了,年轻就是好,没去山里转转。”那个子不高,头上顶着一个绿色帽子的男人驻足向水生问了话。
水生不好意思地扭转身来,“是呢!放假好多天了。大伯是是一人跑山里拾掇蘑菇去了啊!”水生逢人便说大伯,这能显出他的礼貌,和他读书人的身份是很相称的。说完,水生往男人身后的竹筐里定睛瞧了一眼,“您是把山里的蘑菇都捡回家了啊!”水生难得开起了玩笑!
男人随口一笑,“可不敢叫我大伯!论起辈分,你比我还大哩,我还得叫你一声哥!你家辈分高,叫不得,叫不得!还是叫叔,叫叔合适些,老祖宗的规矩可不敢坏了。”
“这不碍事!”水生随口一说。
“老祖宗的规矩!不能的。”男人接了话。水生没再说什么,只好改口!
“今天跑遍了整个黑狼山就摸着这一点儿!有时间来我家坐坐,就我一个人,我那儿有个好东西!晚上过来。”说完,那男人便朝村子西边的大荒地方向去了。那里有人在收买蘑菇,水生看得出他加快了自己的脚步,他的竹筐在自己似乎后面一颠一个的,随着他的步子而高低地起落着,一箩筐的蘑菇就乖乖地躺在他身后的竹筐里,想被抽取了灵魂的婴儿,一动不动,水生不自觉抬起了头,蓝天中的云朵所剩不多,他压低了自己的帽檐往庄稼地外围的松针林里走去了。
那男人水生是不陌生的,他家就在水生家对面,是名副其实的老邻居了。水生从父亲口中不知一次地听到关于他的故事,准确地讲是关于他妻子的故事。
男人名叫杨七,水生从父亲口中得知,他年纪比水生父亲要小上好几岁,至于确切的数字,水生自然也是无处记忆的。水生自打上了学,就不怎么回到自己的村里,很多村里人他都陌生了。唯独这个杨七,他是最不能忘记的,一来是邻居,二来他们是本家,他们虽然没什么生活上的交集,平日里隔着木栅栏就能彼此看见,仅是隔了两道平行的篱笆墙,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心里的秘密都是一清二楚的,村里的人一直都是窥探他人秘密的高手,没等你袒露心声,他们早已经把你的任何秘密公之于众,等你在某个地方听到了自己的什么秘密,那已经成了不是秘密的旧闻。
水生定没有想到,那隔了两排篱笆墙的对面的小房子里竟然也有如此震撼心魄的力量,这是平日里百无聊赖的他绝没有想到的境地。在上乳臭未干的年纪过后不久,水生的记忆也开始野蛮生长,就像被上帝的记忆之手爱抚过一般,水生的记忆那是一个了不得。
尽管如此,水生的自己只停留在满是苍蝇的夏天,加之满是风雪交加的夜晚,抑或是某个雪停后的清早。夏天的早晨,雪后的一大早,在水生的记忆里都是那么的清闲,偶尔也会夹杂了烦恼,这是不可避免的。他很多时间都是独往独来,之前记事以来,他都是陪着自己影子的男孩,他不好热闹。每当无事可干的时候,水生便跑到自己李子树下,手里支一根长长的从篱笆墙上拔去而出的木棍,冲自家长在篱笆墙里的李子树的枝条上一顿乱打,那酸涩的果子定霹雳啪嗒地掉落在红色的院子里,地上也会打落一些青墨色的叶片,上面附着一条条白色的脉络,那叶片也是神了个妙,朝阳光的一面是深绿色的,而背着光的也总是一副惨淡的白色,上头还有丝丝缕缕的宛如蚕丝的蜘蛛网,偶尔有幸能看见刚被缠绑的小青虫,好像五花大绑的罪犯,企图逃之夭夭,但却不能,那长了鸡冠的畜生,眼里都是食物的影子,用自己尖尖的喙往白色的树叶上一啄,抖一下自己的尖嘴边的那几根胡须便把青虫吞将下肚了。这让水生厌恶,他不忍心美好的事物在自己的眼前猝然消失,他高举着自己手中的丈八长的木棍朝那长了鸡冠的生物头上劈打去,木棍正中那生物的头,它“噶”地大叫了一声,扑扇着自己的双翅往半空中扑腾去了,只留下一地鸡毛,水生将手中的棍子往半空中掷去,没能命中,那棍子滚落到了地面,那该死的胆小的公鸡也仓皇出逃,跑出院子,不知死哪里去了,只听见大门外一阵魂飞魄散的“狗蛋狗蛋”的声响,惹得猪圈里的几头懒猪发出不情愿的声音,隔壁家的母牛也投来惊奇的眼神,拉长了脖子哞哞地呻吟了起来。
水生母亲从厨房里大喊了一声,“水生,你在搞什么?”
“没什么,那公鸡吃了我的青虫,我在收拾它呢!”水生心中的气还没我散去,他满院子找石块,想用石块结束它的生命,但谈何容易,那公鸡已经飞到别人家的房顶上去了,用石块是断然达不到目的。况且,用石头丢人家屋顶上的鸡,鸡不但平安无事,若打烂了人家的瓦片,在农村里,在夏天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被家长提耳朵是免不了的。水生一想到此,便消了心中的怒气,全然没事一般,这让他的母亲生了惊奇。
在水生母亲的眼里,儿子突然的暴走也是可以接受的,人都会有来气的时候,她就姑且成全了水生所有的小脾气。
转过头来,水生会爬到高高的李子树的树杈上,呆呆地骑坐着,像一只失恋的长鼻猴,偶尔抓耳挠腮,把目光锁向头顶的空天,看着其间的云朵,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他偶尔也会把目光盯在隔壁杨七家的小平房的屋顶,那屋顶上的瓦片向两边自然地顺下,如大青鱼的鱼鳞一般,上头还落了一层厚厚的黄松针毛,难得那么耀眼,小平房的东后边种了一排美人松,青蓝色的树皮上隐约闪烁出一层白蜡蜡的松脂,这能勾起他的兴致,笔直的树干上去是一顶青翠的松帽,树干上旁枝一律地被砍了个精光,留着枯黑的枝桩,是爬树的好抓手。
“你想摔死吗?快点下来!”水生母亲忽见李子树上的儿子,那些扫帚跑到树底下高声喊叫着。
“没事儿,让他爬到天上去,还摔不死他!”水生父亲冷说了一句,看上去对水生们爬到天上的事实充满了信心,显出一派并不担忧他儿子从李子树上掉落的惨状。
“你再往上爬点儿,爬到最顶上的那片叶子上去,然后松开手,我正就去给你买个棺材去。”水生父亲扭转回头,补了一句。
见情况不稳当,水生便朝父亲那儿瞥了一眼,见父亲不再说话,他心领神会,赶紧从自家李子树上爬了下来。这种记忆水生是更多的,他本能地想爬到更好的地方,他特别喜欢在高处俯视村子的那种视野,每次爬到高处往四周看去,他的内心都会泛起阵阵的豪情壮志,书上的伟人都喜欢登高远眺,水生也不例外。除此之外,他喜欢看隔壁杨七和他老婆吵架的情形,正所谓隔岸观火,那是一个热闹了得,
