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们见过面吗?

韩东

2001年,我在L市住过一百天。不是去出差,也不是旅游,只是租了一间房子在那儿待着。L市有我一帮写诗的朋友,九十年代纷纷下海,到了新世纪无论是否发财都再次想起了诗歌,他们计划办一个刊物,邀我前往L市共谋大事。我一去就喜欢上了这里的节奏。

一般上午大家都在睡觉,中午吃过饭陆陆续续才约齐,去一家茶馆喝茶或打牌。牌局开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其间有人会打发伙计去隔壁端一碗面条,边吃边打(忘了吃午饭)。四个人在牌桌上鏖战,可能有超过四人在一边观摩。当然,我们也可以只是聊天,谈一点儿正事,但这正事现在已经不是任何生意了,而是文学事业。我的朋友计划重返写作前沿,办杂志是他们想到的一步。八十年代我们正是通过办杂志脱颖而出的。但毕竟时过境迁,我对杂志的效果提出了质疑,“现在,最自由的地方应该是网络。”

我的意思是将纸质出版换成电子出版,把杂志办到网上去。其实对网络我也不是很了解,只是在意识上比他们超前,在行动或者熟悉网络上我们属于一代人。

意见统一后便是招兵买马,搜罗技术人才。应聘者不仅要求懂诗歌,还需要知道我们这帮老家伙。因此有关的过程就难免比较漫长。好在我们可以坐在茶馆里打牌、下棋,在娱乐之余憧憬一番诗歌的未来也相当享受。有这么一件大事作为前提,他们棋牌为乐,我滞留不去就更加心安理得了。

这是下午三点以后的情形,这时离吃晚饭已经没有几小时了。我们边打牌边聊天,琢磨着晚上去哪儿喝酒。进食的愿望其实也不是那么强烈(刚吃不久),我们的饥饿感针对的是别的东西。酒精是其一,更重要的是酒桌上的氛围。下午的活动虽然身心放松,气氛毕竟不够热烈,况且由于刚刚起床整个人的状态也比较麻木。晚上的饭局就不同了。当城市灯光亮起,特别是当餐桌上的餐具被从一层塑料薄膜里打开,熠熠生辉,我们就像醒了过来,彻底清醒了。给我的感觉是,到了这会儿L市人的一天才真正开始。

九十年代下海的人中,有的发财了,有的生意没做好。后者比如宗斌(正是他邀请我来L市的),就曾经挣过大钱,享受过荣华富贵但最后血本无归。如今,宗斌的谋生都成了一个问题。幸亏他当年写诗上的名声,那些发了财的朋友都乐于帮助他。我到L市的时候,正逢宗斌盘下了一家小酒吧,他的女朋友彭姐负责经营,宗斌的任务则是拉客,就是拉那些发财的朋友过来消费。因此每天晚上的饭局结束后,我们的落脚地点就是宗斌的露露吧。

我们一落座,啤酒至少先上两打。这还只是开始,喝到深更半夜,平均每人消费一打啤酒也是很正常的事。我们这一桌是宗斌亲自带过来的。坐下后不久,在其他饭局上吃好的朋友也陆续过来了,往往成群结队。于是就拼桌子,最夸张的时候能拼起七八张小桌子,窄长的一条,如果不是房间的长度有限,还可以继续拼下去。整个酒吧里就只有这么一桌,客人能坐四五十号。有时候也不拼桌子,大家分头而坐,酒吧房间里和外面的露天座上都有人在喝酒。也有人拿着啤酒瓶子,到处串来串去。这是露露吧的鼎盛时期,也是它开业后一两个月时的情况,和我们的诗歌网站的创办基本是同步的。

那段时间的确很热闹,招兵买马也有了成效。几个年轻人加入进来,他们一概来自外地,不是L市本地人。但无一例外,他们都热爱诗歌,听说过我们(宗斌、朱晓阳或者我)。小伙子们的长处是了解网络,短处还是穷,谋生是一个问题。于是就吃住都在露露酒吧里。宗斌说了,“只要我有吃的,就饿不着你们。彭姐就是你们的妈妈,负责照顾你们”。年轻人也真是纯洁,对下午喝茶、晚上喝酒都兴趣不大,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网络上。露露诗歌网的框架不久就建立起来了。当时网络上流行的是论坛,因此我们的网站上不仅有电子书,还设立了论坛以及聊天室。最后证明,电子书几乎无人问津,论坛最为火爆,而聊天室则绝对是一个意外的发现或者说头号的惊喜。

