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世外桃源:荒石园

我一直想为自己在荒郊野外准备一间实验室,然而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因为我四十年如一日地与贫苦打着交道。不过,凭借着生活的勇气,我最终还是等到了有实验室的一天——美梦成真,我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实验室。

实验室的位置恰是我的梦想之地,它自成世外桃源一般,有围墙与公路上的诸多麻烦隔开;放眼望去,四周都是废墟,只有中间矗立着一堵以石灰和泥沙作为基础的断墙——它就是我对科学真理热爱的写照;一块经受雨打风吹的不毛之地,是矢车菊和膜翅目昆虫的好去处。

我是在一个荒僻的小山村里找到它的。当地人叫它“荒石园”,就是一块除了百里香和石头之外什么都没有的荒地。在这片长期荒芜的土地里,长满了无须我照料的植物,如狗牙草、矢车菊、刺茎菊科植物等。这就是我的伊甸园——我跟小虫子们亲密无间相处的地方。它无愧于伊甸园这个称呼。虽说没有一个人愿意撒把萝卜籽给它,但它却是膜翅目昆虫的天堂。我不爱捉虫,也不太精通,比起被钉死在盒子里的虫,我更喜欢正在长着茂密的蓟和矢车菊的草地上工作的虫。

地里的蓟和矢车菊对膜翅目昆虫来说是极大的诱惑。以我以往的经验,从没在别的地方见过如此多的昆虫;从事各种职业的昆虫都来这里聚会,猎手、建筑师、纺织工、组装师、泥瓦匠、木匠、矿工,多得我都数不清了。

黄斑蜂在矢车菊网般的茎间刮来刮去,堆出一个棉花球,并扬扬得意地把它带到地上,用来做装蜜和卵的棉毡袋。肚子上有黑色、白色或火红色花粉刷的切叶蜂的目的地则是附近的灌木丛,在那里它将剪下椭圆形的叶子组装成能盛放收获品的容器。穿着黑色绒衣的是在加工水泥和卵石的石蜂,要在石头上找到它们建筑的房子可不是什么难事。定居在旧墙和附近向阳斜坡上的砂泥蜂总是飞来飞去,嗡鸣大作。

壁蜂在干什么呢?一只在空蜗牛的壳里工作;另一只为了给幼虫做圆柱形的房子而啄着干掉的荆棘;第三只想用断掉的芦竹做天然通道;第四只则闲在墙石蜂的走廊里无所事事。大头泥蜂和长须蜂高高翘起属于雄蜂的触角;毛足蜂在自己采蜜的后足上插了支大毛笔;土蜂的种类繁多;隧蜂的腰细如杨柳……种类太多了,如果把菊科植物中的客人都介绍一遍,那就等于把采蜜族的蜂类都数一遍。

有些昆虫也会在沙子里筑巢。泥蜂清扫门洞,它身后留下的尘土像抛物线一般。朗格多克飞蝗泥蜂把距螽拖走。大唇泥蜂将捕到的叶蝉放入地窖。砂泥蜂在荒石园的小路边的草地上飞来飞去,寻找幼虫,体型大些的则寻觅着狼蛛。荒石园里到处都是狼蛛的巢穴——一个竖井似的坑,边上有禾本科植物的茎作为护栏。坑底就是有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像金刚钻一样闪闪发亮的眼睛的狼蛛。炎热的下午,雌兵蚁排队从窝里爬出来寻找奴隶。一堆腐烂的草周围,土蜂没精打采地飞着,然后又一头扎进满是鳃金龟、蛀犀金龟和花金龟的幼虫的草丛里。

可以研究的对象实在太多了,数都数不完。闲置的园子总会被各种各样的动物占据。丁香丛里的是莺;定居在茂密的柏树下的是翠雀;瓦片下的碎布和稻草都是麻雀藏进去的;梧桐树上传来的美妙歌声的主人是南方金丝雀,它的窝只有半个杏子那么大;晚上唱着单调如笛声的歌曲的总是红角鸮;刺耳的咕咕声只能是雅典之鸟猫头鹰发出的。

更无法无天的是膜翅目昆虫,它们占领了我的地盘。白边飞蝗泥蜂把家安在我家门槛的缝隙里,每次跨进家门之前,我得小心留意别踩坏它们的窝,别踩坏专心致志干活的工蜂们。整整二十五年我都没见过这捕食蝗虫的猎手了。

第一次见它们的时候,我徒步几千米去拜访,而且头顶着八月火辣辣的太阳。而如今我在自己家门口看见它了,我们成了亲密的邻居。关闭的窗框是长腹蜂的小宅,那种贴在墙壁的方石上的窝是土砌的。这种可以捕食蜘蛛的小虫从护窗板上偶然出现的小洞找到了回家的路。百叶窗的线脚上有几只孤单石蜂筑起的窝;黑胡蜂将圆顶上有个大口短细颈的屋筑在了半开的屏风下。胡蜂和长脚胡蜂更是家中的常客,它们总在饭桌上尝尝葡萄有没有熟透。

这些动物的种类远远不是全部。假如我能跟它们交谈,就能给我孤寂的生命添加一份乐趣。无论是旧识或是新友,它们都挤在我眼前的这一方小天地捕食、采蜜、筑巢。就算要改变观察地点,几步开外的山上就有野草莓丛、岩蔷薇丛、欧石楠树丛。既有泥蜂喜欢的沙层,也有膜翅目昆虫喜欢的泥灰石坡边。我之所以逃离城市回归乡村,正是遇见了这些宝贵的财富。

乡村相比于城市,在很多方面都显得不够便利和现代,但住在乡下唯一的好处是清净是免费的。在没有过往行人的打扰下,我可以专心致志地与昆虫们对话。当然这种对话是通过实验,既不用消耗时间出远门,又不用伤神到处奔走,只要按照我的计划,设计圈套,然后耐心观察结果,做详细的记录就可以了。

我的实验和实验记录没有空洞的公式和不懂装懂的白话,只是准确地记录我所看到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如果我的语言不够生动,描述的内容无法说服自谓“正直”的人,我将告诉他们:你们在剖开虫子的肚腹过程中玩弄它们,我在它们活蹦乱跳的时候研究它们;当你们把虫子变成恐怖或可怜的东西时,我让人们爱它;当你们在实验室里将虫子切碎时,我与蓝天一起听着蝉鸣观察它;当你们把细胞放进化学反应堆时,我在研究生命的本质;当你们关注死时,我关注生。

人们在大洋洲和地中海边花许多钱建立实验室,为的是解剖那些没什么益处的海洋小生物;人们使用显微镜、精密的解剖仪、捕猎设备、船、人力和鱼缸,只为知道某种环节动物的卵黄如何分裂,我始终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人们看不起地上的小虫子——跟我们息息相关的小虫子们:有的为普通生理学提供了大量有效资料;有些破坏庄稼和公众利益。

我们需要一座昆虫实验室,研究不是那种泡在三六烧酒里的死昆虫而是活着的昆虫。人们宁愿投入大量的拖网来探索海底,却对脚下的土地漠然,越来越多的人对博物学、昆虫学失去了兴趣。可是人们忽略的是,研究这些小虫子的本能、习性、生活方式、劳动和繁衍,对人类生产生活的很多方面都有莫大的帮助。为了改变人们的观念,我开辟了荒石园作为活体昆虫的研究室。这个实验室不会难为纳税人,一分钱都不用他们掏,实验室里的记录完全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