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呼保义”宋江:忠义两难全的梁山寨主

《水浒传》是一部流传久远、声名远播的文学名著。尽管《水浒传》的故事情节与真实历史大不相同,而历史上规模、声势均渺不足道,且没有太多历史文献记载的宋江起义,还是借助于这部文学名著的渲染传播,成为与秦末陈胜吴广起义、东汉末黄巾军起义、唐末黄巢起义、明末李自成起义、清后期太平天国运动等声势浩大的真实起义相比毫不逊色的“知名事件”。与此同时,在没有太多历史事实基础上衍生出的梁山一百单八将,也成为“劫富济贫”“替天行道”“尽忠报国”的英雄好汉的代名词。

《水浒传》中,梁山聚义前后持续十余载。几乎成为小肚鸡肠、嫉贤妒能代名词的“白衣秀士”王伦为梁山的开山寨主,“托塔天王”晁盖为梁山走向兴旺发达的关键性人物及过渡性寨主,“呼保义”宋江则是梁山扬名天下、“尽忠报国”及走向覆灭的寨主。故此,与晁盖相比,宋江更是《水浒传》中“提纲挈领之人”[1]。正因为宋江与梁山聚义的性质、走向、成败关系最大,数百年来,宋江成为人们最关注的水浒人物,而真正喜欢宋江的人数与关注他的人数完全不成正比,对他的评价也莫衷一是。

一、宋江武艺低微,缺少阳刚之气,他的梁山寨主地位却是众望所归、无可替代的

《水浒传》中,“及时雨”宋江是最重要、最复杂,也是后世评价最为悬殊的水浒人物。誉之者,对他赞不绝口,或称颂他仗义疏财、济人贫苦,或夸赞他兄弟情深、“尽忠报国”;贬之者,或讥讽他懦弱无能、假仁假义,或斥责他力主招安,断送了诸多梁山兄弟的性命。前者固然理由充分,后者同样言之凿凿。

关于宋江,《水浒传》中介绍道:“那押司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祖居郓城县宋家村人氏。……上有父亲在堂,母亲丧早,下有一个兄弟,唤做铁扇子宋清,自和他父亲宋太公在村中务农,守些田园过活。这宋江自在郓城县做押司。他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第十八回,226页)他的多个绰号从不同角度揭示了他的性情与为人(他是绰号最多的水浒人物):“黑宋江”,指其“面黑身矮”,相貌不佳;“孝义黑三郎”,因其“于家大孝,为人仗义疏财”;“及时雨”,赞其“周人之急,扶人之困”,如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呼保义”,示其身处社会下层或江湖之远,却心怀忠义,不忘朝廷。宋江邀请卢俊义为梁山寨主时,在与卢俊义的对比中做了一番自我评价:“非宋某多谦,有三件不如员外处:第一件,宋江身材黑矮,貌拙才疏;员外堂堂一表,凛凛一躯,有贵人之相。第二件,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逃,感蒙众弟兄不弃,暂居尊位;员外出身豪杰之子,又无至恶之名,虽然有些凶险,累蒙天祐,以免此祸。第三件,宋江文不能安邦,武又不能附众,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员外力敌万人,通今博古,天下谁不望风而降。”(第六十八回,902页)虽说宋江的自我评价颇多自贬之词,却也并非是空穴来风、满口妄言。

毋庸讳言,《水浒传》中的宋江确实是一个重要、复杂,乃至于自相矛盾的人物。然而,关于宋江,《水浒传》中有一点是难得前后一致的:宋江武艺(《水浒传》中称“武艺”为“本事”)低微、胆小如鼠,从无与人交手的记录。[2]

《水浒传》中写道:宋江“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第十八回,226页)。然而,对宋江而言,武艺甚至不是“多”或“少”的问题,而是“有”或“无”的问题。《水浒传》各版本中,均没有宋江动武克敌的记录(宋江怒杀阎婆惜,显然不属于江湖好汉的动武克敌,此事既未展示武艺,且杀一妇人,也不值得炫耀)。央视版《水浒传》电视剧中,宋江逃难江湖期间,总是肩扛一柄朴刀,又从未使用过,观其相貌、神态,煞是可笑。以宋江之武艺低微,做此江湖装扮,反倒让人觉得颇具讽刺意味。

宋江逃难江湖期间,多次被其他江湖好汉抓捕,而他一旦陷于危难境地,动辄苦苦求饶。这既体现了宋江的胆小,也充分暴露了他的武艺水准。以“打熬筋骨”的江湖好汉标准衡量,宋江简直就是一个窝囊废,涉足江湖根本难有立足之地。更让人吃惊的是,宋江竟然还敢不自量力地“为人师表”,点拨“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兄弟的武艺。或许正因为这两者之间的反差过于强烈,宋江给人们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不是仗义疏财的做派,不是慷慨恢宏的气度,不是领袖群伦的才干,而是懦弱无能、自轻自贱。依照《水浒传》作者本意,自然是极力塑造宋江“有仁有义”的正面形象的,无奈在某些场合“用力过猛”,遂造成“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局面,以至于非但未能有效展现出宋江的“光辉形象”,反倒透射出宋江为人处世的虚伪、怯懦、无能。这正与《三国演义》中“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3]如出一辙。在古典白话小说中,塑造英雄人物时弄巧成拙并非孤立的现象[4]。

