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努尔哈赤传(增订版)
- 阎崇年
- 4849字
- 2024-11-03 19:41:57
四 开始称王
努尔哈赤在统一建州女真进程中,为着兴基立业,巩固权位,暗自发展,扩张势力,在做着两件事情,这就是兴建佛阿拉城和开始“自中称王”。
万历十五年(1587)正月,努尔哈赤在苏克素浒河部呼兰哈达下东南与硕里隘口间的南冈上筑城,这就是后来的佛阿拉城,也称费阿拉城。佛阿拉城的满文体为fe ala hoton,满文fe汉意译为旧,满文ala汉意译为冈,满文hoton汉意译为城。满文fe ala hoton,汉意译为旧山城,但习称为旧老城。这是因为后金——清的都城,由第一个都城兴京赫图阿拉,一迁至东京辽阳,二迁至盛京沈阳,三迁至燕京即京师北京,所以习称赫图阿拉作“老城”,而称佛阿拉(一作费阿拉)作“旧老城”。
佛阿拉的形胜,东依鸡鸣山,南傍哈尔撒山,西偎烟筒山(呼兰哈达,又作灶突山、虎拦哈达),北临苏克素浒河(苏子河)支流加哈河与索尔科河,即两河之间三角形河谷平原南缘的呼兰哈达上。它的东、南、西三面崖壁,仅西北一面开敞。东有首里口即硕里口河(今黄土岗子河),东北流入索尔科河;西北有二道河,注入加哈河。索尔科河与加哈河交汇后,北流入苏克素浒河。佛阿拉的位置,在赫图阿拉西南约八里处的呼兰哈达南冈上(今新宾满族自治县永陵镇二道河子村)。
努尔哈赤从其祖居地赫图阿拉,迁至新筑城的佛阿拉,似因为:
第一,努尔哈赤基本统一建州女真后,开始出现以努尔哈赤及其弟舒尔哈齐为首的新的女真军事贵族,其地位、等级、权势、军事、利益等,均发生了变化,需要兴建与之相适应的城垣、堂子、楼宇、屋舍。所以,要选择新的城址,按照新的等级,规划新的格局,做出新的安排。
第二,努尔哈赤基本统一建州女真前,赫图阿拉已为其诸祖、伯叔、昆弟和侄辈所安居多年,在此重新规划房舍,势必触犯诸多宗族利益,引发新的宗族矛盾。如另选新址,重新规划,则既不妨害原宗族的利益,又能满足新贵族的需要。
第三,努尔哈赤基本统一建州女真后,下一步是同明廷和扈伦四部打交道,在彼强己弱的情势下,需要选择一个既便隐蔽,又便出击的新基地。
第四,努尔哈赤基本统一建州女真后,城墙、汗府、衙门、军队、眷属、部民,需要重新安置、扩充、规划、建设,原有住居之地,无法重大调整,选择一块新地,容易进行新规划、新布局、新建筑、新分配。
所以,从政治、军事、宗族、社会等方面筹划,兴筑佛阿拉城是努尔哈赤的一个重大决策。决策已定,便开始兴筑佛阿拉城。《清太祖武皇帝实录》载:“丁亥年,太祖于首里口、虎拦哈达下东南河二道——一名夹哈,一名首里,夹河中一平山,筑城三层,启建楼台。”丁亥年,即万历十五年(1587)。《清太祖高皇帝实录》所载,与上述文字大致相同。但满文《满洲实录》载述文字略异:
fulahūn ulgiyon aniya, taidzu sure beile,
丁 亥 年 太祖 淑勒 贝勒
sali anggaci hūlan hadai sun dekdere
硕里 隘口 虎拦 哈达 横 稍高
julergi giyaha birai juwe siden ala de
南面 加哈 河 二 间 冈 于
jlarsa hoton sahafl yamun locse tai araha。
三层 城 筑 衙门 楼 台 建
即“丁亥年,太祖淑勒贝勒,于虎拦哈达下东南,硕里隘口与加哈河两界中之平冈,筑城三层,兴建衙门和楼台”。这里的记载,同《清太祖实录》相斠,不仅声明“硕里口”为“硕里隘口”,而且增记了“兴建衙门”。此外,《清朝开国方略》将佛阿拉城兴建的时间,系至“丁亥年,春正月”,较前引各书更为具体。
清太祖朝“高皇帝实录”“武皇帝实录”“满洲实录”的三种实录,记载佛阿拉城过于疏略,《满文老档》又失之于缺载。《盛京通志》在清代志书中,对佛阿拉城垣与城门的载述最早且最详:
老城(在治城赫图阿拉)城南八里,周围十一里六十步,南、东二门,西南、东北二门。城内西有小城,周围二里一百二十步,东、南二门。城内东有堂子,周围一里零九十八步,西一门。城外有套城,自城北起,至城西南止,计九里九十步,西、西南、北、西北四门。