每当隔壁杨七家传来阵阵女人的惨叫声,水生都会冲出自家小房子的门,爬到高高的李子树上去,瞪大自己的黑眼珠往北边的院子里瞧去。
好多次,水生都被自己母亲的大黑手从树上纠了下来,也有好多次,水生不在家,隔壁院子又传出女人的哭喊声,水生便不慌不忙地走出院子,把梯子轻轻地从容不迫地搭在李子树的树干上,偷偷地登上了树桠,在上头安静地观看演出,隔壁杨七真是个了不起的男人。每一次他都能将自己的妻子值治服服帖帖,每一次都是以杨七的胜利收场的,久而久之,水生也减了对看热闹的兴趣,似乎每一次都是一样的情状。
每一次隔壁杨七对自己的妻子动手动脚,那似乎都是在太阳快要落山前的傍晚时分,这似乎成了杨七的生物钟,好像每天不打骂一番自己的妻子,便不得自在,心里的火气也无处发泄似的。有一段时间,隔壁的院子但也静得出奇,似乎有那么一两个星期过去了,隔壁杨七的院子里哪怕到了傍晚也没出什么女人的哭喊声来,这让水生颇为难受,就像自己身上的某个东西突然缺失了一般,他莫名其妙地盼望着隔壁杨七的院子里突然地如往日里一样传出女人厮打、哭喊、呻吟、啜泣的声音,这会让他无聊的生活变得热闹起来,尤其是当村里人一窝蜂地涌进杨七家劝架的情形,那真是比小说、广播里还要动人心魄的场面,绝妙的言辞和技法都难以形容再现当时的热闹,一众人你推我拉,刚拉开又纠缠不清,杨七端着自己紫黑色的大脸往妻子胸前挥拳头,他的妻子则在红色的地面上岔开双腿成八字形,在地上嗷嗷哭,想被欺负的小孩,只能用眼泪来表达自己的反抗,来劝架的人越大,她的哭喊声定愈发地大了起来,嘴里急切地不可辩驳地喷射出盖过吵闹声的辩词来,“你们就说说,每一次吃饭前这畜生都会打我,往我头上倒开水,我头发都掉完了,他杨七还是个人吗”之类的话。这时杨七也会聪明地为自己辩解:“这个懒女人,真是懒到家了!每天不做晚饭,让他去做个饭,她耳朵好像被老鼠吃了一般,一动不动,随便一碰她她就如驴一般乱叫,你哪只眼看到我碰你了?简直是胡说八道,再者说,打你也天经地义,揍你是活该!欠揍!”听了杨七的指责,他妻子也搬弄出一套杨七无理取闹,甚至小题大做的一堆话来。水生能听清楚隔壁院子里所有的对话,它们的精彩程度毫不亚于莎士比亚戏剧里的对白,还有任何演员不能演绎的长篇对白,这真是人间伟大的喜剧,让人啼笑皆非,捧腹大笑,时不时掉下几颗不矜持的门牙。
过不久,那群闯进杨七家的男人女人便纷纷散去了。只留下隔壁院子里的杨七和他妻子,杨七自顾自地忙碌起来,而他的妻子则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像被抽去了魂灵的尸体,偶尔提起自己生硬的胳膊抹着自己的眼角,嘴里似乎在低声地嘟囔些什么,水生能看到杨七妻子的嘴皮在上下闭合,却完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见她的眼光随着杨七而挪移,她那被扯乱的头发蓬松地盖在自己的头上,像松针林下秋天的蓬草,在风中任意地乱飞着。
“你他妈的起来给我干活去!你个老驴日的,娶你回来不是让你当神仙的,全村就你最懒,看看你那脚,跟猪脚一般黑,一般臭!娶了你,真是踩了狗屎!按以前的暴脾气,非得弄死你不可。”隔壁杨七抻起自己瘦长的脖颈,猛地回头朝自己蹲坐在地上的妻子咆哮着,他的暴脾气又被点着了,他就像一个不定时的炸弹,随时都有炸裂的风险,而骑在树桠上的水生也有被炸飞的危险!有时,杨七也会把手朝指向骑在树上的水生,对着水生怒骂些难听的话,比如“看你爷爷的球之类的话!”而水生的父亲则会把话怼回去,警告他不要这般讲话,说话要经过肩膀上的脑袋,而不是从肛门里喷出,满嘴喷粪!随后,便让骑在树上的水生下来回屋,并跟水生讲一些乱七八糟的,不要看两只猴子打架之类的话,这让水生听得云里雾里,完全没有理会他父亲的话意。每次被杨七用手指指着骂,水生心里也会感到一阵莫名其妙,毕竟看热闹的可不止他一个人,那杨七为何就朝他撒气,这让他感到了危险,他并非是围观群众中最有意的,反过来想,他却是唯一一个爬在李子树上欣赏隔壁院子热闹的小孩。
在水生的记忆里,他的父亲母亲也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吵架,但却从没兵戎相见,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是从未走过的,他的母亲自然也不是其父亲的对手,每一次吵架之后,他的母亲会气冲冲地带着水生回外婆家,在外婆家待个十天八天的,没过几天他父亲便会低着头,把水生和他母亲接回家去。
村里人喝酒是了不得的,没到红白喜事,黑压压的长着黄脸的一群男人都会围坐在一起,端起自己的酒杯,非得把主人家的酒喝见底不可。隔壁的杨七却是个例外,他是村里男人中为数不多的不善饮酒的,酒精也未曾侵害过他的肝脏,在他还是年轻的时候,他生了一张白净的脸,因为能够写自己的名字,当过七八年的兵,这都是水生从父亲口中得知的伟大秘密。
杨七总是穿着一身绿色的衣服,配上一顶绿色的帽子,他极大限度地保留了当兵时留下的大好习惯!尤其是那顶绿色的帽子,虽没有军帽那般高挺威严,但在村子里也不失几分庄严。据水生父亲的讲述,刚退伍回家的杨七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那是杨七宛然成了村子里的高级人士。他那身绿色的衣物足以说明他见过世面的证据,他回村的那个夜晚,村里人陷入了不宁静的热闹之中,村里人都知道他从部队回来是要带一些好东西回来的,他当时定差不了钱,捎带回一些村里人没喝过的酒水,还有老太太没吃过,甚至看都没看过的糖果,这在当时是不可抗拒的美事,谁不想去杨七家讨杯酒喝吃!谁不想去分几颗自己看都没看过的,只有城里人才能吃得起的糖果呢!
