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刘、杜二人归队后,唐军班师回营,将此役俘获的吐蕃兵将关入囚牢,有愿意归降的人则充入新军。
其时唐朝太宗、高宗时期均与吐蕃邦交友好,太宗皇帝将文成公主嫁予松赞干布的事迹更是传为一段缔结唐朝与吐蕃良缘的佳话。其后松赞干布英年早逝,新即位的藏王庸庸碌碌,无甚作为。直到赤德祖赞执政统治,他乃有大野心之人,见到武后还政、玄宗即位之初,政权未稳,欲逐步蚕食大唐国土,便屡屡兴兵来犯。怎奈野心不等同于实力,麾下番将庸碌无能。碰上杜校尉这类把守边塞的勇猛骁将,每次皆是落得铩羽而归。
总结战况,此仗大获全胜,不仅吐蕃全营被烧,且有千余人或降或俘,唐军方面除了数十人轻伤外,无一人阵亡。果如所料,山丘上的唐军擂鼓呐喊,杜威当先冲锋之时,番将穆尼德吉以为来了数万唐兵,抢来一匹马便落荒而逃。奔跑之时乍见营中处处起火,更是快马加鞭一刻不停。他回到多玛城立刻禀告赤德祖赞,称唐军势大,偷袭实难得逞,更添油加醋将敌方部队人数夸大十倍。饶是赤德祖赞野心勃勃,骤闻此次唐军以数万兵卒驻守边塞,似有对逻些城虎视眈眈之意,一时间调兵遣将,加固王城防守,倒也不敢再兴操戈之念。
这边鄯城军营论功行赏,刘浦诚今趟烧帐有功,且冲入火海救助同伴的事迹受到全军颂赞,特此晋升为都尉;杜威不顾军令,对鸣钲撤退置若罔闻,本应受罚,但念在突袭扰敌有功,又先发现了敌踪,遂升为副都尉。杜校尉差二人共同率领一支百人队伍,专责打探敌情一职。自此,刘浦诚一战成名,鄯城军卒对其勇猛亦崇敬无比。
此后军营中一切如常,依旧日夜操练,刘、杜二人年纪轻轻便被授予官衔,已然成为一众新兵军卒的表率。杜威每到训练休息时便向兵员吹嘘二人神勇无敌的英雄事迹,看着那一双双渴望上阵建功的眼睛,刘浦诚亦从百无聊赖的军旅生涯中找到一份精神寄托。
如此般秋去春来,转眼已是第五个年岁交替。这日杜校尉将刘浦诚唤至帐前,交给他一封信道:“明日你启程去一趟洛阳的王府,将此信亲手交给寿王爷,如他有甚吩咐,你一并遵从照办便是。”
刘浦诚愕然望着杜校尉,不明其意。经过这几年的朝夕相处,他早对眼前之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内心深处为其命运深感不平,如此一位韬略将才只得一个六品官衔,官职与才能毫不相称。难道世事注定不公?官场注定污浊黑暗?
未待他询问,杜校尉似能看穿刘浦诚内心一般,轻抚桌台喟然道:“回想我初来鄯城那时,也同几年前的你差不多,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却不曾想终此一生要驻守于这片黄沙荒漠。眼见迁调无望,后来亦自沉郁。虽然后来有了一次可以离开这里的机会,可随着年岁的增长、世事的变迁,那时我已想通了。每个人来到这世上均有各自的使命,我的使命便是在这里防御番人入侵。好好把握机会,浦诚,去找到你自己的使命。”
刘浦诚不知杜校尉为何说出一番关于机会使命的话,正欲让其详加指点,后者却坐回书案,埋首翻阅兵书,右手一个让其离去的手势令他把将要出口的话又咽回肚里。他只好行完军礼,转身离开。
回到营房告诉一帮弟兄手足自己要往洛阳送信的差事,杜威等均大为不舍,一人提议要给刘浦诚好好饯行。众兵哄然响应,怎奈军中物资紧缺,只是搭了个一丈来高的木堆,军营内不得饮酒,让炊事兵煮了许多米粥面汤,权充作酒水。到了晚间,燃起篝火,众兵席地而坐,唱着军歌,互相对饮粥汤,却也宏放豪迈。