总之,突然之间,网络成了一个话题,也成了我们在L市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现在,晚上的饭局我们不像以前喝得那么多了,宗斌总是惦记着回他的露露吧,惦记着在那儿忙活的几个小伙子。露露吧最近购置了几台电脑,小伙子们在那儿上网。老家伙们也开始纷纷学习电脑。朱晓阳虽然年纪和宗斌相仿,但反应一向很快,电脑打字没几天就掌握了,继而成了露露诗歌网的CEO。他除了管网站,还要管人,管小伙子们的生活以及小伙子们和老家伙之间的沟通。宗斌不同。一开始我提议将刊物办到网上去,他就持反对意见,这会儿网站启动,他又满怀着身不能至的忧虑和恐慌。一天宗斌没打招呼就提前走了,我问,“老宗怎么了,没喝多吧?”朱晓阳说,“他没事,去学习了。”

等我们到了露露吧,看见宗斌正缩在墙角里的一台电脑前打字。自然没有连网,他只是在练习,前面的墙上贴着一张儿童用汉语拼音字母表。宗斌叼着一支烟,两只手各伸出一根手指。他看一眼图表,敲打一下键盘,手指头能在半空悬上七八秒。那图表是针对幼儿的,比如e那一格里就画了一只鹅,i的旁边画了一件小衣服,sh就画了一头长毛狮子。宗斌的眼睛被香烟熏得眯成了一条缝,都不知道弹一下烟灰,咬着烟蒂的嘴里发出“恶”“一”“四”之类的怪声。

我给宗斌的建议是,不需要这么按部就班,找一篇文章或者一首诗,直接敲上去。不知道发音就查字典。宗斌说,“我是L市人,普通话不标准,小时候也没学过汉语拼音。”

朱晓阳说,“我也是L市人,也没有学过汉语拼音。”

在我和朱晓阳的鼓励下,宗斌不出一周就打字无碍了。但每天晚上的饭局他仍然提前离席,回到露露吧,然后直奔露露诗歌网聊天室。宗斌说露露吧是我们东山再起发动诗歌革命的指挥部,其实并非如此。也就是几台电脑成天在那儿开着,几个小伙子以及宗斌在那儿上网。网站的创建工作已经完成,剩下的只是日常维护,小伙子们把这儿当成免费网吧了。宗斌亦然,沉浸在自家网吧里,对小伙子们也不好过多指责。而且,彭姐也开始上网了。现在我们每次去,都见不到她人。好在都是老朋友,我们就自己去后厨的冰柜里搬啤酒,自己拿杯子、开瓶,结束的时候把钱压在烟灰缸下面。一次我问宗斌,“彭姐呢?”也不是想让她招呼我们,只是某种礼节性的问候,彭姐毕竟是宗斌的女朋友。宗斌盯着电脑显示屏,头都没有抬。“在和她的大卫聊天呢。”宗斌说。

“大卫?”

“嗯嗯,彭姐在网恋。”

还有一次彭姐出现了,溜达到我们这一桌,也不是要为我们服务,拿杯子、开瓶什么的,只是一种礼节。我们毕竟是宗斌的哥们儿。宗斌对她说,“你去和大卫聊天吧,去呀,这里没你什么事。”