“杨七,回来了!”这成了顶上小村最大最亮的新闻。水生的父亲自然也跟了过去,他倒是很方便的,只需要穿过两道人高的篱笆墙便到了杨七家的小平房里,待杨七家的老黑狗乱叫几声后水生的父亲会大叫一声:“死狗,瞎了你的狗眼!”那狗也认得水生父亲,便安静地趴了下去。
“杨七,回来了啊!你这一去就是七八年。怎么没在部队讨个媳妇?”水生父亲一进门就寒暄了起来。虽好些年没有谋面,从小玩到大的杨七也一眼便认出了水生他父亲。
“坐坐坐,你还是老样子嘛!”杨七客气地说了起来,随手拿起白色的酒瓶子,往杯里倒了点儿酒往水生父亲面前凑去。
“你尝尝,从省城里带回来的,口感不错!”杨七面带微笑,身上多了几分水生老爹从未见过的礼貌!
水生父亲接过杨七手中的酒杯,那是只白色的陶瓷杯,上头还印了一只伸长脖颈的丹顶鹤,旁边还有一个秃头的胖乎乎的老神仙,手里拄着一根弯曲的神拐,笑嘻嘻的,身下骑着一只精奇的马鹿,好像在跟水生打招呼一般,要骑着自己的仙鹿回到天上去,总是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水生父亲接过酒杯,喝了一口,并显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随后脱口而出,“真是难得的好酒,怪不得是省城里买回来的酒,杨七啊!你以后可要享福了,你的老爹跟着你也算是享福了!”
“哪里哪里!他是他,我是我,还差得远哩。”杨七的老父亲在堂屋正中央露出仅剩的两颗牙齿说起了话。一旁的杨七则露出享受的表情,转而他白色的脸上染了两道浅浅的红色。
村里人都知道,杨七未去当兵时是个村里的好青年,他为人本分老实,也没有染上喝酒抽烟的恶习。听水生父亲说,他们家的男人都没有喝酒抽烟的基因,闻到酒气,也会让他们醉上十天半月的,在水生听来,这倒是闻所未闻的大神奇。
村里来的人也愈发多了起来,把杨七家小平房都挤满了,后来实在是没地方可坐,他们索性在他家院子里生了几堆篝火,让客人在院子里围成黑色的三五圈。水生记得那个热闹的夜晚,水生仍记得很清楚,那晚他的父亲并没有带着他一起去杨七家,他父亲临走时也没说什么,水生知道,他的父亲要是去喝点小酒之类的,断然是不会带着他一起去的。
水生只得爬到高高的李子树上去,看着隔壁院子里传来沸腾的热闹生,他们进进出出,手里都了举着酒杯,时不时有小孩从杨七家的小平房里跑出来,手里还攥着什么东西,满脸都是笑容,还朝堂屋里回头回望,露出得意的满足的笑容,还带了几丝窃喜,张开手看手里的东西,旁边的小孩也想看看他手里的东西,那小孩便立即收了手掌放自己的衣兜里,跑出来杨七家,往村子东边的小路上跑去了。这让水生失落了起来,他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何就不带他去,竟也暗暗地恨起自己的父亲来。为何人家的小孩就去得,而自己就去不得!水生趴在树桠上,越想越气,越气越想。那个夜晚,他从未那般地恨过他的父亲,想到母亲白天那些藤条抽打自己的屁股,他心里真不是个味道。
索性地,水生跳下了李子树,往隔壁的院子里走去了。作为邻居,他是该去看看从城里回来的大人物。
水生一头扎进了杨七家的堂屋,怯怯地走向他父亲身边,他老父亲正在低头抽烟,脚跟前还放了一白色的小杯子,水生刚进门,就闻到了来自屋里的酒水气,比父亲喝的酒水香醇多了,是他从没闻过的芬香,并不平日里那般刺鼻。
“快去找你杨叔!”水生父亲见了水生,对他说了一句。
水生并没有理会父亲,只是在他父亲旁呆了一会儿。不一会儿,穿着绿色衣服,头戴一顶绿色帽子的男人走了过来。
“快跟你杨叔问个好”,见水生羞涩,水生父亲便一把抓过了水生,并向他介绍起了水生。
“这是我小崽子!快叫你杨七叔!”水生父亲使唤着水生。
水生不情愿地叫了几声,杨七从兜里掏出几颗用蓝纸包装起来的东西塞到水生的手掌里。
“这你儿子,这么大了!长得很快,长大好好读书,争取去城里上班去!”杨七面带温和,低着腰和水生说话。没等杨七把话说完,他的老父亲便发了话。
“人家孩子都这般大了,七儿呀!你也得抓紧了。婚姻大事可拖延不得,迟了就会出事!”杨老头把烟斗塞进自己凹瘪的黄嘴里,一边抽着烟,一边说着话。杨七并没有说什么反驳他老父亲的话来,不愧是当过兵的人,这么听从他父亲的指示。水生心里生了不小的敬佩,他突生奇想,自己长大以后也要去当兵,让村里人都涌到自家的房子里,他也想嘚瑟一番。
“是呀!你这么好的条件,是应该找个媳妇好好过日子。”一个老太太发了话,众人纷纷议论起杨七的婚姻大事,没有人再提他在部队里做什么差事之类的话。
“我倒是认识一个条件很不错的姑娘,她和你很是般配,若是你们两个凑在一起,那真是天仙配,定能扎煞了世人。”接生婆杨二嫂高声地说了起来,水生竟没料到,杨二嫂是这等的活泼,成了杨七的媒婆去了。
经杨二嫂的反复撮合,隔壁的院子里最终挂起来红色的灯笼,也贴上了红色的婚联,让那几间低矮的小平房充满了洋洋的喜气,吹唢呐的把自己的腮帮子吹得鼓鼓的,像有人在他的嘴里塞了两个大鸭蛋,把他的嘴撑得鼓鼓囊囊的,反过来想,倒也像骑在母蛙身后的公蛙,一个劲地鼓动自己的腮帮子,满院子都是唢呐的尖叫声,水生不理解,每每村里人结婚办事,非得请一个吹唢呐的,在院子里把唢呐吹得震天响,在村子老远老远的山顶上都能听到那唢呐的尖叫声,刺耳,毫无美感可言!