宋江武艺低微,缺少阳刚之气,胆识也让人不齿。然而,关于这位梁山寨主,无论是对他的行事、心机颇为赞赏之人,还是对他的品行、手段心存鄙夷之人,最终都会承认,宋江的梁山寨主地位确实是众望所归、无可替代的。成为梁山寨主,未必需要家世显赫,未必需要神机妙算,也未必需要武艺高超。论智谋,吴用、朱武让宋江望尘莫及;论武艺,地煞星中排名靠后的几位,也能几棍棒就将他“掀翻在地”;论家世,他不仅比不上财大气粗的地方豪绅卢俊义、李应,更比不上“龙子凤孙”的柴进。尽管如此,相比多数水浒人物的单一优势,宋江却具有成为梁山寨主所需的诸多要素——无论是江湖声望、心机、人脉,还是处事能力、政治远见,都是其他水浒人物难以望其项背的。

宋江能获得梁山寨主地位,首先取决于他的江湖声望与人脉。无论是见面交往过的,还是只听闻其名的江湖好汉,都对他敬重有加。而这与宋江平日的广泛交游、仗义疏财、扶危济贫分不开。宋江“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指供给客人的住宿与膳食——引者),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霍,视金似土。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如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的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第十八回,226页),甚至连晁盖也称赞他“四海之内,名不虚传”(第十八回,229页)。

以宋江慷慨恢宏的气度与扶危济贫的为人,再加上他能从容应对各色江湖人物的特殊天赋,自然让直来直去的江湖好汉折服敬仰,其崇高声望与广泛人脉自此建立。宋江为郓城县押司(押司是负责案卷整理工作或文秘工作的小吏),身在公门(虽说地位不高),食朝廷俸禄,与江湖的渊源似乎比与朝廷体系的关系更加深厚,而众多江湖好汉显然也早已将他当成“江湖大哥”了。按照宋江为人处世的风格推断,他的处世理念是:立足官场,联络江湖,黑白两道均广布人脉。然而,黑白时有颠倒,而黑白终究有别,宋江的出格行事,最终使得他难以在官场立足,只能落草为寇。宋江逃难江湖期间,每次被其他江湖好汉抓捕后,抓捕他或要杀他的江湖好汉得知其姓名后,都立时转换面目,毫无例外地诚惶诚恐、“纳头便拜”。无论是豪迈慷慨、义薄云天的“托塔天王”晁盖,还是天生高贵、慷慨好客,有“小孟尝”之称的“小旋风”柴进,都没有获得让其他江湖好汉诚惶诚恐、“纳头便拜”的江湖地位。宋江独一无二的江湖地位在此彰显无遗。姑且不考虑他获得如此江湖地位的缘由与手段,以宋江官府小吏的身份及并不过分宽裕的家境,实际上很难支撑他长年累月过着仗义疏财、挥金如土的生活的。这是许多论者都指出过的。

二、宋江仗义疏财、扶危济贫更多的还是出自本心,并非收买人心的伎俩

自《水浒传》问世后,宋江仗义疏财、扶危济贫的做派受到不少人的夸赞。与此同时,也有不少人将他仗义疏财、扶危济贫的做派当成投机取巧、收买人心的伎俩。作为横跨官府与江湖的风云人物,宋江的行事及性情中自然会有不少的算计,不可能始终如水晶球般晶莹剔透。然而,宋江此举更多的还是出自本心——他确实是一个挥金如土、“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且极易博得他人好感的义士。

宋江在郓城县做押司期间,郓城县一个“如常在街上只是帮闲”的卖糟腌的唐牛儿,便“常常得宋江赍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几贯钱使”(第二十一回,266页)。宋江通风报信救了劫取生辰纲的晁盖等人后,晁盖等人派遣刘唐携带一百两金子答谢宋江的救命之恩,宋江百般推辞,最终留下一条金子,他又打算将这条金子施舍给县城“卖汤药的王公”,因为他许诺给王公一口棺材钱。宋江在柴进庄上与武松相识,武松决意返回故乡时,宋江送出十余里,恋恋不舍,一送再送。宋江的热情周到让武松感激莫名,主动提出拜宋江为义兄。道别时,“宋江叫宋清身边取出一锭十两银子,送与武松……武松堕泪,拜辞了自去”(第二十三回,289—290页)。宋江刺配江州途经揭阳镇时,遇到“病大虫”薛永使枪棒卖膏药,而无人打赏,宋江见他惶恐,便叫押解他的公人取出五两银子来。宋江对薛永说道:“教头,我是个犯罪的人,没甚与你。这五两白银权表薄意,休嫌轻微。”(第三十六回,477页)宋江刺配江州后,与戴宗结识后外出吃酒,第一次见到“黑旋风”李逵,便借给他十两银子。“戴宗道:‘……兄长吃他赚漏了这个银去。他慌忙出门,必是去赌。若还赢得时,便有的送来还哥哥;若是输了时,那里讨这十两银来拜还兄长。戴宗面上须不好看。’宋江笑道:‘院长尊兄,何必见外。量这些银两,何足挂齿,由他去赌输了罢。若要用时,再送些与他使。我看这人倒是个忠直汉子。’”(第三十八回,497页)对宋江的出手阔绰,李逵得了银子后感叹道:“难得宋江哥哥,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两银子,果然仗义疏财,名不虚传。”(第三十八回,497页)《水浒传》中,宋江慷慨接济、救助他人的事例尚有不少。而仅从宋江对待寻常人物及初次交往江湖人物的事例中,即可知悉他平日为人之一斑。

