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水生便在队伍的前头,他脚下生风,时不时停下自己轻盈的脚步,坐在桥边的石墩上欣赏着眼前的一切,金光的麦田,摇曳在热滚滚的气流中,饱满的稻穗在希望的田野上耷拉着自己金光的额头,连身腰也被压得弯弯的,却没有在秋风中折断自己的腰杆,这让水生心生敬意。
姐姐海鹰拖拉着长腿,跑石桥下喝水去了。只见她把撑开的双手合在一起,不断地往河里舀捧着清澈的水流,等她举起手,银色的水便从她的手指尖哗啦啦流回到身底下的河中去了,打湿了她腿脚,脚下的芦苇荡也被她踩伏了一大片。水生母亲也把裹着绿头巾的背篓坐放在水生旁的石墩上,也跑去河畔河水去了。老母亲急切地喊着:“往后点儿,别丢河里去了,这水老深了,还淹死过村里河水的女孩,往后点儿,海鹰!”
“怕什么!这点水淹不死我,我可是大海里的老鹰,怎么能被这小水沟淹死!”姐姐不停劝地嚷着,没有把老母亲的话听进耳朵里。不久也起身回到了石桥上,拍了拍身上的芦苇草,她一只脚上的草鞋已经完全浸湿了,还沾上了黏黏的红土,这让水生很不是滋味儿。
他不自觉想来城里那些穿着裙子的,光鲜亮丽的女孩们来,她们不但穿着美丽的裙子,脚下还穿了鲜艳的红皮鞋,它们在阳光下闪着红色的油腻的亮光,这是他的姐姐们所没有的。城里那些女孩脸蛋都是惨白的,偶尔泛出红润的色泽。眼前的海鹰姐,生着村里女孩的脸,瘦黄瘦黄的,永是一副被人欺负的样子,生生的,怯怯的。
好在自己的这个姐姐和她从不在意这些,她会抬起自己脸,往高处看去,往蓝天里眺去,她不在乎城里人的眼光,或者是不友好的颜色。这是水生所不具备的勇气,是超越了她年纪的成熟和境界。她猛地在石板桥上跺了跺脚,把沾染在自己草鞋上泥土尽力地振落下去,在石桥上留下两堆小小的城堡,又像是松针林里的红蚂蚁的蚁穴,而自己的姐姐正是那儿城堡里的公主,是蚁穴中的王后,她确乎有这样的能力。她在所有姐姐中是最机敏好胜的,她长着一副男孩子也欺负不得的高个子,这是她倔强叛逆的本钱。
母亲也回到了桥上,又背着偌大的背篓,跺跺脚,往城里走去了。母亲穿着青色的尼龙褂,头上缠了头巾,头巾上是一顶青黑色檐帽,显得头重脚轻,直直地突向半空中,腰间系着青色的围兜,那围兜直直地垂到膝盖,挡住了半身,走起路来,前后扑打着,他极少见到城里人有着母亲这般的打扮,乍一看就能分辨出庄稼人的模样,有时水生也会为自己的这般想法陷入深深的忏悔之中。他明白,他心知肚明,这就是生他养他的母亲,没有什么可丢人的,这就是他祖祖辈辈的打扮,他应该感到自豪!在往后很多的日子里,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不断地警告自己!他要为自己的父亲,为自己的母亲,为自己的一众姐姐们感到自豪,他们是来自高山上的村子,他们在自家红色的土地里养活着自己,养活着登了小皮鞋的他,他要自豪,永恒地自豪着,不低下平等的头颅,高傲的头颅!
说来,这是水生海鹰姐头一次来到她无数次从高高的山岗上俯视的县城,那夜晚会闪着七色火彩的街道,高高的建筑,笔直的宽阔的街道,她们都能在山岗上仔细数过,。往山东边的路,攀爬半天就能来到她们的小村庄,往太阳落山的地方去,就能看到一座白色的庙,庙后面同样也是连绵起伏的山峦,显出一派庄严和远不可测,山前便是如棋盘一般铺陈开的县城,说大也大,说小吧,也挺小,但是她的村子所不能相比的。往北过去,也是一条笔直的宽阔的路,连接着北边的群山,那路也消失在了北边的山脚下,全然不见了踪迹,再往北边远眺,仍是连绵起伏的群山,一眼望不见头,往西北边看去,一座巍峨的雪山挡住了视线,那雪山如同被父亲的斧子砍削过一般,直直地插进蓝天里,顶上还坐落着零落的白雪,上头的天空中时不时云气氤氲,像是母亲刚出锅的白面馒头。雪山四周仍是低矮的群山,绵延着伸到更远出的天空里。往城里的南边瞧去,一汪碧蓝的湖泊就出现在她们的眼前,湖泊四周是零落的村落,白色的墙,青色的瓦,村子边是闪出绿色光芒的树丛,延伸到了湖边。再往南望去,仍是连绵的群山,远远地连着南边的低平的天空,那里的云朵可多了,是印度洋的方向,每每印度洋的季风跋山涉水,那儿总聚集着云气,大大小小雨点也会打落在这片脚下的红土,印度洋的风也叹气了一声,这高高的岭上的女人也便老去了,脸上堆砌着横生的皱纹,如水生父亲手中的斧子切削过一般,深深地,浅浅地地刻在裹着头巾的妇人脸上,笑一笑吧,让那眼角的皱纹如杜鹃花一般绽放!乐一乐呵,让额头的皱纹像老黄牛走过的深深的地沟垄一样铺陈开去。歇一歇吧!就为了那乏了脚力的骟黄牛。仰起头吧!看一看悬了一辈子在你头顶的蓝天。
水生仍记得很清楚,每年春节,他都会在一众姐姐的带领下冒着寒风去村子西边的坡头看城里绽放的烟花,虽零零星星,却别有一番滋味。看着从山脚城里冒上来的烟花,他们欢呼雀跃,好似经历着人生中最美妙的华章,他们在黑夜里闪出黑色的眼睛,似乎能透出穿透黑夜的光芒,成了夜空中绽放的烟花一般,闪烁着绚丽夺目的光彩,照亮四周的黑夜。
夜深了,城里人也熄了自己庭院中中烟火,城里闪烁着各种颜色的光,在黑暗中灯火通明,水生和一众姐姐也冒着寒风,打着家中散着微光的手电筒回了家。待回到家,家中的父母亲早已经在夜色中沉沉地睡去了,家中黄色的老骟牛也在牛圈里睡去了,偶尔能听到猪圈中被惊醒的猪仔发出奇怪的呷嘴声,不久也消停下来。
水生也跑到自己的小房间里乖乖躺将下去,在黑色的夜里睡去了,房间的门缝中挤进黑色的冷风,这毫不影响他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