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生忽然(外三篇)

韩少功

我以前很少照相,总觉得留影、留手稿、留交往记录,是作家自恋和自大的坏毛病,无非是哪个家伙一心要进入文学史和博物馆,时刻准备着捏住下巴或目光深沉的姿态——累不累呵?因此,我总是年少气盛地一再避开镜头,无意积攒那种狗狗撒尿“到此一游”式的到处留痕,即便有过海鸥或尼康的相机,也多是给别人照。

没想到近一二十年来,电子数码技术使摄影的成本大降,全民摄影蔚然成风,一个读图时代悄然到来。有关文字退场的预言虽过于夸张,但影像的五光十色、琳琅满目,重塑了人们对生活的感受,其巨大的冲击力、感染力、影响力非同小可。好几次,我给学生们上课,发现自己哪怕讲出了满堂的惊呼或大笑,但他们并未记下多少。倒是PPT的一些影像更能在他们那里入脑入心,引来一次次议论和回味。一只枯瘦的手,一位前贤的冷目,一堵斑驳的乡村老墙,一段雪域森林的清晨航拍……似乎胜过千言万语,向他们传达了更多说不清,甚至不用说的概念与逻辑。

古人说:“有诸内必形诸外。”这不仅是说人体,也是说,一个世界本就是形貌多变的。一种对世界的真切认知,必是记忆中有关影像鲜活与丰饶的认知,绝不止于文字——对于实践者们来说,对于相信“眼见为实”和“有图有真相”的很多人来说,恐怕尤其如此。所谓有内必有外,有品必有相,有义理必有声色,我的一本长篇随笔《暗示》(2002年),曾集中记录和整理了自己在这方面的感想。也是在那时,回望自己多年的文字生涯,我相信独尊文字的态度无异于半盲,差一点后悔自己大大辜负了相机,暗想自己若能年轻一二十岁,恐怕会从头开始,去兼任一个“读图”的影像工作者。

可惜自己已扛不动那么多摄影器材了,很多事只能留给年轻人去干。说起来,我这一辈子虽留影甚少,虽匆匆撇下太多无影无形的往日,但亲历、见证、参与了中国“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大风大雨,天翻地覆,惊心动魄,又何其有幸。没想到的是,承蒙辽宁美术出版社诚邀,这一次我仓促应召,不得不临时找几位朋友帮忙,好歹收集一些零落旧照,勉强编印一本影册——尽管我自己不知道这样做于读者是否有些多余,一次事后弥补是否来得也太迟。我想起多年前去拉萨一朋友家,未见他家有任何已故亲人的旧照。那位藏族朋友说,按照他们的习俗,销毁亡人旧照以及所有遗物,有利于转世轮回,让他们回到一个干干净净的陌生世界。那么,依这种说法,我的这本影册岂不是还自弃“轮回转世”?就不准备下辈子再与这个世界重逢了?

好吧,就这一辈子吧,我其实并未打算日后再来。

是的,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所有牵挂的世间生命,我曾在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到此人世间一游,陪伴了你们这些岁月,幸福已经足够。

一次性的生命其实都至尊无价,都是可重复的奇缘所在。让我们相互记住,哪怕不可能记住太久,迟早都会湮灭。

萤火虫的故事

在作家群体里混上这些年,不是我的本意。

我考中学时的语文成绩很烂,不过初一那年就自学到初三数学,翻破了好几本苏联版的趣味数学书。“文革”后全国恢复大学招生考试前,我一天一本,砍瓜切菜一般,靠自学干掉了全部高中课程,而且进考场几乎拿了个满分(当时文理两科采用同一套数学试卷)——闲得无聊,又把仅有的一道理科生必答题也轻松拿下,大有一种逞能炫技的轻狂。

我毫不怀疑自己未来的科学生涯。就像一些朋友那样,一直怀抱工程师或发明家之梦,甚至曾为中国的卫星上天懊丧不已——这样的好事,怎么就让别人抢在先?