在宋江交往、救助的人物中,既有成名的江湖好汉(如晁盖、柴进、武松等),也有不知名的街坊邻人(如卖糟腌的唐牛儿、卖汤药的王公、落难的阎婆惜等)。宋江仗义疏财完全出自本心,像施舍卖汤药的王公,赍助“如常在街上只是帮闲”的卖糟腌的唐牛儿等,这些人没有任何技能与江湖声望,因此没有任何利用价值,自然也就说不上是收买人心。更何况,宋江在接济许多人物前(如打赏薛永五两银子,借给李逵十两银子),根本无从得知他们的来历与本事,又怎能未卜先知,知道他们必然对自己大有裨益。

与此同时,宋江也颇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英雄胆色。宋江得知济州府缉捕使臣何涛奉命抓捕劫取生辰纲的晁盖等人时,吃了一惊,肚里寻思道:“晁盖是我心腹弟兄。他如今犯了迷天之罪,我不救他时,捕获将去,性命便休了。”(第十八回,227页)随后,他担着血海干系,巧言稳住何涛,飞速赶往晁盖庄上通风报信,晁盖等人才得以逃过劫难。若非江湖义气深重,断然不会如此行事。以至于晁盖在宋江通风报信后感慨道:“结义得这个兄弟,也不枉了。”(第十八回,229页)宋江此举显然不是投机取巧。晁盖等人落草梁山后,派遣刘唐携带晁盖书信及一百两金子到郓城县答谢宋江。宋江只是留下晁盖书信,对一百两金子推辞不受,最后只是象征性地接受了一条。他语重心长地对刘唐说道:“你们七个弟兄,初到山寨,正要金银使用。宋江家中颇有些过活,且放在你山寨里,等宋江缺少盘缠时,却教兄弟宋清来取。今日非是宋江见外,于内受了一条。”(第二十回,257页)这也是设身处地为朋友着想,绝非虚与委蛇或故作清高。

宋江如此慷慨大度、应对得体,又始终以江湖义气为重,屡屡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自非一般江湖人士可比。由此可见,断言宋江仗义疏财、扶危济贫的做派是投机取巧、收买人心的伎俩实在有失公正。

今人评价宋江,或有先入为主的成见,或以今天为人处世的标准猜测,甚至将他当成今天所说的“厚黑学”的最佳践行者,仿佛宋江是一个绝对的理性主义者与权谋大师,他的每一次作为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或深谋远虑的筹划。金圣叹批读《水浒传》时,就频频将宋江的言行解释为“权诈”“其结识天下好汉也……惟一银子而已矣”[5]。这或许是今人如此论断的重要源头。从《水浒传》现有文本中的主流描述判断,宋江自出场后,仗义疏财、扶危济贫的做派更多的还是出自本心,并不图他日回报,决然不负“及时雨”称号。一个人出于投机取巧或为了收买人心,必然是有选择性地仗义疏财、扶危济贫,且在个人利益与他人利益发生冲突时,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在两者之间做出取舍。而一个人如果长年累月地仗义疏财、扶危济贫,又屡屡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甚至担着血海干系救助他人,似乎就很难断定为投机取巧、收买人心。更为关键的是,宋江文化修养深厚、眼界开阔,且具有与不同地域、不同阶层、不同性格的江湖人物打交道的灵活圆通手段,他更具有领袖群伦的才干。可以说,宋江为人,颇似三国蜀汉开国之主刘备——刘备又被认为有汉高祖刘邦遗风[6]。刘备的文韬武略虽未臻一流(甚至是他的弱项),却有识人用人之能、权谋应变之才、能屈能伸之量。故此,文臣诸葛亮、庞统、法正等,武将关羽、张飞、赵云等,历尽艰难苦楚,也愿誓死效命,绝无背弃之念。正是在这批非凡人物的辅助下,刘备以一介贩席之徒,在群雄逐鹿之际脱颖而出,最终裂土称帝,与魏、吴成三足鼎立之势。宋江只是梁山寨主,格局有限,成就虽不能与刘备相比(应该说,更多的是与《三国演义》中的刘备相比。正史中的刘备,坚忍不拔,深谋远虑,自是一代枭雄,功业不及曹操,却也并非专以布施仁义为能事),却以其个人魅力及广泛人脉,让众多江湖好汉为之倾倒、矢志追随,也说明其具有非凡的才干。