杨七结婚那天,水生又爬上了高高的李子树上去了。听说新娘子不是本村人,且生得美丽,水生想爬上树一睹新娘的风采。可惜了,当接亲队伍搀扶着新娘子涌入杨七家时,水生才知道,那女人头上蒙了一块红色的盖头,尽管他站得高,却只能看到一个红色的背影,那女人个子差不多与杨七一般高,应该是个大美人,反正当时村里人是这样传来传去的,水生也姑且信了。杨七搀扶着自己的新娘子,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手,还帮她提了提她的裤腿,很快新娘子便跨过了火盆,入了杨七那装饰一新的婚房,水生在李子树上能看清屋里头悬挂的彩带,以及用红纸裁剪出的一个大大的张贴在门眉的“囍”字,它们是那么的显眼,上头仿佛还镀上了一层金粉,在阳光里散发着光辉,真是一个喜庆。
村里人结婚都是有规律可循的,在水生的印象里,他们都会相约着结婚。譬如王老七结婚了,总会约上张二狗,四个新人接二连三地操办着喜事。杨七婚事刚歇没几天,村里的王富便接着办了自己的婚事,这确实是好事成双,喜气不断。那几天里,村子里爱乱叫的狗都停歇了下来,水生爬上自家的李子树,往杨七家篱笆下一看,都能看到他家那条老黑狗趴在地上不停地啃咬客人吃剩下的骨头,除非有陌生人去他家,那老黑狗才会象征性地叫唤上几声,紧接着又开始打理自己的骨头去了。往返于杨七家的老头老太太们也满意地摸着自己的大嘴,有那么几次,水生无意间瞥见姓王的老太太偷偷地往自己衣兜里藏起肥肉来,紧接着起了身,兴冲冲地佝偻着身板回了家。水生的表舅昌顺都会把酒喝到半夜,醉醺醺地走出杨七家,把藏在断转后面的酒瓶子快快地塞进自己的腋下,同样佝偻着身腰回了家。在水生的记忆中,满屋子里的男人大半夜都是一脸的醉态,等他们踏出了杨七家的堂屋,便醉意全无,都纷纷撒尿去了,撒完尿他们都大多佝偻着身子,把右手放到自己左边的腋下,生怕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一般,出了杨七家的大门即刻飞扬起双腿往各自的家里奔去了,有的还不断地把自己的头往后看了又看,捂着嘴咯咯地笑个不停。水生不是很明了,那些喝醉了酒的男人为何像个小妇人一般笑个不停,这给他带来了一些疑问,疑问之后便落了个无聊,他们不止一次两次地那样走出别人家的院子,慢慢地水生也习惯了村里人那些怪异的行为。在别人婚礼上有肉吃,水生已经很满足了。吃饱喝足,水生习惯爬到自家篱笆墙那棵高大的李子树上,缩成一团,像一只猴子,抑或是像一只猫头鹰。
“杨水生,你给我下来,这么晚了!你是要睡在树上吗?”水生母亲扯开了嗓子,朝李子树上的水生喊了起来。
“这就下来!”水生应了母亲的话,乖乖地从李子树上爬了下去。
水生已经到了和父母分开来睡的年纪了,他自然有了自己小小的一个房间,那是在他家二楼的一小间厢房,之前一直用来放什物,水生刚搬进去的时候,满是欣喜,他终于可以脱离父母的监管,他可以大半夜地不睡觉,悄悄地爬到自家高高的李子树上去,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在大半夜,没有人管他,也没人知道他会做什么。等水生母亲打着哈气回了房间,水生又悄悄地跑下楼去,爬到他喜欢的李子树上去了。夏天的夜真美,美得让人动容,美得那么纯粹,虽然看不见月亮去了哪里,但满天的星斗都在用力地闪烁着,都在互相诉说着悄悄话,如果风刮得小些,或者压根就没有风,水生似乎能听到星星的悄悄话。有时,天上的星星也会不自觉地和水生对起话来,“嗨!你长大后要干什么呀?你想要变成一颗明亮的星星吗?变成和我们一样的星星,这可好玩了!会有很多小孩抬头仰望着你,他们还会给你取一个美丽的名字,让你亘古不灭!”对于这样的问话,水生没有作出自己的回答,他只是一个无聊到爬到李子树上的男孩罢了。他大概不知道自己长大以后要做什么,或许成为和他父亲一样的男人,也可以成为杨生一样去过省城的人,又或许成为别的什么人。他脑海里也拿不定主意,他没有说话,他拒绝了所有星星的问题。他只想安静地待在李子树上,抬头看看他头顶的蓝天白云星星月亮,低头看看篱笆墙边母亲栽种的豆苗,眺望远处的群山,大多时候,他还是愿意看看隔壁杨七院子里的老黑狗,有很多年,它产了许多狗崽子,那些狗崽子生得憨厚,一个个憨态可掬,它们闭着眼,把自己的嘴往老母狗的肚皮上凑去,努力地吮吸着,很快也会成了满院子乱跑的小狗,被村里人抱去,被不认识的牵走。那年代养狗的人多了去,几乎家家都有条瘦瘦的狗,除非那狗品种奇特,抑或村里人极少见过,不然是没人要的,非正都是土狗,那些土狗唯一的好处就是被拴在家门口,不断地朝来往的狂吠,惹得人胆战心惊,偶尔有人捡起石头,朝它们扔去,若能命中,那狗也非要痛哭一阵子,村里有不少狗都瘸了腿,大多都是它们在交配的时候,被那些无聊的男孩们打断了腿。
有那么几年,篱笆墙边的李子树成了水生亲密的伙伴,夏天它总变得枝繁叶茂,在枝头冒出细小的白碎花,在水生记忆中不是很灿烂的样子,多半是营养不良。夏天还未过去,秋天很快要来临,这段时间虽然会让人不安,那李子树上会结出酸甜的果子,朝着太阳的那一半永远都是红了脸,到了秋天那些果子全然地都金光透亮,没等到水生爬到那高高的枝头,风儿早已经把那些果子吹落了一地,或许是那些鸟儿干的好事,它们和水生一样都爱到李子树上去。虽不见它们把果子叼走,但深秋未到,李子树上的果子却早已经消失殆尽了,只留下一地金黄的秋叶,那树叶很快也由金黄变成褐色,消失在红色的土地里去了。冬天一到,篱笆墙边的李子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偶尔有几只麻雀飞停在上头,显得一派死寂,哪怕下了雪,李子树的枝头也留不住雪,只是在水生骑坐的树桠处积着一小团白色的雪堆,那李子树实在是太高却又太瘦了。
“水生,你到底是不睡觉了!你怎么又怕上李子树,你干脆就睡在李子树上得了!”水生的母亲夜里起了身,又发现水生在李子树上发呆。她母亲知道这是儿子的习惯,也惯着他任性,水生慢慢地也成了村里人眼中最喜欢爬到树上去的男孩,这在村里人眼中是最习以为常的。
水生有事没事都会爬到李子树上去,这成了他每天的习惯,他的父亲也渐渐放松了对他爬树的教育,除非他一反常态,爬到最高的那片天地里去,他偶尔才会呵斥几声。
水生记得很清楚,那天正是村里王富的大喜日子。
那天到了下午,村里很多人都跑到他家做客去了。村里的直路斜巷都没一个人影,水生又爬到李子树上,这里他的父母亲也不在家里,他的一帮姐姐们也跑王富家里去了。水生不喜欢热闹,他的父亲也不愿意带他去别人家里吃喝玩乐,他自觉这是对水生最大的爱护,他情愿让自己的儿子一个人在家看书写字什么的。