黑板报、油印报、快板词、小演唱、地方戏……卷入这些底层语文活动,纯粹是因为自己在“文革”中被抛入乡村,眼睁睁看着全国大学统统关闭,数理化知识一无所用。这种情况下,文学是命运对我的抚慰,也是留给我意外的谋生手段——至少能在县文化馆培训班里混个三进两出,吃几顿油水稍多的饭。可惜我底子太差,成天挠头抓腮,好不容易才在一位同学那里明白“论点”与“论据”是怎么回事,在一位乡村教师那里明白词组的“偏正”关系如何不同于“联合”关系。如果没有民间流传的那些“黑书”,我也不可能如梦初醒,知道世界上还有契诃夫和海明威,还有托尔斯泰和雨果,还有那些有趣的文学呵。文学,可陪伴我度过油灯下的乡村长夜。

后来我终于有机会进入大学,在校园里连获全国奖项的成功来得猝不及防。现在看来,那些写作确属营养不良。在眼下写作新人中闭上双眼随便拎出一两个,大概都可比当年的我写得更松弛、更活泼、更圆熟。问题是当时很少有人去写,留下了一个空荡荡的文坛。人们大多还心有余悸,习惯于文学里的恭顺媚俗,习惯于小说里的男女都不恋爱、老百姓都不喊累、老财主总是在放火下毒、“一路欢歌一路笑”……那时节文学其实不需要太多的才华。同情就是文学,诚实就是文学,勇敢就是文学。宋代陆放翁说“工夫在诗外”,其实文学在那时所获得的社会承认和历史定位,原因也肯定在文学之外——就像特定棋局可使一个小卒胜过车马炮。

解冻和复苏的“新时期文学”,在某种程度上很像五四新文化大潮时隔多年后的重续,也是欧洲启蒙主义运动在东土的延时补课,慢了一两拍而已。双方情况并不太一样:欧洲人的主要针对点是神权加贵族,中国人的主要针对点是官权加宗法;欧洲人有域外殖民的补损工具,中国人却有民族危亡的雪上加霜……但社会转型的大震荡和大痛感似曾相识,要自由、要平等、要科学、要民富国强的心态大面积重合,足以使那些“老师”们那里几乎每个标点符号,都很对中国学子的胃口。毫无疑问,那是一个全球性的“大时代”——从欧洲十七世纪到中国二十世纪(史称“启蒙时代”),人们以“现代化”为目标的社会变革大破大立翻天覆地,不是延伸和完善既有知识“范式”(科学史家T.S.Kuhn语),而是创建全新知识范式,因此都释放出超常的文化能量,包括重新定义文学,重新定义生活。李鸿章所说“三千余年一大变局”当然就是这个意思。历史上,也许除了公元前古印度、古中东、古中国、古希腊等地几乎不约而同的文明大爆炸(史称“轴心时代”),还鲜有哪个时代表现出如此精神跨度,能“大”到如此程度。

不过,“轴心”和“启蒙”都可遇难求,大时代并非历史常态,并非一个永无终期的节日。一旦社会改造动力减弱,一旦世界前景蓝图的清晰度重新降低,一旦技术革新、思想发明、经济发展、社会演变、民意要求等因缘条件缺三少四,还缺乏新的足够积累,沉闷而漫长的“小时代”也许就悄悄逼近了——前不久一部国产电影正是这样自我指认的。在很多人看来,既然金钱已君临天下,大局已定,大势难违,眼下也就只能干干这些了:言情、僵尸、武侠、宫斗、奇幻、小清新、下半身、机甲斗士……还有“坏孩子”的流行人格形象。昔日空荡荡的文坛早已变得拥挤不堪,但很多时尚文字无非是提供一些高配型的低龄游戏和文化玩具,以一种个人主义写作策略,让受众在心智上无须长大,永远拒绝长大,进入既幸福又无奈的自我催眠,远离那些“思想”和“价值观”的沉重字眼。大奸小萌,或小奸大萌,再勾兑点忧伤感,作为小资们最为严肃也最为现实的表达,作为他们的华丽理想,闪过了经典库藏中常见的较真和追问,正营销一种抽离社会与历史的个人存在方案——比如好日子意味着总是有钱花,但不必问钱来自哪里,也不必问哪些人因此没钱花。中产阶级的都市家庭,通常为这种胜利大“抽离”提供支付保障,也提供广阔的受众需求空间。