三、“忠”与“义”的矛盾,关涉《水浒传》的主题之争,也贯穿宋江一生的行事

与宋江几乎同一时期起义的有方腊起义。依据历史文献记载,方腊起义后,“自号圣公,建元永乐,置官吏将帅……不旬日聚众至数万”,“腊之起,破六州五十二县”[7]。然而,规模、声势远远凌驾于宋江起义之上的方腊起义,后世的名声却被宋江起义遮掩得毫无光彩。应该说,这一现象也是拜《水浒传》所赐——宋江等梁山好汉以“劫富济贫”“替天行道”而闻名遐迩、备受称赞,作为梁山敌对阵营的方腊起义,自然难以获得特别的关注。[8]在大宋朝廷眼中,方腊固然是“贼寇”,在民间认知中,方腊同样是“贼寇”。

当然,宋江与方腊形成的鲜明对比,更多的还是知名度方面的差异。对梁山聚义及宋江的评价,自水浒故事流传起,尤其是《水浒传》广泛传播后,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都存在尖锐的争论。而无论是官方评价还是民间评价,说辞纵然变化万端,基本上不能逾越“忠义说”与“诲盗说”两种典型观点之藩篱。

“忠义说”由宋元之际的龚开(字圣与)在《宋江三十六赞》中开其端倪(此前的历史文献将宋江一伙称为“盗贼”):“余尝以江之所为,虽不得自齿,然其识器超卓,有过人者。立号既不僭侈,名称俨然,犹循轨辙,虽托之记载可也。”[9]传世的元杂剧水浒戏中,宋江等人固然未脱尽杀人放火气质,却有着浓厚的“忠义”色彩:“宋江一伙,只杀滥官污吏,并不杀孝子节妇,以此天下驰名,都叫他做呼保义宋公明。”[10]明末李贽评点《水浒传》对《水浒传》的传播居功至伟,他的观点更是盛名在外:“《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也。……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是故愤二帝之北狩,则称大破辽以泄其愤;愤南渡之苟安,则称灭方腊以泄其愤。敢问泄愤者谁乎?则前日啸聚水浒之强人也,欲不谓之忠义不可也。是故施、罗二公传《水浒》,而复以忠义名其传焉。”“独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卒至于犯大难,成大功,服毒自缢,同死而不辞,则忠义之烈也!”[11]

“诲盗说”则为明清两代不少正统文人士大夫所力主。明嘉靖年间,田汝成提出“诲盗说”:“《水浒传》叙宋江等事,奸盗脱骗机械甚详。然变诈百端,坏人心术。”[12]“诲盗说”后继者不乏其人。明崇祯年间,朝廷颁下圣旨:“严禁《浒传》……凡坊间家藏《浒传》并原板,尽令速行烧毁,不许隐匿。”[13]“诲盗说”以金圣叹批读《水浒传》的文字影响最大。金圣叹批读《水浒传》时写道:“施耐庵传宋江,而题其书曰《水浒》,恶之至,迸之至,不与同中国也。而后世不知何等好乱之徒,乃谬加以‘忠义’之目。”[14]清朝中期起,朝政腐败、贪官横行,“盗贼”四起,在民间,《水浒传》的传播如火如荼,其对朝廷的威胁不亚于四起的“盗贼”,正统文人士大夫忧心忡忡。在此期间,代表官方观点最为极端的,是俞万春的《荡寇志》(又名《结水浒传》)中对梁山兄弟刻骨的仇恨与斩草除根的结局设计,以至于任何对《水浒传》略微熟悉或对梁山兄弟略有好感的人阅读《荡寇志》,都有难以卒读之感,因为这部小说完全颠覆了人们固有的感情与认知。

对《水浒传》的评价之所以有大相径庭的“忠义说”与“诲盗说”的争论,除了《水浒传》现有文本本身的复杂性之外,一方面,因为《水浒传》为世代累积型作品,在其漫长的流传、演变及定型过程中,不同阶层、不同思想倾向的人士先后参与创作、编订,从而给《水浒传》烙上了迥然不同的烙印。以至于“忠义”内容与“诲盗”内容纠缠在一起,难以彻底剥离,从而形成了复杂、多义,甚至前后抵牾的现象。另一方面,还在于人们对“忠义”的认知存在差异。坚持“忠义说”的人们,基于奸臣当道、良善隐没的时代背景,对梁山兄弟被逼落草的处境颇为理解、同情,对他们接受招安、“尽忠报国”的气节大为赞赏;坚持“诲盗说”的人们,则往往将“尽忠报国”(在当时就是效命朝廷)极端化、神圣化,以至于将任何对朝廷不满的言行(更不用说直接反叛了)都当成大逆不道,而根本不愿考虑这种不满、反叛背后的原因。