王富家里传出尖锐的唢呐生,水生爬到李子树的最高处,那是他从未到达过的高枝,树枝不堪重负变得摇摇晃晃起来,水生的双腿不自觉地颤抖着,整棵李子树的枝丫也跟着抖动个不停,他顾不得这些,他伸长了脖子,往王富家的方向望去,唢呐的声响愈发地尖锐了起来,几柱青烟从他家屋顶冲上了蓝天,它们有着比蓝天更深的颜色,随后冲了天的青烟被风四处拉扯肢解,其后消失在被群山勾勒出的圆圆的天穹里,刚冒出的一股黑烟,被风赶到王富家屋后的一排油青松里,油青松中间生了一大丛墨青色的竹子,放眼望去,在水生的眼中晃个不停,“呜咽”一声,唢呐声从王富家断了下去,像有人突然掐住了唢呐的脖颈,不情愿地止住了声音。
过不不久,村子北边的小路上冒出一群人来。队伍前面是三个穿了红色衣服的女人,中间的女人显得高大,没多久便朝水生家外的路上走了过来。几十号人,有两个人看着米柜的,走起来有些吃力红色的米柜,唯有柜门被漆成了黑色,像方方正正的大棺材;有好些人抬着带了长方形镜子的大衣柜,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嘴里不停地说些什么,嘟囔个不停;也有一个背着米袋的女人,头上戴了一顶浅灰色的帽子,短短的帽檐一个劲地压低,为了让帽子不至于掉落,她在帽子外沿缠上了一块红绿相间的围巾;另一个女人,一看就是中年妇女的模样,用一个绿色的背篓,背着横放在背篓上的长皮箱,那是新娘放首饰的箱子,是村里人嫁女不可或缺的物件;队伍里前前后后还混着几个小孩,个个都扎起了马尾辫,生着黄色的小脸,嘻嘻地露出自己的一口口白牙,说说笑笑的,一会儿跑队伍前头,一会儿又落到了抬大衣柜男人们的后方。
“走快点儿!等会儿要放鞭炮,你又得被吓死!跑来跑去的,你要跑哪里去?”一个背着大皮箱的女人转了身,朝队伍后面大喊了一声。
忽而,那几个落在队伍后面的小孩便撒开手,快快地跑到队伍的前面去了,嘴里还在吃着些什么,说话都嘟着嘴,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接亲的队伍也甚是热闹,不一会儿就拐进了王富家的小巷子里去了,朝村里冒着青烟的地方去了,水生心底涌起不知名的激动,随着队伍的消失也起了不小的失落,他盼望着自己的什么亲戚也赶紧结婚去,这样他也可以加入接亲队伍,虽然他不爱热闹,但总比一个人在家好多。
队伍拐进小巷道没多久,王富家就响起了接二连三的鞭炮声,那冒青烟的地方又起了一大团黑色的浓烟,四周也升了红中带黄的尘土,混成了一大团弥漫的烟气,升起的烟气还没散去,底下又冒出一团青黄色的烟气来,鞭炮声噼里啪啦作响个不停,鞭炮声稍一歇去,那刺耳的唢呐声也开始尖叫起来,似乎爬鞭炮声夺去了它的光彩,不甘炮后。顿时,鞭炮声、唢呐声响彻整个村子,声音逃到村子四周绵延的山脚,沿着埋了祖先的山坡窜到湛蓝的天空中去了,那声音似乎不愿在蓝天里消失,又跑回东边的山林里,久久不绝。不多久鞭炮声便断去了,只有撕心裂肺的唢呐声还在嘶叫着。水生想,那定是新娘子跨了王富家火盆,胸前还挂着一面红色的镜子,可以映出房门上贴着的“囍”字,也可以映出床头的横幅“百年好合”!在这宁静的小村子里,最热闹的也就剩婚礼了,水生却因为经常爬到李子树的缘故,没能参加,如果他参加的婚礼多了,吃的喜糖自然也就多了,或许他的甜蜜也能更多些,或许那李子树的果子甜过了头。
王富的婚礼伴着一声鸡鸣也结束了。
那段时间里,水生一直都能看到接亲的队伍,村里冷落的路上也会多了陌生的面孔,这让他既欣喜又羞涩,这给他带来了独特的感受,他既想在陌生人面前表现自己的独特,又恐于陌生人不能独具慧眼,发现他的独特,这让他的内心生了不小的烦恼。
王富的婚礼结束的第二天,村里人便三三五五地聚在了一起,他们似乎都在低头议论着什么,尤其是那生了獠牙大口的中年妇女们,有时没事便凑到一块儿窃窃私语,好像有说要完的秘密。
水生的父亲打发水生去小卖部买酒,水生把父亲给他的一块二毛钱紧攥在手里,拎着空酒瓶子往王富家的杂货铺去了。
杂物铺前有一块四方的水泥桌,旁边是一堆红白相间的碎石,水泥桌旁坐满了无事可干的男人,碎石堆旁有站着的,有坐在石头上的,水生羞着脸走进了杂物铺,说来那杂货铺也真是小到没边了,就几平的小木房,里头卖一些小孩子的零食,还卖一些酒水茶盐醋之类的东西,其他并无什么。
水生把手里的一块二毛钱放在高高的柜台上,示意王富的媳妇儿自己要点儿酒水,顺手把自己拎着的酒瓶子递给了她,并说道,“打一块钱的酒,还有二角买四个糖果”,王富的媳妇对于这买卖不是很在行,她不知道一块钱能卖多少酒水,她喊来了自己的丈夫王富。忽而,柜台后站起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虽长得正方形的脸,那头乌黑的头发却打理得异常整洁,不愧是刚结婚的男人,水生打量着头顶上的王富,他知道王富家的人生得高大,却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这让他心生胆怯,心里的不安跑到脸上,水生脸上的羞怯增了不少。王富接过酒瓶,王身后转了过去,弯下腰,一股白酒的臭气冲到了水生的鼻脑里,让他的头昏重了起来。不一会儿,王富转了过来,把酒瓶子塞给到了水生手里,似乎在告诉水生,没有人会打一块钱的酒!水生接过酒瓶子,里头的白酒在瓶子里晃荡个不停,咕咚咕咚地叫着,王富妻子数四颗糖果给了水生,水生把一只空手伸了过去,接过了那四颗裹了黄色外衣的糖果,攥手里,扭头出了小卖部的门。他羞着头,把目光平平地移到人少或者是没人的地方去,拎着给父亲打的酒往村子南边走去了。
身后的男人女人又说有笑,似乎在说些自己的坏话,这让水生既愤怒又惭愧,他索性加快了脚步,又不想自己的脚步显得过快,硬着头皮回家去了。他的脸,他的眼睛似乎长在自己的身后,他能看见那些大人脸上的表情,仿佛也能听清他们说的话,以及将要说的话,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水生回到了家,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羞辱,村里一群人都在纷纷扰扰地议论着什么。他觉着自己压根就不属于这个村子,他也不想跟村里的人打交道。夜晚又来了,水生又趁着父母吃饭的时候爬上了高高的李子树上,上面可真是凉快,风一吹全身凉嗖嗖的,他被风吹得满头乱发,脚要是酸了,就挪挪身子换一个姿势,他总能看到不一样的风物,一切都那么新奇,不变的是杨七家篱笆墙下的老黑狗,没到中午都会在篱笆墙的影子下倒头大睡,咧开自己的狗嘴巴,凹瘪的肚子一起一伏的,如果只看它的狗头,给人种它已经死去的错觉。
水生爬上了高高的李子树,突然院子里起了他母亲粗劣的尖叫声,“水生,你给哦下来,总有一天你要摔死在树下!”