文学还能做什么?文学还应该做什么?一位朋友告诉我,“诗人”眼下已成为骂人的字眼:“你全家都是诗人!”……这说法不无夸张,玩笑中却也透出了几分冷冷的现实。在太多文字产品倾销中,诗性的光辉、灵魂的光辉,正日渐微弱黯淡甚至经常成为票房和点击率的毒药。

坦白地说,一个人生命有限,不一定遇上大时代。同样坦白地说,“大时代”也许从来都是从“小时代”里滋生而来,两者其实很难分割。抱怨自己生不逢时,不过是懒汉们最标准和最空洞的套话。文学并不是专为节日和盛典准备的,文学在很多时候更需要忍耐,需要持守,需要旁若无人,需要烦琐甚至乏味的一针一线。哪怕下一轮伟大节日还在远方,哪怕物质化和利益化的“小时代”闹腾正在现实中咄咄逼人,哪怕我一直抱有敬意的作家正沦为落伍的手艺人或孤独的守灵人……那又怎么样?我想起多年前自己在乡村看到的一幕:当太阳还隐伏在地平线以下,萤火虫也能发光,划出一道道忽明忽暗的弧线,其微光正因为黑暗而分外明亮,引导人们温暖的回忆和向往。

当不了太阳的人,当一只萤火虫也许恰逢其时。

换句话说,本身发不出太多光和热的家伙,趁新一轮太阳还未东升的这个大好时机,做一些点点滴滴岂不是躬逢其幸?

这样也很好。

深夜有泪痕

小钢先生做了一辈子摄影,特别是做纪录片,年过六旬突然要出一文集,让我略感惊疑。读过他的文稿,惊疑成了惊叹和惊喜。这倒不是说他写得有多深刻或多圆熟,写成了鲁迅或曹雪芹,而是说他信笔写来,甚至鸡零狗碎,却有一种天马行空的自由,一份“野路子”的纯净天真。

我怀疑这里的大多数篇章能在报刊上分别发表。在行家们看来,它们肯定更像零乱素材,来自匆忙的手记,缺乏必要的提炼、升华、充实、扩展、谋篇布局,不太像达标合规的出版正品。

不过,失之所在,得之所在。作者也许正因为不谙行规,或压根儿不在乎这种职业经营,反而有了远离陈言旧套的几分清新。他不按套路出牌,笔下几无“发表味”“创作味”“中文系味”,出手就别具一格,就单刀直取,就见情见性直问人心——而这正是职业写作人最易失去的立身之基。

他几乎是通过一台摄像机来写作的。各种象形和象声的细节入文,随处跳跃、喷涌、流动、繁殖以及燃烧,不时出现打乱语法的武断拼接、不惧误解的随意借代、大密度高精度的突然变形,却由此保持了一种造型力的鲜活与精准。他也几乎习惯于一种瞬间的、即兴的、现场的写作,差不多是“直播”,且从不考虑后期制作。人物多是有始无终,或有终无始;情节常见缺斤短两,或牛头马嘴;篇幅长则可以章论,短可以句论,参差悬殊超大;意涵主旨更是天晓得,看上去似有似无,亦明亦晦,微言大义既说得上又说不上,没心没肺与情深意长既相融又不相融……这种不讲章法的乱来,并不妨碍他写得兴起,写出澎湃和幽微,甚至一不留神,写出了明代归有光《寒花葬志》那种神韵(见《小邱》等篇),给我们留下了诸多泪点、笑点、萌点的打击,给自己定格了一个个生命印痕。

更重要的是,如果把他的全部文字合起来看,则有滔滔人间悲情扑面而来。一条狗,一头牛,一只猫,一只鸟,一个陌生的孩子或老人,一个偶遇的小伙或姑娘,哪怕只是在眼前一闪而逝,也无不是作者的牵挂和隐痛。虽点点滴滴,却一脉贯通。在佛教词语里,人与动物合称为“有情”,即有血温有呼吸有眼神的同类骨肉。而人生百年,悠悠万端,最不堪一个“情”字,最能铭刻于记忆和生命的,也只是一缕缕难舍之情。前人所谓“我佛终宵有泪痕”,不过是由己及人,由此及彼,由个体生灵及家国天下,大爱无边者必有悲海无涯。换句话说,一个人恍惚之际,面对静静长夜,若念及世间那么多无助“有情”的苦和难,那么多过去与未来不忍的生离死别,有谁不会听到自己内心中的一声长哭?