对《水浒传》的主题截然相反的评价,自然影响着(甚至决定着)对宋江的评价。

毫不夸张地说,“忠”与“义”的矛盾贯穿宋江一生的行事。更具体地说,宋江身在公门期间,“义”侵蚀“忠”,甚至高居“忠”之上。宋江聚义梁山期间,“忠”侵蚀“义”,甚至高居“义”之上。济州府缉捕使臣何涛到郓城县抓捕晁盖等人时,宋江的所作所为生动地体现出了他在“忠”与“义”之间的取舍。何涛请求宋江协助抓捕时,“何涛道:‘不瞒押司说,是贵县东溪村晁保正为首。更有六名从贼,不识姓名,烦乞用心。’宋江听罢,吃了一惊,肚里寻思道:‘晁盖是我心腹弟兄。他如今犯了迷天之罪,我不救他时,捕获将去,性命便休了。’心内自慌。宋江且答应道:‘晁盖这厮奸顽役户,本县内上下人没一个不怪他。今番做出来了,好教他受!’”(第十八回,227页)宋江的说辞固然是应付,却正是朝廷及主流社会的看法。此时,宋江将官府小吏身份及“尽忠报国”之念抛到了九霄云外,做出取舍完全没有思想上的摇摆。宋江入伙梁山后(甚至还在逃难江湖期间),又对接受招安、“尽忠报国”念念不忘。宋江刺配江州途中,晁盖、吴用等人劝说他入伙梁山,宋江说道:“这等不是抬举宋江,明明的是苦我。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违了他的教训,负累了他?……父亲……又千叮万嘱,教我休为快乐,苦害家中,免累老父怆惶惊恐。因此父亲明明训教宋江,小可不争随顺了哥哥,便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虽生何益。如哥哥不肯放宋江下山,情愿只就兄长手里乞死。”(第三十六回,471—472页)宋江以父命难违为由拒绝入伙梁山,未必不是他寄望于重返正途的念头的流露。梁山欢庆重阳节时,宋江作《满江红》词,其中有“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的句子,引起了武松、鲁智深等人的不满。宋江则坚持认为:“今皇上至圣至明,只被奸臣闭塞,暂时昏昧。有日云开见日,知我等替天行道,不扰良民,赦罪招安,同心报国,竭力施功,有何不美?因此只愿早早招安,别无他意。”(第七十一回,935页)

宋江为郓城县押司期间,身在公门,却与江湖渊源匪浅。在奸臣当道、良善隐没的时代背景下,尽管聚义梁山自有其不得已的苦衷,而无论如何,朝廷与江湖毕竟是尖锐对立的,聚义梁山意味着与朝廷对抗,宋江对此却并无明确区分。他在浔阳江的题诗中甚至有“敢笑黄巢不丈夫”的狂悖之语,可见其并非安分守己之辈。宋江身在公门期间,如果以忠于朝廷、“尽忠报国”为念,则应与江湖人物划清界限,甚至以铲除江湖人物为己任方算得上是“忠”,而他当时的所作所为根本未以朝廷为念。宋江聚义梁山后,“尽忠报国”意识却日益强烈,他执着地为梁山兄弟寻求招安门路。在他看来,这才是梁山兄弟的正途与最终归宿。梁山征方腊期间,梁山兄弟死伤惨重,宋江并无动摇,他显然是舍“义”而尽“忠”。

俗语有言:“自古忠义两难全。”“忠”与“义”的矛盾,体现在宋江为接受招安、“尽忠报国”而力排众议,置梁山兄弟的意见于不顾,以及梁山兄弟立下征辽、征方腊两件盖世功劳与梁山兄弟的惨烈结局之间的强烈反差。梁山兄弟征辽、征方腊,为朝廷立下了盖世功劳,而这样的功劳是以梁山兄弟十去其七为代价的。而梁山兄弟的“尽忠报国”,只是维护了奸臣当道、昏聩无能的朝廷,让朝廷及奸臣得以继续横行无忌、祸国殃民,自然与天下苍生福祉并无过多关涉。对这样的结局,《水浒传》的作者实际上是有着清醒而无奈的认知的。正所谓:“煞曜罡星今已矣,谗臣贼相尚依然。”(第一百回,1309页)以此而论,梁山兄弟“尽忠报国”的意义是要打些折扣的。

梁山兄弟接受招安后,朝廷及奸臣对他们多有歧视刁难,梁山征方腊班师还朝后,生还的梁山兄弟各有封赏,而在历经奸臣陷害后,许多都没有落下好的下场。此时,梁山不仅声势全无,往日的兄弟之情,也成明日黄花。战死沙场固然让人伤感,这正是“尽忠报国”的代价,无须怨天尤人,而朝廷不以天下苍生福祉为念以及梁山兄弟的惨烈结局,却分明让人感受到了“自古忠义两难全”的矛盾的根源所在。