宗斌说的应该不是反话,看上去他挺高兴的。就像把彭姐支走去聊天,他也更有理由去上网了。

由于宗斌两口子(虽然没有结婚,但却是事实婚姻)无意于经营,露露吧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我来L市也有两个多月了,大家待客的热情也渐渐趋于日常。总体说来,L市夜生活的气氛已不像当初那么热烈。每天下午的牌局照常进行,原本就比较平静,晚上也一起吃饭,但吃喝的时间却缩短了。参加者人数锐减,常常只有我、宗斌、朱晓阳和安龙几个人。如果有外人参加(所谓的外人就是没有参与搞露露诗歌网的),宗斌会变得非常具有进攻性,问对方说,“你会上网吗?”如果对方表示不会,便会遭到宗斌无情的嘲讽。宗斌说你就是老土,只知道挣钱,马上就要被时代抛弃了,死到临头还笑得出来。对方一头雾水。之后宗斌就开始了漫长的规劝和说教。饭桌上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被批判者偶尔抗辩一句,宗斌就要发作,和人家打架。这样的饭局只能是不欢而散。

我认为宗斌是故意的,如此一来他就可以早一点回露露吧上网了。等我们几个人回到露露吧,气氛甚是冷清。前来捧场的朋友越来越少,酒吧里常常只有我们一桌。不是四五张小桌拼成的大长桌,而是只有一小桌,并且坐不满。酒吧里面也没人服务,无论是彭姐还是小伙子们,都躲在后厨边上的小房间里上网。

我重点要说的事就发生在这一时期。一天晚上的饭局结束后,我们照例去了露露吧。彭姐和小伙子们自然不在,朱晓阳就自己搬来一箱啤酒,大家坐在小桌边便喝上了。露露吧的营业场地只有一个房间,大概三十几平方米,放了七八张小桌子。临街的窗户倒是很大,鼎盛时期透过一层玻璃能看见坐在外面喝酒的人,而此刻我们只能看见一些空着的桌椅。我们这一桌也没有坐满,只有我、宗斌、朱晓阳和安龙。安龙甚至都没有坐下就消失了,肯定是去后面找上网的小伙子了。

房间里没有灯,不是没有安装,是压根儿没有人想到开灯。外面的街道倒很明亮,通过那扇大窗户一些灯光照射进来,别有一番情趣。我们就坐在这半明半暗之中,喝着不冷不热的啤酒(由于彭姐怠工,现在的啤酒都不放冰柜了),一时无话。由于没有人陪我,宗斌也不好意思马上就去上网。他大概在懊恼怎么就让安龙抢了先呢?总之这酒喝得有些无滋无味。其间宗斌几次起身,去设在外间的吧台那儿转悠,并无具体的目的,看上去就像在活动腿脚,准备随时离开。我一小瓶啤酒还没有喝完,宗斌就领进来一个人,或者说那人是跟着宗斌进来的。显然是一位客人,也应该是宗斌他们的朋友。朱晓阳含糊地和那人打了个招呼,并没有起身。由于宗斌这么一领朱晓阳再一点头,那人就极其自然地坐到我们这一桌上来了。他的位置逆光,因此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看清那家伙的脸。

朱晓阳介绍了那人,我记住了《L市诗刊》这个刊名。当然朱晓阳也说了他的名字,但我没有刻意去记,似乎是姓孙。姓孙的一身酒气,应该是刚从饭局上下来转场来了这里。他抓起桌上的一瓶啤酒就要和我干,我说我不怎么喝酒,还是慢慢喝吧。姓孙的就不乐意了,一连要求了几次,我不为所动。姓孙的说,“你不就是皮坚吗?我知道你。”还没等我回答,他就一仰脖子把自己手上的那瓶啤酒给干了。放下酒瓶姓孙的说,“你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时我的脑子转开了,这家伙和宗斌、朱晓阳到底是什么关系?熟人,这是肯定的,但熟悉到何种程度就很难说了。是不是朋友?如果是朋友又是哪种程度的朋友?或者说,宗斌他们和此人有什么利害上的牵扯?他是否帮过宗斌的忙,或者是朱晓阳的一个客户?一瞬间我想得很多,也很全面。再看宗斌和朱晓阳,一概沉默无语,似乎并不觉得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要不他俩正在一旁静观,等待事态的发展?这么想的时候我的表情始终是柔和的,尽量保持住脸上的笑意。“是没什么了不起。”我乐呵呵地说。

“知道就好,你他妈的懂什么!”

“是不懂什么。”我说。也许把对方当成一个酒鬼,不一般见识,这样的态度比较合适。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姓孙的盯着我说。

“你问。”

“你忏悔了吗?”