黄沙荒漠作战场,负伤流血守城墙。
姑娘姑娘在何方?思爹想娘念故乡。
昔年手足情谊长,明日愁来明日当。
天南地北总相聚,军中生活永不忘。
一众军卒唱着歌,喝着粥汤,望着火堆又谈论起昔日刘浦诚火海救人的往事,军营中时间相对较慢,一切恍如昨日。杜威一边喝着粥,一边嚷嚷:“他朝若在东都富贵,切莫忘了一帮手足,否则威爷冲入洛阳将你擒回来交给弟兄们发落。”
刘浦诚笑道:“你如果当真去东都擒我,我必定准备好烈焰猛火来好好招待你的屁股。”
杜威心有余悸地伸手在股臀处摸了摸,众兵齐声哄笑,气氛热闹。杜校尉负手站在不远处的营房门口,欣然瞧着篝火旁欢笑的众人,也许只有他才能明白这些年轻人远离纷争战火洋溢笑脸的深刻意义。
翌日刘浦诚打点行装,辞过杜校尉,与一众军卒挥手作别,大伙自又是一番不舍。出了城门,一路向东。他仍骑着那匹灰癞子马,杜校尉带着他去马厩挑马时,刘浦诚毫不犹豫便选择了它。自那日突袭战后,只要抽空得闲,刘浦诚便要去马厩抚摸、喂食。军营内军卒都觉得此马相貌太丑,连马厩的后勤兵亦懒得多加照顾。刘浦诚却觉得这癞子马虽然其貌不扬,却有过人之处。人人均将注意力放在杜校尉那匹外形俊美的乌骓马上,自然忽略了这丑貌之马的潜在脚力。
途中非止一日,刘浦诚并不刻意赶路,但灰马脚力颇长,好像知道这次是出远门一样,过了兰州之后越跑越欢,似不知累是什么。这天过了晌午到达东都西门,刘浦诚见到城内房屋鳞次栉比,街上车来人往,好不热闹,与鄯城萧索荒凉的景象截然不同。
向路人打听到寿王府所在,刘浦诚牵着马一路寻去。到得寿王府,自报家门说明来意,被府里守卫告知寿王今早去郊外狩猎,尚未归来。刘浦诚正欲请对方通融一下,让自己入府等候,忽见一群人、几匹马从远处缓缓而来。
正中央一匹神骏白马,膘肥身健。马上之人华服锦袍,玉佩金带,举手投足散发出雍容气度,面如冠玉,眉清目秀,俊雅中透着几分英气。刘浦诚看得暗暗叫好,如此人中之龙般的人物,定是寿王无疑。
他赶紧上前几步,跪下施礼道:“鄯城都尉刘浦诚参见王爷,守城杜校尉有书信一封,特命小将送来呈予王爷。”说罢恭敬地掏出信函,双手高举过头顶。
他本能地感到除了寿王以外,周围还有别的目光注视自己,偷眼一瞥,白马之畔尚有一匹红驹,马上坐着一位白衣少女,亦是高贵端庄,明艳动人,头扎芙蓉髻,浑身上下流露出一种健康却不失典雅的气息。此女圆脸薄唇,俏鼻前端略微尖巧,刘浦诚陡然一震,竟然是她!
这一偷瞥只瞧得刘浦诚心神大乱,手一颤将书信丢到了地上。寿王李瑁故意咳嗽一声,他才发现自己举止失态,马上低头拾起信笺,暗骂自己怎的如此失魂落魄,赶紧恢复原来姿势,再次将信双手呈上。
要说这马上少女为何会令刘浦诚举止失措,一切还得从头讲起。
刘浦诚在蜀州长大,父母早亡的他一直过着三餐不继、游手好闲的日子,虽然正值太平盛世,却也不乏饿死之人。只是他腿脚勤快,偶尔帮着富裕人家打打杂、跑跑腿,日子倒也能过下去。
这一天,刘浦诚从居住的破屋里出来,说是破屋只是较文艺的形容,称狗窝更为贴切恰当。他准备去大街上讨个跑腿的差事干干,好祭祭五脏庙。忽然发现四五个地痞远远跟在身后,他走得快,别人也走得快;他走得慢,人家也跟得慢。经过一条僻静小巷的转角,几人围拢上来,当先一个麻子脸截住他道:“癞小子,听说你身手不错,我们乌浊帮想收你入伙。被秦老大看上了可是你的运气,包你吃穿不愁,同我们走一趟吧!”