四、招安并非不可选择的道路,由于宋江的天真简单,招安反倒成了梁山兄弟的劫难

宋江最为人们诟病的,是他力排众议,费尽心思为梁山兄弟选择的人生道路——招安。

平心而论,宋江对招安念念不忘,甚至不惜压制其他梁山兄弟的意见,既不是忘却兄弟情义,也绝非是要借梁山兄弟的鲜血染红自己的官帽。梁山征辽期间,宋江与公孙胜等人参拜二仙山罗真人(公孙胜师父),“罗真人道:‘将军一点忠义之心,与天地均同,神明必相护佑。他日生当封侯,死当庙食,决无疑虑。……只是所生命薄,为人好处多磨,忧中少乐。得意浓时便当退步,勿以久恋富贵。’宋江再告:‘我师,富贵非宋江之意,但只愿的弟兄常常完聚,虽居贫贱,亦满微心,只求大家安乐。’”(第八十五回,1101页)应该说,这确实是宋江的肺腑之言。然而,接受招安、“尽忠报国”更是宋江情怀之所在。他不同于其他梁山兄弟的地方在于,他念念不忘地想要替梁山兄弟谋划一个两全其美的人生道路:小而言之,是洗脱“强盗”“贼寇”的恶名,回归正途,获得“封妻荫子”的美满结局;大而言之,是争取到“尽忠报国”“青史留名”的机会,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梁山兄弟在排座次后,已经不再是一个以“打家劫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为目标的单纯的强人集团,它逐渐演变为一个众人各司其职的独立社会及隐形政权,受到朝廷的围剿是迟早的事情。无论梁山众人主观动机如何,无论朝廷是否具有剿除他们的实力,梁山确实无法长期保持既与朝廷对抗、又一直独立存在的状态。更何况,“强盗”“贼寇”的名声历来都是不被世人同情的。宋江的出身、思想状态及领导地位,决定了他不可能满足于当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快意生活——他确实有种危机感与深远眼光。虽然许多梁山兄弟满足于“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快意生活,但宋江坚信自己的抉择能带来圆满的结局。

以梁山的优越处境与强悍实力,招安并非不可选择的道路。然而,由于宋江的天真简单与决策失误,招安反倒成了梁山兄弟的劫难。最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即便明知遭到奸臣摆布陷害,也无力反抗、避祸,从而终止了梁山聚义大业及兄弟之情,落得一个“满盘皆落索”的惨烈结局。如此结局,既非宋江本意,也大出宋江意料。尽管如此,从某种角度揣测,梁山兄弟接受招安后的惨烈结局正坐实了以下两种说法:第一,宋江力排众议,接受招安,最终梁山兄弟十去其七,宋江加官晋爵,正是以梁山兄弟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官帽(还有“青史留名”);第二,朝廷招安梁山,是借力打力、一箭双雕的可怕阴谋:让梁山兄弟与江南方腊这样强悍的反叛势力(性质与梁山并无差异)互相残杀,朝廷最终坐收渔人之利。那么,招安是否只有如梁山兄弟那样的遭遇一种结局?

似乎也很难一语断定。在中国历朝历代高官中,出身江湖草莽或流寇招安的不乏其人。梁山接受招安后的惨烈结局,更多的还需要从宋江这位梁山寨主身上寻找原因。梁山接受招安后,他既没有处理好与朝廷及高官的关系(梁山与朝廷及高官的关系先天不足,要处理好彼此的关系,除了以强悍的实力做后盾之外,还需要极其高超的领导才干、灵活的处事手腕以及对朝廷及高官深刻的认知),为招安后的梁山兄弟谋划一条较为顺坦的出路,同时也没有(也无法)为梁山兄弟留一条不得意时能抽身而退的后路。在宋江看来,接受朝廷招安后,只要梁山兄弟满腔忠义、不计荣辱、一心为国,就能得到朝廷的宽恕与重用,梁山兄弟也就得到了“封妻荫子”“尽忠报国”“青史留名”的机会。宋江如此天真简单,梁山兄弟的惨烈结局也就注定了。

实际上,招安即是“招降纳叛”,而“招降纳叛虽可暂时缓解国内紧张的政治局势,但肯定要留下不小的负面作用。因此,招安对统治者来说实在是一种没有办法时的办法。在王朝盛世,统治者有能力镇压各种反叛和起义,是绝不肯招安的”[15]。由此可见,朝廷经过多次惨败后的招安梁山,不仅是出于对梁山“只待招安”实情的了解,也是权衡利弊后的政治算计。梁山与朝廷之间的关系如此微妙,这就注定了朝廷对待梁山的态度存在着极大的矛盾(不仅是奸臣从中作梗):一方面,对梁山“心怀忠义”的气节不乏怜悯之意,甚至大为赞赏;另一方面,又对梁山屡败官军的强悍实力心存猜疑,费尽心思地加以剪除。

梁山接受招安后,宋江一味逆来顺受、唯朝廷之命是从,多数梁山兄弟则是被他拖着走的,即便有人心怀异议,也无法公开表达反对意见,更无法影响梁山决策。以宋江立场而论,这是忠于朝廷的体现。殊不知,朝廷绝非抽象的存在,代表朝廷的,除了高高在上的皇帝之外,还有高官——由于高官处于直接掌权地位,相比高高在上的皇帝,有时他们更能代表朝廷。宋江将接受招安看成“尽忠报国”“青史留名”的机会,老谋深算的高官(尤其是作为梁山仇敌的蔡京、高俅、童贯、杨戬等奸臣)恰恰看到了一个剪除心腹之患的机会。既然高官是代表朝廷的,那么,高官与朝廷之间往往就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16]的共同体,实在难以截然分开。贤才为官施政,不仅造福天下苍生,也让朝廷威望提升、江山稳固;奸臣横行牟利时,他们种下的孽根导致祸害,朝廷也只能咽下这枚苦果。故此,所谓的“今皇上至圣至明,只被奸臣闭塞”的现象,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即便这一现象确实存在,也很难说做出这种区分有何必要。