“哪有你这样说话的!不会说就不要说!”水生父亲在屋里补了一句。
水生只好不情愿地溜下了李子树,反正他们总有去睡觉的时候,水生的大脑在得意地飞想着,脸上还露出几丝笑意。
“你还敢笑!你是活的不耐烦了。你这老不死的。”水生的母亲冲着嬉皮笑脸的他絮叨了起来。
“要是从李子树上掉下来,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你的头摔进自己的屁股里,这非常难看;还有一种情况,你挂在篱笆墙上,篱笆从你的肚子,你的胸膛里穿过,你的大小肠会从肚子里流出,那非常惊人,然而这两种情况都会让你死去。你可以再爬上李子树试一试!”水生父亲冷冷地说着,眼神死死地盯着院里里的那棵李子树。水生没有说话,把头深深地埋进脚底下的土里。水生的母亲似乎也察觉到丈夫的较真,便也沉默了起来。一家人似乎陷入到可怕的安静之中,院子外一只乌鸦尖叫了几声,往杨七家小平房后的那排松树上飞去了。
水生抬起自己埋在地里的黑头,露出瘦黄的土脸,怯怯地往屋外挪出去了。那只乌鸦在立在最高的树尖上,左右地打闪着自己的头,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不一会儿,它又尖声叫了两下,那“哇哇”的叫声传到了远方,水生抬起头看了看西边的天,太阳早已经落了下去,但西边的天还是一片青紫色,隐约能看到西边路口往村里赶的人,往杨七家身后的望去,横贯村子东西的一条土路上,沿途生了七八棵高大的柳树,把自己高大的身影镶嵌在清紫色的夜里,树底下的人家不多,就那么三五户,显得那么冷清,看着高大的成排的柳树,再看看树底下的那群低矮的小平房,一律都冒着黑烟,那几柱烟毫无情绪地往快要黑去的夜里散去,到处都是篱笆墙围成的小平房,屋里逃散出一片片一道道浅黄色的光,时不时有树枝被折断的声音从屋后的院里传过来,偶尔有麻雀从东边猪圈上方飞窜到篱笆墙上,一会儿便藏到篱笆墙下的柴木堆里,失去了黑色的影子。
夜晚不知不觉又来了,趁着父母进入梦乡,趁着村里人都沉沉地睡去,水生又悄悄咪咪地爬到了自己心爱的李子树上去了。那天夜里真是安静,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平日里耳畔的微风似乎也消失不见了。头顶上的星星如麻豆一般挤在被群山包裹的天空中,个个闪烁着皎洁的光芒,一闪一闪的,在璀璨的星河中相互抱团取暖,也不知这宇宙多大,水生看着头顶的蓝天出了奇,他伸出手,似乎能抓住天边的星星,他眯着眼,把手放在视线之内,把手慢慢地伸向天空,那满天的星斗就能触手可及,一睁大眼睛,那满天的星星又跑到头顶黑色的夜里去了,他心里满是遗憾,满天的星河,他却不能拥有一颗,连指尖的触碰都不能拥有。想到这儿,他像丢失了自己所有的快乐一般,把头埋到深深的膝盖里去了。水生真是糊涂,反过来讲,他不正居住在一颗蓝色的星球之上,这是他后来长大以后才意识到的,但并没有给他带来快乐,更没有为他增加收入。
看着眼前的星河不就,水生便听到了杨七家里起了人,他家的狗也发出了动静,不知怎地,似乎察觉到了水生的存在,那杨七家的狗便朝着李子树咆哮了几声,紧接着也安静了下去,一个黑色的身影从杨七家西边的小平房里径直地溜到了东边低矮的厨房里去了。那厨房的门发出“嘎吱”的一声轻响随即紧关上了。水生想,这定时杨七,抑或是他的妻子起床喝水去了。
水生转而仰望着头顶的星河去了,正他努力地去寻找夜空中最亮的星星的时候,一颗坠落的流星划过北方的夜空,拖着长长的洁净的光尾往玉龙雪山的方向掉去了。想起书上看的,只要对着流星许愿,那定是能实现的,只可惜水生当时没能记起来,流星转瞬即逝,水生方才记忆起来,这让他又生了不小的失落。转念一想,也就那么回事吧!或许还有下次,等下次!他要对着流星许一个硕大的愿望,那会让他开心很久,他是一个容易满足的孩子。
那个夜晚,时光摇曳着寂寞,寂寞拍打着夜空,整片星河抚慰着水生,水生也拥抱了村子所有的呼吸。看着王德顺家身后那高大的垂杨柳,它们都成了黑色的魔鬼,又似身材巨硕的黑蘑菇,迎着水生的面扑了过去。水生猛地想到杨七家的黑影,心里生了不小的怯意,那黑影进厨房已经很久了,却未曾见出来。如果出了厨房,那杨七家厨房的门定是要发出声音来的,这是水生很熟悉的,水生家的厨房就不曾发出那般声音。想到此,趴在李子树上的水生愈发地不自在起来,想到自己父亲讲与他的那些鬼故事,水生觉着自己是碰见了鬼,方才那黑色的身影定是从远方回来的杨七祖先,他的祖先定是闻着了杨七从省城里带回来的酒水的酒气,水生听父亲讲,杨七虽不好酒,他那死去的祖爷爷可是出了名的酒徒,也正因为酒,他才丢了自己的老命,据说他死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酒瓶子,怎么都拿不下,他还睁开眼怒骂杨七他老爹,虽然是回光返照,却把在场的人吓个半死。
定是见鬼了,水生心想。于是便悄悄地溜下了李子树,他不敢回头看杨七家的院子,生怕自己的目光与刚出厨房的鬼撞个正着,那是毁灭性的。他放慢了自己的脚步,怕惊扰了自己的父母,也怕惊扰了杨七家厨房里的黑鬼,跟着他上了自己的房间,这是致命的。水生弓着腰,把脚步放轻,上了自己的房间,透过木格子的窗户,他又把目光投向了杨七家的院子,他什么都没看见,那杨七家的狗仍然躺在自己的狗屋里,拴在它脖子上的铁链悬在浅褐色的夜里,不见那厨房里有出来的身影,或许自己看错了,水生在心底提醒自己,不要自己把自己吓死,这会成为全村人的笑话,在自己死后的头两天,也会有人跟着笑死,这是犯罪!如果有人因为自己把自己吓死而笑死,他定会死不瞑目,警察还会因为他的过失杀人而挖出他的刚埋不久的尸体,喊他起来签字画押,把他的尸体运回派出所,三五个警察对着他的尸体来一顿深夜审讯,他忽而会张开自己的嘴,伸出舌头,把警察吓个半死。想着想着,水生便把自己活生生想乐了。杨七家的鬼影之类的,也奇迹般地抛到了脑后,乐了不一会儿,第一茬村鸡打起了鸣,水生也渐而生了困意,不多久也睡去了。
一声巨响,撕碎了夜色的沉默,也把水生从睡梦中拉了出来。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房间里一片漆黑,他的心在胡乱地狂躁着,似乎要从嗓子里跳将出去,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一会儿,隔壁杨七家的院子里就传来了女人的惊叫声,一声惊叫之后隔壁院子里的灯光也开了。水生透过二楼木格子的窗户,努力地睁开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睛仿佛也遭受了惊吓,不愿意睁大些,隔壁杨七家院子里的人陆续多了起来,不停有人掩面哭泣,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人群哭闹个不停,时不时有人进了杨七家的厨房,不一会儿便哭着走了出来。
不知何时,水生的父母也匆匆赶去了杨七家,水生也索性下了楼,跑杨七家去了。没等他钻过篱笆墙下的狗洞,他的母亲便发现了他。
“你来这里干什么,赶紧回去!”