“忏悔?我干吗要忏悔?”

“那么多人都忏悔了,你他妈的忏悔了吗?”

这时宗斌插进来对姓孙的说,“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你会不会上网?”

姓孙的愣了几秒钟,随即再次转向了我。他正要说什么,宗斌骂了一句“你就是一傻×!”骂完就起身离开了。宗斌又一次去了外间的吧台那儿。他大概是想分散姓孙的注意力,或者不过是在表示这一幕太平常了,不值得再逗留下去。我听上去却觉得他们的关系比较深。打是亲骂是爱嘛,能这样骂傻×而对方不回嘴说明了很多问题。没想到宗斌此举却成了某种诱导,“傻×!”姓孙的骂道,“你为什么不忏悔,我说你哪,皮傻×!”

我和姓孙的交情还没到那份上,能互相骂傻×而无所谓。但我的确毫无愤怒可言,只是觉得再这么闹下去就没完没了了。于是我“嚯”地站了起来,顺手抄起刚刚坐过的椅子,做出投掷状。我知道这把椅子肯定是砸不出去的,朱晓阳肯定会阻挡,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用这一招了。果然,在我站起来的同时,姓孙的和朱晓阳都站了起来,朱晓阳挡在我和姓孙的之间,对我说“这傻×喝大了”。回过头推着姓孙的就往外走。姓孙的大喊大叫,一副要挣脱朱晓阳过来跟我拼命的样子。这时宗斌也从外间进来了,两人合力将姓孙的拖了出去。自然是一边弄姓孙的一边骂,“你傻×啊,有病呀……喝不起就给老子省省……”我放下手中的椅子,又坐下了。

大概十分钟后宗斌、朱晓阳回来了,姓孙的终于被他俩弄走了。然后安龙也出现了,三个人就陪着我喝,大有给我压惊的意思。刚刚缺席的安龙最活跃,慷慨陈词,他的意思是他不在场,如果在场的话肯定得揍姓孙的一顿。“什么××玩意,就是欠揍!”宗斌则有点心不在焉,或者说沉闷。也难怪,由于这场风波耽误他上网已经太久了。朱晓阳似乎有话要说,但由于我在场又像说不出口。我能感觉到三个老朋友之间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毕竟是“外人”。因此我喝完杯子里的酒就告辞了。

朱晓阳把我送到门口,嘱咐我别往心里去,我说不会的,小事一桩,开酒吧难免会碰见。朱晓阳说,“就是一个小杂毛。”这话我记住了,并且一记就是很多年。

去年我收到一个邀请,去给获奖的青年诗人颁奖,邀请方是L市的《L市诗刊》。这让我想起了一些什么。通过微信我旁敲侧击,问负责联系的小赵还有谁参加。小赵告诉我,因为经费有限,也没请什么人,除了几位获奖的青年诗人就是他们编辑部的人了。外地嘉宾只有一个名额。小赵说,这个奖每年都颁一次,都只请一个嘉宾,自然是在诗歌写作方面取得了瞩目成就且有分量的大家。他暗示我这是一份荣耀。

我回答,我考虑一下,看一下日程,然后给他答复。结束微信私聊后我马上百度,搜索《L市诗刊》,主要是查寻该杂志的编辑部人员名单。《L市诗刊》杂志社社长姓邱,就不说了,但主编姓孙,叫孙雪华,这不禁引起了我极大的怀疑。当年那个姓孙的不就是《L市诗刊》的吗?这么多年下来混成了主编也是合情合理的。之后我又搜孙雪华的照片,终于找到了一张报道有关文学活动的配图,照片上的孙主编怎么看都像当年向我挑衅的人。于是L市我就不得不去了。

这完全不是一个负气的问题,只是牵扯到好奇心。这个孙主编是不是那个姓孙的,并不是关键。关键是,如果他的确就是当年那个姓孙的,为什么会邀请我?也许孙主编是故意的,为当年的行为感到了后悔,想借机向我道歉(邀请本身就是某种道歉)。也有可能,他终于当上了主编,只是想当面炫耀一把。还有一种可能,孙主编早就忘记了当年的事,即使有所记忆也觉得是小事一桩,完全不值得计较。由于工作需要他们要请一位嘉宾,下面的小编辑推荐了我,孙主编也就顺水推舟地同意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孙主编就是一个很大气而且心胸开阔的人……

