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小说与正史

我们有句老话,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说起?就是说事情很多,千头万绪。我们今天讲的不是“二十四史”,而是“四大小说名著”,这个范围要小得多了,哪里有什么千头万绪?但是,说老实话,没有千头万绪,也有“十”头百“绪”,内容真是丰富复杂。好,姑且就从什么是小说讲起。

什么是小说?这个还要你讲,谁不懂“小说”这俩字?哎呀,不那么简单,特别是我们中国人心目中的小说,它是什么呢?有个概念吗?如果我们去查字典、定义、教科书,上面说小说是一种文学体裁……那就又是书呆子气了,这不是我们今天要讲的内容。在过去,小说叫闲书——休闲的书,没人拿它当回事。小说从什么时候才受重视,它的身份才提高起来,不但成为真正有价值的文学,而且是其中非常重要的品种?是在清末的时候,这个风气可能是受了西方的影响。

简单说,小说的“小”就是无关紧要。小说不是“大说”的对应词,不是“大话”“大言”的对应词,而是正史的对应词——官方写的、刊发的正史。从《史记》《汉书》,一直到南北朝、隋唐……这样数下来,正史由官方的史官撰写,然后刊刻、发布,它是合法的、标准的。民间的某个人或者说一部分人,也对那些历史事件、人物有兴趣,也要写写,那叫什么呢?就是小说。所以小说另外的名字就叫外史、野史、稗史。稗就是稗子。稻子是有用的,好东西;稗子跟稻子的叶子差不多,它在打混,是应该拔掉的东西。小说就是这么一个性质。但是刚才一举就是三个史——外史、野史、稗史,这不还是“史”吗?

从《史记》《汉书》,一直到南北朝、隋唐……这样数下来,正史由官方的史官撰写,然后刊刻、发布,它是合法的、标准的。图为现代蒋兆和《司马迁像》。

小说居然隶属于史的范围,我们永远不要忘掉这一点,否则的话会有很多问题。我们的“四大小说”没有哪一部离开了这个最根本、最原始的定义。小说的构成当然并不简单,但不管外层有多少包装,最根本、最重要的还是那个“史”。这就像我们吃月饼一样,外层包装可能不少,但是里边呢,月饼就是那么个东西。我们首先要明白这一点,明白了这一点,底下就好讲。

小说跟正史有什么分别?当然可以说,老百姓的立场、观点、思想感情跟官方定的那个有所不同。这是一大分别。但是还有呢?它怎么就“小”呢?《三国演义》写的诸葛亮、关公,人物都很伟大,它怎么“小”呢?这个“小”怎么讲啊?诸位想过吗?当然,大家都知道,不过是我重复一下,它就是针对着那个正史——正史说的就是帝王将相、治国安邦,有大功劳、有文治武功;还有若干可以感动人的、可歌可泣的行为,比如救济人、在危难之中有出奇的别人办不到的事情;还有嘉言,好的几句话留下来,永远是我们中华人的格言、座右铭。这个大家都知道。

诸葛亮留下了什么?大家可能比我清楚,我已经背不下来了——因为年龄的关系,头脑不行了。但是我记得有“淡泊”两个字,又有“宁静”两个字,四个大字,这是诸葛亮教导人、做人的根本和指南针!不能离开这四个字,这是他本人的人生哲学、人生经验,归结成这么四个字,就叫嘉言。正史上都要讲这个。

诸葛亮留下了什么?有“淡泊”两个字,又有“宁静”两个字,四个大字,这是诸葛亮教导人、做人的根本和指南针!图为元代赵孟頫《诸葛亮像》。

我们的小说,要让一般人觉得有兴趣、有情有味,只是板起面孔来、道貌岸然,都是嘉言懿行,那可不行,读者一会儿就打盹了。所以,得找有意思、有人情味的细节。

再早,还没有长篇大论的时候,单篇的小文非常简短,记一个人、一件事,就是小说了。到了晋代,人们对小说的兴趣高涨起来。这时候有一部名著,叫《世说》——后来加了两个字叫《世说新语》,专门记名士、比较大一点的人物——王谢名门子弟之类的,记他们最琐碎、最不足道的事情,我们读起来反而觉得确实有情有味。我最常举的例子,就是王蓝田性急的故事。这个王某,性子很急。有一次吃鸡蛋,他用筷子夹,没有夹到,一气之下,把它扔到地上。鸡蛋转个不停,他就用木屐去踩,又没有踩到。这样,他就有点气急败坏,最后从地上捡起来,放入嘴里,咬破了再吐掉。大家听听有趣没趣?可见,六朝时代写人物,已经在这个细节上下功夫,以细节来写人的精神和真正的性情、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