“发生什么事了?我想过来看看。”
“赶紧回家睡觉去!”
“怎么了吗?我就想看看。”水生不依不饶,他母亲好像有什么事情不愿意告诉他。
“赶紧回家去睡觉去!”没说完,水生母亲便从篱笆墙下的洞里钻了出来,把水生拉到自己李子树下紧接着说,“死人了,杨七的老婆起了。赶紧回屋睡觉,小孩子不要看。”水生母亲地嘴凑近他耳边轻声地快快地说着,水生似乎能听见母亲心脏剧烈地跳动声。
“不是,白天不也好好地吗?怎么就……”水生欲言又止。
“小孩子别问了!赶紧回家睡觉去。”
“老妈,她怎么死的?”水生带着惶恐,好奇地问着自己的母亲。
“别问了,赶紧回家睡觉去。不知道她怎么死的,反正就死了。”
“我害怕,就我一个人,我睡不着。”没等水生说完,他母亲便推着,示意他不要到杨七家里去。
“我要去帮忙,你赶紧回家睡觉去。”说完,水生母亲便从篱笆洞里钻回了杨七家。
水生回了家,隔壁院子里陆续来了不少人,来的女人一个个加入了哭喊的行列,男人们匆匆地在院子里烧起了火堆,火堆旁为了一圈又一圈的身影,都忍不住把头转向杨七家的厨房。灯光,火光,把杨七家的院子照了个透亮,水生想跑到隔壁院子一探究竟,却听从了母亲的话,没再去,他只好爬上了自家篱笆旁的李子树上,把目光锁在杨七家的院子里,时不时有人进了厨房,又匆匆地从厨房扭返出来。在李子树上,水生也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老太太醒过来,老太太醒过来了!”一个女人喊着。其后,一群女人便哭喊了起来。
“我的娟啊!我的娟啊……你怎么能做出这种这种事情来啊!我的娟儿啊!我的娟啊……”那老太太扯起了自己的老嗓门,捶胸顿足,不一会儿瘫软在地上,嘴里还在不停地哭喊着,围在她身边的一群女人也跟着高声哭丧了起来,水生没能听清她们在喊些什么。
渐渐地,那群哭喊的女人也消停了下去。只见一个男人走到杨七家的篱笆旁,把一串东西挂在篱笆墙上,取了火棍点了起来。
原来,是一串鞭炮。
一束闪电似的火光在篱笆上跳窜,鞭炮声噼啪作响,快要撕裂村子上方的昏暗,杨七家的狗在鞭炮声中狂吠着,鞭炮声刚落,村里的狗都陆续乱叫起来,不远处的人家也拉开了自己的卧灯,女人们哭得更起劲了。听着村里的狗子们的狂叫声,水生在李子树上难过了起来。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邻居家死了人,隔壁杨七失去了自己的妻子,这让他陷入了悲凉之中,先前的紧张和恐惧全都失去了。剩下的只有无尽无量的黑暗和沉默,这对水生而言是致命的,他见不得死亡,他年纪虽不大,却见惯了生死离别,这该死的死亡,要是能阻止这眼前的一切该有多好,他想扮演成一个活菩萨,也可以是上帝,这倒是无所谓的,只要能让他拯救别人,那些可怜的人,那些全世界不幸和最弱势的人,他都想拯救,可是眼下,他连隔壁的杨七的妻子都不能挽留,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遗憾,他在李子树上沉默了很久,终究还是为陌生人掉下了不争气的眼泪,这是他从小的习惯,他的父母都从未见识过他的脆弱,他极少在人群中落泪,那会让他不堪,他是个好面子的小男人。
眼下,隔壁杨七家的院子里满是眼泪,那些不争气的女人在夜色中不停地抹着自己脸上的眼泪,嘴里是哭天抢地的言语,这确实是死人的模样,她们一个个泣不成声,那杨七的老妈子直接昏厥在地,不省人事,好久才听到有女人说,老太太醒过来了,那可怜的老太太没没等到自己抱个大胖孙子,自己找栽倒在地,险些丢了自己的一把老骨头。
一串鞭炮,村里人自然都会知道其中的要意,况且在半夜三更,这定时村里有人死去了。这村子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若是有人放了一串鞭炮,那定是村里有人死去了。那响鞭炮声之后,村里的大人陆陆续续赶到了杨七家,院子里的火堆起得更多了,来的人围成一圈又一圈,那篝火烧得可真高,映出一个又一个黄色的脸,都在盯着火堆发呆,院子里的几个男人不停地进了厨房又出了厨房,显得格外的忙碌,不久后院子里架起了一口黑色的大锅,几个穿了白色衣服的女人不停地往大黑锅里倒水,其下的火堆烧得火热,黑锅四周飘飞出白色的火尘,往青褐色的天空里飘去了。鉴于水生表舅妈去世时的情景,水生大概能理解其中的奥义,那一定是给杨七妻子净身用而热的水,大黑锅跟前,人群的身后摆放着一个银色的大铁盆,在厨房里射出的黄色的灯光下闪出冰冷的死光,水生看着眼前的一切,不自觉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自觉自己的心口有什么东西压了过来,让他异常地难受,想到平日里在隔壁院子里走来又走去的女人就这样走了,水生抱着十分的遗憾去看待那早已经失去了体温的尸体,准确地说,那不是一具尸体,那是陪伴着杨七的日子,是昏厥了过去的老太太的儿媳妇,是村子里刚成婚三天的新婚女子,那是水生家的邻居,这是莫大的悲哀和遗憾,水生如是想着,他拥有人间难得的慈悲,他止不住的眼泪已经完全应证了这一切。
不一会儿,一个长方形的棺材就抬进了杨七家,那抬着棺材的四个大男人把棺材顺脚拐了一个弯进了厨房,老太太看到给你们那黑漆漆的棺材,又大哭大闹起来,老太太身边的那群女人也跟着大哭了起来,有个男人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老太太身边几个女人跟着男人进了厨房,过了很久也不见出来。杨七家门外的小路上,一个女人抱着一大堆衣物急匆匆跑了进去,转眼也进了杨七家的厨房去了,很久也不见出来。
小路上不断有村里人往杨七家里走去,到篝火旁的人群中坐了下去,把头凑近身边的人,低着头在询问着什么,没过多久也对着篝火打着呆,也不在说什么话,院子里只剩下女人们偶尔的抽噎声,还有火堆里竹子爆燃的噼啪声。