然后,我就动身飞往L市。往返费用自然由《L市诗刊》出,他们给我订的居然是商务舱。从南京到L市不过两个小时,完全没有这样的必要。这说明孙主编对当年的事的确是怀有歉意的,对我的补偿业已开始。在宽大的座椅上我放平了身体,闭目沉思,想到两个有过节的人蓦然相遇,会发生一些什么。我如何应对倒在其次,因为理亏的不是我。关键是对方会怎么说,开头第一句说什么?脸上会浮现出怎样的表情?这之后,才谈得上我如何说话和做出什么反应。他会当成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吗?或者,开门见山,向我抱一下拳——

“老皮,对不起啊,当年得罪了。我也是喝高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

我于是就说,“嗨,你如果不提,我早忘记了,多大的事呀,我要是在乎就不来了。”

他就说,“来得好来得好!这人嘛,不打不相识,当年我们都太年轻了。”

我说,“是是是,谁都有年轻的时候……”

然后是碰杯,一笑泯恩仇。

一路上我都在想象这次即将到来的见面。就像编写剧本一样,准备我的台词,也几易其稿。我设计了不同的开始和结局(一直到一笑泯恩仇),也没有好好享受一下商务舱,睡上一觉。然后飞机就正点抵达了L市机场。小赵接站,开着他自己的车来接我。我们一路向L市城里而去。

本来我是要先去酒店放下行李的,但由于下班高峰道路拥堵,耽误了时间,为我接风的晚宴已经到点了。更严重的情况是各级领导都已经到场。虽然我说了“不用等我,让他们开始。”但孙主编回话,“那怎么可以,一定要等,皮大师可是今晚的主宾!”(我们已通过小赵的中转开始互相对话)。不得已,我只好舍弃了酒店直奔饭店,因此所有在见面前的准备活动都没有按计划进行。我没能洗把脸,换一件衬衫,或者喝口水,提振一下精神,就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酒宴上。

好在他们已经开始,并且至少开始已经半个小时了。我拉着行李箱走进一个大包间,但见烟雾腾腾,喧哗吵闹声响成一片。一个高个黑脸的人从主桌上站起来,指示服务员给我挪一个位子,此人定然是孙主编无疑。但从座位的安排看,他并不是这里官最大的。在座的还有社长、主管部门领导以及L市赞助此次活动的商界人士。孙主编一一进行了介绍。自然,我完全记不住,只是挨个点头握手致意。孙主编没有介绍他自己,就像我们早就认识了,也的确是早就认识了,否则的话他也不会是这样反应。孙主编介绍我说,“我们的颁奖嘉宾,唯一的嘉宾,皮坚,皮大师。能请到这个级别的大诗人过来我可是费大劲了!”后一句是睁眼说瞎话,但你也可以理解成是场面上的需要。

我的到来暂时打断了酒桌上的高谈阔论,引起了一点波动,但紧接着,就又恢复了原先热闹的气氛,接上了。其实我更愿意这样,赶紧埋头吃东西。我一边吃一边想:这算是我们正式见面吗?也许不算。这是我和此次活动的主办方见面,和一个集体见面,我和孙主编还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没有形成狭路相逢,因此不能放松警惕。这时有人向我敬酒,我说我不怎么喝酒,就意思一下,您也随意。我注意到边上的孙主编看了我一眼,这大概让他想起了当初我们相遇的情形。然后场面就有些混乱了,大家相互敬酒,人人都大言不惭,说着肉麻恭维的话。其他桌上的人也举着酒杯过来串了,敬酒,说大话,絮絮叨叨。酒桌上也分成了一团一伙的,互相之间掰扯着什么似乎无比重要的事,袒露心迹、诅咒发誓、牛逼哄哄……孙主编似乎非常冷静,我也注意到了他的冷静,他也注意到了我在注意他。似乎,这包间里保持冷静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只有我们两人在冷眼旁观。这就形成了某种默契,就像我们是一伙的,是同类人,再加上彼此的座位挨着,因此不得不说点什么。几乎是同时,我们将脸转向了对方,四目相对,完全没有避开的余地。狭路相向的局面就此形成。

我等待着,脸上浮现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坚定但充满探究。我早就在等待这一刻了,已经预演设想过很多次。孙主编终于扛不住,说了第一句话,他说,“皮坚,我们见过面吗?”