但是,清代的康熙、雍正、乾隆《盛京通志》和光绪《兴京厅乡土志》对佛阿拉城的记述均语焉不详,且康熙《盛京通志》称其“建置之年无考”,可见其纂修者未见《清太祖实录》。然而,朝鲜南部主簿申忠一,于万历二十三年十二月(1596年1月)奉命至“奴酋城”,即佛阿拉。他在《申忠一书启及图录》,即《建州纪程图记》中,对佛阿拉作了详细的记述。
一、外城周仅十里,内城周二马场许。
一、外城先以石筑,上数三尺许,次布椽木;又以石筑,上数三尺,又布椽木;如是而终。高可十余尺,内外皆以黏泥涂之。无雉堞、射台、隔台、壕子。
一、外城门以木板为之,又无锁钥。门闭后,以木横张,如我国将军木之制。上设敌楼,盖之以草。内城门与外城同,而无门楼。
一、内城之筑,亦同外城,而有雉堞、无隔台。自东门过南门至西门,城上设候望板屋,而无上盖,设梯上下。
一、内城内,又设木栅,栅内奴酋居之。
一、内城中,胡家百余;外城中,胡家才三百余,外城外四面,胡家四百余。
一、内城中,亲近族类居之;外城中,诸将及族党居之;外城外,居生者皆军人云。
一、外城下底,广可四五尺,上可一二尺;内城下底,广可七八尺,上广同。
一、城中泉井仅四五处,而源流不长,故城中之人,伐冰于川,担曳输入,朝夕不绝。
一、昏晓只击鼓三通,别无巡更、坐更之事。外城门闭,而内城不闭。
《建州纪程图记》载,佛阿拉城分为三重。第一重为栅城,以木栅围筑城垣,略呈圆形,比金太祖阿骨打栽柳禁围的“皇帝寨”更为谨严。栅城内为努尔哈赤行使权力和住居之所。城中有神殿、鼓楼、客厅、楼宇和行廊等建筑,楼宇高二层,上覆鸳鸯瓦,也有的盖草,墙抹石灰,柱椽彩绘。第二重为内城,周围二里余,城墙以木石杂筑,有雉堞、望楼。内城中居民百余户,由努尔哈赤“亲近族类居之”。在城东设有堂子。第三重为外城,周约十里,城垣“先以石筑,上数三尺许,次布椽木,又以石筑,上数三尺,又布椽木,如是而终。高可十余尺,内外皆以黏泥涂之。无雉堞、射台、隔台、壕子。……外城门以木板为之,又无锁钥,门闭后,以木横张”。外城门上设敌楼,盖之以草。外城中居民三百余户,由努尔哈赤诸将及族属居之。外城外居民四百余户,由军人、工匠等居之。佛阿拉城居民总计约近千户。但是,作为努尔哈赤长达16年治居之所的佛阿拉城,不能算作后金的第一个都城,而是建州女真的城堡、建州左卫的治城。
努尔哈赤在佛阿拉城“自中称王”,建立王权。他在佛阿拉“称王”,据记载是在万历十五年(1587)六月,“上始定国政,禁悖乱,戢盗贼,法制以立”。同时建立了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努尔哈赤还制定初具规模的礼仪。如他出入栅城时,在城门设乐队,吹打奏乐,以显示隆重与威严。因此,佛阿拉成为当时女真政治、经济和军事的中心。
努尔哈赤在栅城的客厅里接见申忠一。从申忠一的记述中,可以窥见努尔哈赤“称王”后生活细节的一斑。努尔哈赤长得“不肥不瘦,躯干壮健,鼻直而大,面铁而长”。这是至今所见唯一记述努尔哈赤形象的文献资料。他头戴貂皮帽,“上防耳掩,防上钉象毛如拳许。又以人造莲花台,台上作人形,亦饰于象毛前”。脖子护着貂皮围巾。身穿貂皮缘饰的五彩龙纹衣。腰系金丝带,佩帨巾、刀子、砺石、獐角,足纳鹿皮靰鞡靴。他们男子都剃发,只在脑后留发,分结两条辫子垂下,口髭仅留十余根,其余都镊去。在接见申忠一时,努尔哈赤坐在中厅的黑漆椅子上,诸将佩剑卫立。宴会时,大厅内外,吹洞箫,弹琵琶,爬柳箕,拍手唱歌,以助酒兴。酒行数巡后,努尔哈赤高兴地离开椅子,“自弹琵琶,耸动其身;舞罢,优人八名,各呈其才”。说到宴会的舞蹈,后杨宾在《柳边纪略》中有一段载述,可与上述对照。现引录于下:
满洲有大宴会,主家男女必更迭起舞。大率举一袖于额,反一袖于背,盘旋作势,曰“莽势”;中一人歌,众皆以“空”“齐”二字和之,谓之曰“空齐”。
宴会后,努尔哈赤给朝鲜国王的回帖交与申忠一。回帖是由汉人龚正陆(又作龚正六,其女真名歪乃)所书写的。
龚正陆,女真称歪乃,浙江绍兴人,客居辽东,被抢到佛阿拉。努尔哈赤让他掌管文书,参与机密,教子读书,称为“师傅”。在朝鲜文献中,保存有他的资料,如:
折(浙)江绍兴府会稽县人龚正六,年少客于辽东,被抢在其处,有子姓群妾,家产致万金。老乙可赤号为师傅,方教老乙可赤儿子书,而老乙可赤极其厚待。虏中识字者,只有此人,而文理未尽通矣。
歪乃本上国(明朝)人,来于奴酋处,掌文书云,而文理不通。此人之外,更无解文者,且无学习者。
有汉人龚正陆者,掳在其中,稍解文字。因虏中无解文之人,凡干文书,皆出于此人之手,故文字字画前后如一云云。
汉族人龚正陆在佛阿拉执掌文书,教授学生,参加议政,干预机密,为女真统一事业和满汉文化交流作出了贡献。
龚正陆代努尔哈赤给朝鲜国王李昖写的回帖称,“我屡次学好,保守天朝九百五十于(余)里边疆”,回帖后署“篆之以建州左卫之印”。
建州左卫指挥使努尔哈赤,起兵十年之后,兵力由“遗甲十三副”发展到一万五千余人,统一建州女真,在佛阿拉“称王”。他的事业之所以蒸蒸日上,有两方面值得注意的因素:一方面是自己策略的正确,另一方面是李成梁策略的错误。
一点一滴地壮大自己,一寨一部地吃掉敌人,这是努尔哈赤在统一建州女真时采取的内部策略。他善于把一切可以利用、争取、笼络、团结的力量,凝聚到自己的周围。如前面叙述的同诺米纳、噶哈善等盟誓是一例。但对他们则区别对待:诺米纳背盟通敌,就设计除掉;噶哈善忠诚效力,就结为姻亲。又如鄂尔果尼和洛科是另一例。对敌人营垒里虽有箭镞之仇而又放下武器的人,他不仅“宥其死,赡养之”,而且封官信用。随着自己力量的不断壮大,便由近及远,先弱后强,一寨一城,一族一部地并取建州女真各部。既向明朝称臣纳贡、互市通好,又在内部暗自独立、发展实力,这是努尔哈赤统一建州女真时采取的外部策略。如何处理同明廷的关系?这是摆在努尔哈赤面前的最严肃的政治课题,也是其事业成败的关键。努尔哈赤曾目睹建州女真首领两例失败的教训:王杲枭雄纵兵犯边,被斩首京师;尼堪外兰仰人鼻息,被明廷唾弃。努尔哈赤则采取阳做明廷官员、暗自发展势力的两面政策,从而避开明廷边官的注意,完成了对建州女真的统一。
明朝辽东总兵李成梁(1526—1618)的骄傲和失算,为努尔哈赤统一建州女真提供了一个有利的客观因素。
其一,纵观隋唐以降千年历史,中原皇朝,东北之患,在契丹,在女真,在蒙古。契丹建辽,女真建金,蒙古建元,都是例证。元亡,“北元”及其残余势力,使得东北不宁,朝廷用兵。军事打击重点,首先指向蒙古。
其二,明朝张居正为相,谭纶掌总戎,戚继光守蓟,李成梁镇辽。戚继光在蓟镇,修长城、建敌台,严练兵、备器械,“蓟门守甚固,敌无由入,尽转而之辽,故成梁擅战功”。李成梁镇辽,独奏肤功,震耀一时,剖符受封,承廷臣拜贺,“贵极而骄,奢侈无度”。李成梁胜多而骄,得多则失。这为努尔哈赤崛兴促成了一个机遇。
其三,李成梁虽屡获奇功,但他毕竟是一介武夫,且功高年迈,骄奢懈怠,喜欢逢迎,不求新取。于女真——只表面看到哈达和叶赫,而偏偏忽视了建州的努尔哈赤。
其四,朝鲜兵曹判书李德馨向其国王进启努尔哈赤称:“其志不在于小,助成声势者李成亮(梁)也。渠多刷(送)还人口于抚顺所,故成亮(梁)奏闻奖许,驯致桀骜云耳。”李成梁被努尔哈赤的“恭顺”所麻痹。他认为努尔哈赤既恭顺听命,也成不了气候。从万历十一年(1583)至十九年(1591),这一年李成梁解任,适值努尔哈赤统一建州女真时期,李成梁却把重兵投向“北元”势力和海西女真,屡获大捷。李成梁的骄傲和轻敌、奏捷与失算,给努尔哈赤造成两方面的有利条件:一方面努尔哈赤利用这个时机,几乎未受到外力干扰,统一建州女真,形成一支万人铁骑,并建立“王权”;另一方面海西女真受李成梁重创,实力削弱,元气损伤,从而使建州与海西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有利于努尔哈赤的显著变化。同时,李成梁对海西女真的屠戮和焚掠,激起女真人对明朝当政者的不满。
其五,东北亚局势发生重大变动。日本丰臣秀吉发动侵朝战争,朝鲜抗倭,明廷援朝,前后八年。明辽军主力援朝,辽东成为“军事空虚地带”。这就给努尔哈赤吞并海西女真创造了外部条件。
所以,上述五点,为努尔哈赤统一海西女真提供了难得的有利条件。因此,努尔哈赤在统一建州女真之后,就以佛阿拉为基地,开始了统一海西女真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