要知乌浊帮在蜀州一带臭名昭著,专干顺手牵羊、坑蒙拐骗、损人利己的事情,刘浦诚虽然落魄,却也不屑与这帮人为伍。知这几人找上他自没好事,嘴上敷衍答应着,脚下慢吞吞地跟在二人身后往前走,却暗自盘算如何脱身。
走过一排民居,忽然看见一处晾衣的晒场,刘浦诚出其不意推开前面领路的帮众,撒腿便往晒场飞奔。他边跑边将一众晾衣的竹篙打横拨散,借以阻拦追赶的帮众。
带头领路的麻子脸只道这小子乖乖就范,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后面的帮众见刘浦诚迅疾窜了出去,高声示警,麻子脸见到他奔行了五丈,始回过神来,招呼同伴随后追赶。
一群人追追逐逐,街上一阵鸡飞狗跳,来往行人皆避让不及。刘浦诚慌不择路,哪知竟跑到了一个死胡同里。乌浊帮帮众喘着粗气堵了上来,麻子脸狰狞着面孔报复地挥出两拳击在刘浦诚腹下,狠狠地骂道:“秦老大让你去是看得起你,你好不识抬举,也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兄弟们,让他看看不识抬举的下场。”
乌浊帮帮众一拥而上,对刘浦诚拳打脚踢,发泄早先令他们奔波追逐所受的苦头。刘浦诚的反抗,招致的是乌浊帮帮众的一阵群殴。他只得护住头脸要害部位,忍痛挨揍。拳脚如雨点般招呼在自己身上,由起先间断打击的痛楚至渐渐麻木,也不知全身上下挨了几百下殴击。但乌浊帮帮众仍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他的意识开始朦胧模糊,心知过不多久便有昏厥的可能,届时哪里还有命在。遂鼓起全部力气往一个身材稍矮的人身上撞去,那人被他撞得倒退几步。刘浦诚此刻已是头晕目眩、脚步踉跄的状态,再迟一会儿,只怕要被打晕在地。他强忍眩晕疼痛,打起精神往胡同口逃命奔去。
街上围观的人倒也不少,可谁也不愿、不敢插手到这类似帮派斗殴的事件当中。惹火烧身的事情谁都不愿做的。
连转两个拐角,听着乌浊帮帮众的叱喝已来到左近,刘浦诚赶忙又转入一个角落。他刚想穿路出去,却不料又来到一个死胡同,心中暗骂今日倒霉到家,再被他们追上铁定被打个半死。心中一横,他助跑两步跃起身来翻上对面的宅院外墙。横竖是死,让人抓去见官总好过被流氓群殴而亡,他便带着如此想法跃下了宅院墙头。
跳下墙头的一刻,要不是附近依稀传来乌浊帮帮众寻找的辱骂声,刘浦诚还以为自己到了世外盛境。他从未见过如此宽阔的后院,以前纵然是给人打杂锄草,至多也只去过前后两进的宅子。瞧这院子的规模,大宅起码是三进的院落,而其主人的身份自然非富即贵。
现在他身处一个花园,园内种着碧绿的青草,还有几种他叫不出名来的花。水池中假山的大小适中,离园门不近不远,视觉上更增整个花园的空间范围。回廊迂回且恰到好处地利用地势,延伸至每一处景观附近,显然宅子主人对园艺与建筑均有一番见解心得。
刘浦诚乍脱困境,陡入奇园,闻着花香,精神松懈下来,顿时感到浑身似要散架一般。他扶住院墙稳住身形,以防自己跌倒,抬起头来,却见到了这一生中最美丽的一幅画面。
一位白衣少女手执双剑,正背对着他在草地上翩翩起舞,扬手抬足优美洒脱,姿势动作矫健柔美,双剑随着两手的摆动上下翻飞,犹如两条有生命力的灵蛇,在与主人一齐舞蹈游戏。剑势时而缓如凝波,时而疾似电光,随着这位白衣仙子的身形起伏摇曳。那是一种结合了动与静两个截然相反状态的唯美,花园中本已十分美好的自然景物相比之下只能沦为点缀陪衬,只能烘托出少女百分之一的美。
刘浦诚呆呆地看着少女舞完剑,放下双剑,举袖拭汗。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感叹。少女忽然发觉背后有人,急忙转过身来,看到了邋遢的刘浦诚,惊诧地问道:“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此时少女面对着刘浦诚,她的整个轮廓完完全全地出现在他的视线内,星辰似的眸子灿然生辉,两道弯弯月眉整齐对称地分布其上,尖巧鼻子与薄唇小嘴,构成这堪称完美无瑕的五官轮廓。刘浦诚暗忖:茶馆说书先生所讲戏文里的西施、貂蝉,应该就是这般模样吧。
少女见刘浦诚傻瞧着自己没有吭声,握着双剑的手紧了一紧,又问了一遍:“你是谁?怎么进来的?喂!我问你话呢!”