我的天,这句话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内心震撼,但却面不改色,我说,“你说呢?”

孙主编说,“我觉得没见过,这是第一次。当然了,你的照片我见得多了……”

“那就没见过,我这人记性不好。”

“我记性还行,我说没见过,那就是没见过。”

我一面佩服这家伙的老道,一面,也禁不住怀疑起自己来了。也许,我真的没见过这家伙,眼前的孙主编并不是当年那个姓孙的?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那他又何必问“我们见过面吗?”既然他的记性像他说的那么好,这么问难道不是多此一举吗……但无论如何,这次交锋以后我们彼此都放松下来。孙主编举杯向我敬酒,我不禁喝了一大口。很自然地,我说起了在L市的几个老朋友,首先是宗斌。孙主编并不避讳他认识宗斌,“宗斌呀,”他说,“就是一个傻×,不就是靠网络吗,离开网络他什么也不是,诗写得就像口水!”

孙主编的眼中几乎冒出火来,完全失去了刚才的镇定。他一仰脖子干了手上的啤酒,放下杯子他说,“口水就是唾沫你知不知道?用唾沫写诗……写诗得用鲜血!用眼泪!血泪才能造就这个民族的诗魂……这傻×!”后一句仍然是骂宗斌。

再没有任何疑问了,眼前的孙主编就是当年那个姓孙的。如此具有攻击性,如此自以为是和突如其来。我们见面不到一小时,说话大概不超过十句,他就开始骂街。当然不是指着鼻子骂我,但也和骂我没有区别。我已经说了,宗斌是我当年的朋友,他这不是故意的吗?孙主编大概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吧?

由于不便发作,我转向了坐在另一边的一个家伙,主动和他碰杯。孙主编继续骂不绝口,冲着我所在的方向。虽然现在我是背对孙主编的,但和我碰杯的家伙却面对着他。孙主编冲着我们两个人在大骂。和我碰杯的家伙大概职务比孙主编低,满脸堆笑不停点头,附和道,“是写得不行,这怂人我也认识……”

孙主编骂得兴起,由宗斌骂到朱晓阳,由朱晓阳骂到安龙。我在L市所有的这些朋友他都认识,所有这些人都令他极为反感。他对他们的愤怒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了,终于逮着了一个机会。面对两个人的小范围的谩骂也渐渐地变成了一场讲演,酒桌上的很多人都被吸引了。这时敬酒的高潮已经过去,酒宴也已经接近尾声。

“……都老大不小的了,有五十多了吧,年过半百,不知道挣钱养家,给父母买套房,这他妈的还是人吗?根本就是人渣!说到底这他妈的就是一个伦理问题……你说《L市诗刊》是你什么?是你母亲,就是你妈啊,没有《L市诗刊》你他妈的这会儿还在地下拱呢!这宗胖子和这朱小瘦子的诗歌处女作不都是在咱这《L市诗刊》发的?俗话说儿不嫌娘丑……网络,网络能给你什么?到今天你还不是混得像个瘪三,见了老子都要浑身发抖……”

我已记不清晚宴是如何结束的,总之我就到了下榻的酒店,到了酒店的客房。准确地说,我身处客房里的一只大浴缸内,醒来的时候发现一条毛巾正在温暖的水波里半沉半浮。我吓了一跳,心想如果我淹死在了浴缸里(我是被一口水呛醒的),那不就成了一个笑话?赶紧起身,找到浴巾擦干身体,并套上了酒店的睡衣。在一段记忆空白和一场虚惊之后,孙主编的形象又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准备给朱晓阳打一个电话。