由此可说,此书所写皆泪痕——感谢作者带给我的感动。

眼见如何为实

身为一个地球人,没把这颗小球看明白,有点说不过去。自有了交通、通信的现代技术,国人争相探头向外看,特别是要看从欧美到东亚的北半球,即人类文明中高理性、较发达的这一块。钟叔河先生八十年代在岳麓书社主编“走向世界”丛书,第一辑三十六种,就记录了国人对“西洋”和“东洋”最初的观感。

这一看就是百多年。从早期的不以为然,把人家看成奇巧淫技、不知圣道的红毛猴子,到后来看得魂不附体,奉人家为全面优越、放屁也香的救世上帝,很多中国人的“世界观”大起大落,却一直支离破碎、雾里看花。这也难怪,一个人看自己都不容易,何况他人,何况隔山隔海的亿万他人!

钱穆先生早就深知其难,说中西比较眼下还不到时候,从总体上说,要想心平气和深思熟虑地展开比较,须等到双方经济水准接近了再说。他说得不无道理。因西方率先实现工业化,中西比较,一开始就无奈叠加了古今比较。前者是指地缘文化,如宜牧相对宜农、棒球相对猴拳的多元格局,即横向维度。后者则是指迭代文化,如铁器取代石器、汽车取代牛车的趋同路线,即纵向维度。把两个维度拧在一起,拿高度和长度编辫子,当然只能七嘴八舌拎不清,还动不动就来情绪、冒火气、脸红脖子粗。

在这里,钱先生可能还得注意的是,就众多观察者而言,“眼见”其实不一定“为实”。这世界上眼见为偏、眼见为浅、眼见为伪的反例多了去了。因此国人们向外看,不光要考虑看的时机(如上述那个双方经济水准接近之时),还须考虑由谁来看,如何来看——这就好比同看一片风景,平镜、棱镜、凸镜、有色镜、哈哈镜的效果会很不一样。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龚曙光先生这本散文集值得推荐。

作者以积学为依托,以追问为引领,解读巴黎左岸的优雅与激进,体悟京都剑侠的刚直与柔软,慕中存疑,忧中有敬,从小细节发掘大历史,是深者见其深。作者礼赞俄国流放地和阅兵场上的英雄主义气节,揭示美国以乱为常、乱中求活的“灰色”治理传统,既有理想的持守,又无教条的呆气,挑战俗见潮流,清理不同国情纵深那里不同的生存逻辑,是活者见其活。作者对意大利时装、日本漫画、美国好莱坞电影等富有职业敏感,比对本土相关的产业实践,进一步破译文化心理,诊断制度得失,谋划竞争战略,更是“内行看门道”,好汉交手,高手过招,是实者见其实。总之,作为一个参访者,作者一路看到什么,在很大程度上其实取决于行前的准备,取决于自己手里是否已有高精度、高敏度、大口径、大焦段的“世界观”透镜。有了好的世界观,才能好好地观世界。换句话说,他之所以能见其深、见其活、见其实,是因为自己已有学识资源和经验资源的多年积累,有读得多、干得多、琢磨得多以后的一份心智通透。

这样的写作,当然就与各种小资男女口水化、观光化、抄旅游手册的域外游记,拉开了足够的距离。

从写作日期来看,作者在数月之内,利用业余时间一口气写出了这本书,其才情喷涌非比寻常。“革命一旦发动,变革便失去了机遇和价值”这一类格言,很多学者可能说不出来。把余晖里的伦敦描述为一颗“琥珀”,把希腊的阳光书写为一片“响晴”,把夏威夷的月亮想象成从“海底升上来”“湿漉漉地挂满水珠”……这样的妙语随处可见,鲜活而独拔,很多作家可能也写不出来。

他自称为一个浑身铜臭的商人,成天只会算钱。读此书,读者们其实可感其胸臆间一片冰心万潮奔涌,对他今后的写作,想必也会充满好奇,屏息期待。

原载《山花》202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