梁山接受招安后,正式成为朝廷官员,而朝廷既未将梁山兄弟与其他官员一视同仁,又未能完全论功行赏,以至于不少梁山兄弟对朝廷及高官多有抱怨之词。梁山征辽出师前,徽宗皇帝颁下诏书,“敕加宋江为破辽兵马都先锋使,卢俊义为副先锋。其余军将,如夺头功,表申奏闻,量加官爵”(第八十三回,1072—1073页)。梁山征辽班师还朝后,蔡京、高俅、童贯、杨戬等奸臣以“方今四边未宁,不可升迁”为由,说服徽宗皇帝,仅加封宋江为“保义郎,带御器械,正受皇城使”,卢俊义为“宣武郎,带御器械,行营团练使”“吴用等三十四员加封为正将军;朱武等七十二员加封为偏将军;支给金银,赏赐三军人等”(第九十回,1159页)。“徽宗政和六年(1116)定武臣官阶五十二阶,改右班殿直为保义郎,列第五十阶”[17],是微不足道的官职;宣武郎不见于宋代官职,以宋江与卢俊义的地位而论,宣武郎的官阶自然还要低于保义郎。梁山征方腊出师前,徽宗皇帝降敕,“封宋江为平南都总管,征讨方腊正先锋;封卢俊义为兵马副总管,平南副先锋……其余正偏将佐,各赐段匹银两,待有功次,照名升赏,加受官爵”(第九十回,1166页)。“尽忠报国”固然不应与朝廷封赏多寡直接挂钩,这却是朝廷对待梁山众人的微妙心态的体现。

五、梁山兄弟“尽忠报国”后的惨烈结局,让人们对“尽忠报国”有了别样的感触

梁山接受招安,意味着需要从江湖体制进入朝廷体制,而这两者遵循的规则完全不同。宋江出身官府下层小吏,身在公门,心念江湖,故此,他对下层官场生态及江湖人物习气了然于胸,在与社会下层人物及江湖草莽打交道时,显得得体、游刃有余。然而,宋江的经历及观念显然无法让他对朝廷体制做出深刻的理解与判断,也就无法让他在高官如云的朝廷体制中找到立足之地——更遑论将自己融为高官一分子,从此平步青云、功成名就。相比之下,论及进入朝廷体制,“小旋风”柴进的地位、观念、才干显然要比宋江适合得多。而在当时的梁山体制下,即便宋江的才干明显暴露出不具备应付新的复杂形势的缺陷,梁山也不存在更换寨主的任何可能性。

就这样,接受招安后的梁山兄弟,既无法在朝廷体制内如鱼得水,又无法抽身而退,重返江湖体制。他们只能面临着另一种命运的降临而无能为力,用鲁迅的话来说,就是利用他们“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18]。最终,两虎相争,两败俱伤,朝廷则一箭双雕,既解除了外患——辽国,又剿灭了内乱——方腊,还剪除了梁山。高官更是坐享其成,梁山征辽、征方腊期间,他们绝少出力援助梁山兄弟,却轻易地将梁山兄弟的功劳揽于自己名下,继续加官晋爵。以至于人们屡屡感叹:奸臣贪官往往安享功名富贵,忠臣义士屡屡含冤莫白。

梁山征方腊班师还朝后,徽宗皇帝对梁山兄弟十去其七的结局“不胜伤悼”(梁山兄弟以惨烈的代价赢得了徽宗皇帝的信任),宋江等人才算得上是加官晋爵:“已殁于王事者,正将偏将,各授名爵。正将封为忠武郎,偏将封为义节郎。如有子孙者,就令赴京,照名承袭官爵;如无子孙者,敕赐立庙,所在享祭。……见在朝觐,除先锋使另封外,正将十员,各授武节将军,诸州统制;偏将十五员,各授武奕郎,诸路都统领。管军管民,省院听调。”(第九十九回,1290页)宋江等人“封妻荫子”“尽忠报国”夙愿的实现如在眼前。然而,梁山兄弟虽赢得了徽宗皇帝的信任,却无法打消被私欲裹挟的蔡京、高俅等奸臣的疑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样,宋江加官晋爵后也难有安宁之日,直到被奸臣处心积虑地设计害死。