按说我来L市首先要联系的是这帮朋友,但毕竟快二十年过去了,大家的情况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宗斌早就不在L市了,去了北京,照孙主编的话说他离不开网络。从论坛到博客,再从博客到微博,再到微信,宗斌一路走来,如今在搞一个微信公众号。如今宗斌有自己的公司和团队,“露露写诗”拥有上百万的粉丝,宗斌俨然成了网络诗歌写作的头号教主。他人不在L市。朱晓阳也不在L市,不过动向和宗斌不同,回下面的县城老家去了。朱晓阳的父母年事已高,朱晓阳发愿要陪他们走完人生的最后几年,边写作边尽孝。而安龙已经淡出了诗歌圈,自从2001年我们见过以后再也没有碰到,他在不在L市都不重要了。

我打电话给朱晓阳,主要是想聊一下孙主编的事。电话只响了一下,朱晓阳就接了起来,就像他一直在等这个电话。

我说,“我在L市。”

朱晓阳说,“哦,我在乡下。”

我说,“我知道,你说过的。你现在方便吗,我要和你说一件事。”

朱晓阳说,“方便,老人已经睡了,我在看书。”

“《L市诗刊》的孙雪华你还记得吗,现在是《L市诗刊》的主编。”

朱晓阳说,“我知道他。”

于是我便从头说起,说了这次来L市的原委以及今天的遭遇,自然还有我不无复杂微妙的心理。对朱晓阳这样的老朋友我大可以敞开心扉。

“你说完了吗?”朱晓阳问。

“说完了。”

“孙雪华就是这么一个人,单位里的,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

我说,“我知道。我就是没想到,他居然会问,‘我们见过面吗?’什么都想到了,我就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真是太狡猾、太厉害了!”

然后,我们不禁又说起了当年在露露吧的遭遇,复盘一把。朱晓阳补充了若干细节,关键是我走后的那一段,他、安龙和宗斌之间竟然爆发了一场争吵。朱晓阳说宗斌没有尽到主人的责任,没有及时制止姓孙的胡闹。我是他们请来的客人,又是好哥们儿,那姓孙的是什么人啊,怎么可以任由他胡来?朱晓阳说宗斌被网络迷住了心窍,不辨东南西北了。宗斌反驳朱晓阳,问他为什么也不制止?他朱晓阳也是皮坚的朋友,况且身兼露露诗歌网的CEO,有义务调节各种纠纷。朱晓阳说这件事和网站无关,发生在酒吧里,而酒吧是他宗斌开的。宗斌则强辩,说露露酒吧和露露诗歌网是一体的,否则为什么名字都叫“露露”呢?朱晓阳说,那还不是应你的要求?安龙则站在朱晓阳一边,说如果酒吧是他开的,他早就让姓孙的站着进来躺着出去了。总之三个人吵得不可开交,当时他们又喝了不少啤酒,是边喝边吵的。说到激动处,朱晓阳将手里的杯子往桌上一撴,由于酒精作用力道没控制好,竟然将杯子给震碎了,碎玻璃扎进手指流了不少血。难怪第二天我见到朱晓阳时他的右手上缠着纱布。记得当时我问朱晓阳,他说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手撑在一块石头上造成的。

这次复盘使我彻底平静下来了。我甚至能听见朱晓阳说话的间隙,手机里传来的呼呼风声。这个电话来自偏远的山区县城,我想象那里早已是黑灯瞎火。想来朱晓阳怕吵醒父母,是走到院子里去打这个电话的。也许他边打电话边看见了满天星斗。而从我所在的宾馆房间看出去则是一片灯海,夜市方向霓虹闪烁,充满了诱惑。这番景观也很不错。

最后,朱晓阳呵呵一笑,将他的幽默发挥到了极致。他说,“不过老皮,你的确认错人了,当年那家伙叫孙鹏,也不是《L市诗刊》的,而是《L市文艺》的编辑。两人既不同名,也不在一个单位上班,当然了,一个德性。”

“啊?不可能吧……”

“事实就是这样,两人都姓孙,也不能全怪你。”

“真他妈的荒唐,而且……虚无。”

原载《钟山》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