不知不觉,天也快亮了。水生家的人不见少,反倒是越来越多去了。伴着最后一次鸡鸣,东边的天空渐渐由青黑色转成了灰白。此时,村子东边的马路上隐约可见一群黑色的身影,匆匆地往村里赶了过来。没多久,那群人就到了水生的眼皮底下,刚拐进杨七家的路上,在篱笆墙与马路的岔口,也就是拐进杨七家的方向,那群人中有一个女人放声哭了起来,嘴里不停地喊着杨七妻子的名字。那定是杨七妻子的娘家人,那撕心裂肺的女人必定是她的母亲,那真是悲戚的声音,整个村子都能听到那撕裂心肺的声音,见外头的路上有人哭喊着进了门,杨七家院子里的女人又哭作一团,好像在配合着哭喊一般,又好像见到了死神的降临,非得哭喊一番不可。那哭喊着异常地女人跑进了杨七家的厨房,顿时,厨房里传出更为尖厉凄惨的声音,不多久那女人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忽而几个男人便把那女人抬出了厨房,院子里的人惊慌地站了起来,赶忙围了上去,却又不见得帮上什么忙。有几个胆小的女人连忙往后缩了去,她们似乎遇着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其中一个男人高喊着,快让开,“她母亲昏死过去了!赶紧搬床上,杨二嫂!杨二嫂……”
“在呢!在呢!”杨二嫂从人群中挤了过去。
“想个办法,赶紧把老太太救一救!”那瘦高的男人转而又回到了厨房。
忽而,他又转头,急切地发了话:“别再让女人小孩进来厨房了,胆小的男人最好也别来!”说完便拔腿进了厨房,顺手把厨房的门“咔”的一声关紧了。
院子里的人忙成了一团,赶紧把老太太抬进了西边的小平房里,不时有一个女人拿着脸盆打了大黑锅里的水往西边的小平房子里跑了进去。
“杨七,别愣着!赶紧去找针线,赶紧,赶紧的!晚了就来不及了。”
半天,杨七愣是找不着针线。水生看母亲钻出了篱笆墙,跑回家取针线去了,取了针线又匆匆地跑到杨七家去了。水生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如此忙急过,这让他对自己的母亲起了几分敬意。
天到底是亮了,水生早已经精疲力竭,他从李子树上爬了下来,跑自己的屋里睡觉去了。
等他再一次被鞭炮声吵醒的时候,太阳已经往自家李子树的西边跑去了。他揉了揉眼,透过方格子的窗户,往杨七家的大门外瞧去,七八个大男人已经抬了黑色的棺材往马路上走去了。其后跟着一帮哭天喊地的女人,相互搀扶着,试图去拦抢棺材,一旁的女人伸手把人拉了回来,那伸手去抓棺材的人也不知是谁,嘴里还在不停地哭喊着,哭声太嘈,人群乌央乌央的,都不知她们在哭喊些什么,水生在楼上失去了睡眠,回转身来躺在自己的床上,下午的阳光穿过床头木格子透了进来在墙壁上留下斜斜的光影,把昏黄的房间照得格外的明朗,光束里漂浮着白色的碎末,照得那么静谧,房间里虽然能清楚地听到杨七院子里的哭喊声,却又是那么的静,好像压根不属于这个嘈杂的世界,却明明又是在同一个天地,这种独特的感受水生已经不止一次地体验过。杨七家的声音让他无法再安然入睡,这到底是个糟糕的假期,他对这个假期非常的不满意,这到底是死了人的悲哀,死去的人自然是死去了,而活着的人自然要独自承受活着的悲凉。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水生又得回到城里去,他渴望去学校,他喜欢待在学校里的感觉,虽然学校里没有人陪他看书,也没有人陪他说话,但是那小小的城里有它独特的意义,那儿有他喜欢的人,那儿有他爱去的书屋,那儿没我村里头那般死寂,村里真是个可怕的地方,村民们自给自足,干着一辈子重复的活儿,不厌其烦,不辞辛劳,不厌其烦,百无聊赖!这小小的顶上小村子,倒也是个恐怖的存在,水生愈发地对自己的村子提不起任何的兴趣来。那儿有无聊的人,有无聊的事物,一切都在死寂之中。
水生都想不明白,那天夜里,他的母亲为何死活不让他去杨七家,后来才明晓了母亲的良苦用心。
那村子里的事情,没过多久就会人尽皆知,被吵得沸沸扬扬,但大抵都是三分钟热度,很快就会成为人没有咀嚼的边角料,被丢在历史的垃圾堆里。
当水生再次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二十多年已经匆匆过去了。不知在什么场合,新人的婚礼,老人的葬礼,不知什么人才会把过去的事情从死寂中翻捣出来在酒气熏天的篝火旁不停地演说,那些沉痛的日子也化作了历史中的平凡,当一代又一代的人死去,一代又一代的新人又降临到这个可怕且死寂的小村庄,那些悲痛的日子也随风而逝了,死去的人终究是死去了,留下了空空荡荡房子,留下了矮矮的坟墓,留下了活人脑海中一些并不鲜活的记忆,随着那些并不鲜活的记忆的散去,活着的人也死去了,死去的人就彻底死去了。水生的脑海中不断地涌现出这样的想法,这让他变得深沉、敏感且痛苦,没有人能理解他的沉默,只有他自己对自己的沉默感同身受,但这些都远远不够,他看得不够多,听的又很少,所有的经历都是空想主义的发呆,他似乎要做一些伟大的事情,让那个可怜的顶上的村子被世人发现,被历史铭记,这让他承受了足够的压力和痛苦。
很多年后,当水生足够的大,足够的所谓的人们眼中的懂事的年纪,他的父亲,包括他的母亲,都会和我聊起那个夜晚的情形,具体的说,是杨七妻子的往事。
记忆中,水生在去为他父亲买酒水的下午,村里人便开始议论开了,也就是王富结婚后的第二天。村里人异常的兴奋,他们趁着酒气用自己的口舌打发下午无事可做的愚蠢时间,他们拿一个刚结婚的女子开刀。王富结婚的当天,不知是谁看到了杨七妻子偷了王富家的肉,很多人讲,杨七的日子是被抓了个现形,没等她回到自己家中,王富就从她宽大的衣服里搜出了从他家拿走的肉,也不知是什么肉。从那那一刻开始,杨七妻子偷王富家肉的消息便传开了。
那个没有风的夜晚,杨七的妻子便趁着全村人呼呼大的时候,趁着自己的丈夫沉沉睡去的夜晚,把一根细细的雷管含在自己的嘴里,点燃了引信,把自己炸倒在血泊之中,吓昏了自己的婆婆,吓晕了自己的生母,她的下巴被炸飞到做饭的大黑锅里,那一口白牙也飞射到厨房的每个角落,舌头被炸掉一半,落在厨房的白土灰里,紫红色的舌面沾满了土泥,她迎面倒伏在自己的厨房里,灶台上飞溅着条状的血带,穿着她结婚时穿的新衣,躺在了自家的厨房的血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