待她如仙籁般的声音传入耳内,刘浦诚这才急忙回应道:“小子刘浦诚,被几个流氓无赖追逼无奈跑至府上,打扰之处还请原宥则个。”
他见少女清丽绝伦,只怕自己肮脏的模样唐突佳人,是以神态扭捏,说出来的话亦模仿戏文里的不干脆。
少女微微一笑,道:“刘浦诚,你这人挺有意思的,我年纪该不比你大,为什么要自称小子?我叫杨玉环,你可安心待在这儿,平时后院只有我在练舞,没别的人来。为什么会有无赖追你呢?”
在这个恍如仙境般的花园,有位仙女一般的人正同自己说着话,早先被人群起围殴的痛苦似乎全部消失,身心已然迷失在这个不真实的梦境之中。
刘浦诚默默念了两遍“杨玉环”,尴尬说道:“这些流氓只会抓一些不明事理的人去替他们干那为非作歹的事,你跳的舞真好看!简直像天上的嫦娥一样。”
杨玉环俏脸微红,道:“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平日家人都不让我出门,一人闲来无事,我又不爱女红,唯有在院子里练舞打发时间。”
“你没出去过吗?一直都在家里待着?”刘浦诚不无好奇地问道。
“每逢吉日才陪着叔母出门去趟寺庙,平时待在家里都闷死了。”
“其实你这种生活多少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能够衣食无忧,总好过吃了上顿没下顿。”一说到吃,刘浦诚的肚子适时地抱怨起来。
杨玉环亦听见了他肚皮的埋怨,善解人意地道:“练了半天舞,我也饿了,你稍等一会儿,我去厨房里拿些东西过来吃。”
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刘浦诚庆幸今日遇上了贵人,他一边留神倾听宅院外乌浊帮帮众的动静,一边惬意享受着上天赐予他这突如其来的美好。
不多时杨玉环重回花园,手上拎着一个食盒。打开一看,上面的食盘装了桂花、芝麻、绿豆、红豆四色糕点,下面盛了一只烧鸡,另有清炒藕带、凉拌黄瓜等几样精致小菜陪衬。她说是自己饿了,却只吃了两块点心。倒是刘浦诚老实不客气,风卷残云般将这些菜肴糕点一扫而光。
长这么大,刘浦诚何曾享受过这般待遇,身旁有佳人陪伴,面前有精致美食,恍惚之间他觉得自己好似失足跌进了一个梦幻仙境,瞬间否极泰来的转变令他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吃过了如此丰盛的一餐,刘浦诚也不好意思就这么拍手走人。对着这个甚少出门的大家闺秀,便讲起自己混迹街头的奇闻逸事。什么土地庙的大神有晚现身显灵;蜀州第一的福满楼每逢十五夜晚闹鬼;城西李虎家的孩子上月莫名其妙失踪,这月不傻不痴又回了家等奇景怪象。
杨玉环何时听人说过这些市井杂谈,因父亲离世得早,她便由叔父代为抚养。叔父终日不苟言笑,亦教导其恪言慎行。是以杨玉环少女心性,没有玩伴,只得用歌舞打发时间。刘浦诚的奇闻逸事为她开启了一个从未接触过的崭新领域,就像是不同风格的音乐、舞蹈一般。对这个好奇的少女来说,那些神怪奇谈使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刺激、兴趣盎然。
刘浦诚对着这样一位白衣仙子亦丝毫不觉无聊,浑然忘记了自己进来避祸躲难的目的。平时谁也不愿理睬他这个癞小子,相反,在这个花园里,杨玉环是他的忠实听众,刘浦诚则化身为说书先生。二人一个听得出神,一个说得带劲,倒也其乐融融,不觉时光飞逝。
直到晚上家人来唤杨玉环吃晚饭,她才依依不舍与刘浦诚告别,并嘱咐其再来跟她说故事解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