宋江等人加官晋爵后,为铲除宋江等人,蔡京、高俅等奸臣定下毒计:“先对付了卢俊义,便是绝了宋江一只臂膊。”(第一百回,1298页)卢俊义被设计害死后,蔡京、高俅等又向徽宗皇帝上奏道:“泗州申复:卢安抚行至淮河,坠水而死。臣等省院,不敢不奏。今卢俊义已死,只恐宋江心内设疑,别生他事。乞陛下圣鉴,可差天使,赍御酒往楚州赏赐,以安其心。”“上皇沉吟良久,欲道不准,未知其心意;欲准理,诚恐害人。上皇无奈,终被奸臣谗佞所惑,片口张舌,花言巧语,缓里取事,无不纳受,遂将御酒二樽,差天使一人,赍往楚州,限目下便行。眼见得这使臣亦是高俅、杨戬二贼手下心腹之辈。天数只注宋公明合当命尽,不期被这奸臣们将御酒内放了慢药在里面,却教天使赍擎了,径往楚州来。”(第一百回,1300页)宋江被奸臣设计害死前,叹曰:“我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失身于罪人,并不曾行半点异心之事。今日天子信听谗佞,赐我药酒,得罪何辜!”(第一百回,1301页)但仍然一副忠肝义胆:“我为人一世,只主张忠义二字,不肯半点欺心。今日朝廷赐死无辜,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第一百回,1302页)宋江毒发身亡前,担心李逵造反,坏了梁山泊替天行道忠义之名,还诱使李逵喝下毒酒。如此让人唏嘘不已的结局,是否还能分清害死宋江的究竟是朝廷还是奸臣?

梁山兄弟落得如此惨烈的结局,虽说这也算得上是“尽忠报国”“青史留名”,而以如此惨烈的结局换得“尽忠报国”“青史留名”,却让人们不得不对“尽忠报国”“青史留名”有了“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的感触与解读:“尽忠报国”是否意味着总是要做出绝大的牺牲?更何况,许多梁山兄弟还不是死于阵前交锋,而是遭到奸臣陷害而死,故此,许多牺牲是毫无价值的——这里并非不赞成“尽忠报国”,而是进一步的深思。以此而论,梁山的覆灭,虽非宋江有意为之,但“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19]。宋江作为一个不合格的江湖大哥与梁山头目,始终难辞其咎。后世多有对宋江的行事不予谅解之人,梁山兄弟落得惨烈的结局应是主要原因。前引“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后还有“幽冥之中,负此良友”一句。宋江泉下有知,亦当有此愧恨交加之言。而在中国古代历史上,像梁山兄弟这样的忠臣义士含冤莫白的事例也不在少数。

至于梁山兄弟的惨烈结局,绝非《水浒传》作者的凭空臆想,而是社会现实的投射——在中国古代社会,奸臣、贪官常常安享功名富贵,死后又多是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如蔡京、秦桧等,忠臣义士屡屡含冤莫白,死后又多是平反昭雪、名垂青史,如岳飞、于谦等。不少专家认为,《水浒传》中梁山征方腊班师还朝后的故事情节是后来添加的,宋江服毒身亡一节,灵感来自明太祖朱元璋统一天下后大肆杀戮功臣的史实(《水浒传》文本完全定型,大致在明朝中期)。鲁迅评述《水浒传》时指出:“至于宋江服毒的一层,乃明初加入的,明太祖统一天下之后,疑忌功臣,横行杀戮,善终的很不多,人民为对于被害之功臣表同情起见,就加上宋江服毒成神之事去。——这也就是事实上缺陷者,小说使他团圆的老例。”[20]故此,奸臣贪官常常安享功名富贵,忠臣义士屡屡含冤莫白的不良规律不被打破,梁山兄弟的遭遇必然会在现实生活中不断重现。

注释

[1]施耐庵著、金圣叹批评:《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岳麓书社,2006,第147页。

[2]当然,这里仅针对《水浒传》中的宋江形象而言。依据历史文献记载,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自然是“勇悍狂侠”(朱一玄、刘毓忱编:《〈水浒传〉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第31、49页)。由此可见,《水浒传》中的宋江,其形象及行事与历史文献中记载的宋江相比已经面目全非了,完全可以当成一个借用真实人物名字,与真实人物又毫无关联的新创人物。

[3]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135页。

[4]关于古典白话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塑造,《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最为典型。正如高语罕所指出的:《三国演义》“把诸葛孔明描写成一个心计多端、诡诈百出、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张天师,实则‘诸葛一生唯谨慎’,而出师一表及其立身行己都表现出他是一个忠厚诚笃的老诚人”(高语罕:《高语罕讲〈红楼梦〉》,新世界出版社,2016,第13—14页)。以《三国演义》作者对诸葛亮的重视与赞扬(甚至是崇拜),决然不会有贬低、批评诸葛亮的任何意图,而诸葛亮之所以给人们留下诸多不良印象,正是作者塑造英雄人物时在某些场合“用力过猛”造成的,以至于弄巧成拙。

[5]施耐庵著、金圣叹批评:《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岳麓书社,2006,第416页。

[6]陈寿认为,刘备(先主)“之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焉”(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岳麓书社,2017,第606页)。

[7]朱一玄、刘毓忱编:《〈水浒传〉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第33、34页。

[8]在很长时间里,不少涉及宋史的著作中,都将宋江起义与方腊起义并列介绍。实际上,以声势与规模而论,方腊起义与北宋的王小波、李顺起义以及南宋的钟相、杨幺起义,被史学界称为宋代三次农民起义,宋江起义根本不足以与之相提并论,自然不具有代表性。人们之所以将宋江与方腊并举,更多的还是受到《水浒传》的影响。

[9]朱一玄、刘毓忱编:《〈水浒传〉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第20页。

[10]转引自王平:《〈水浒传〉“替天行道”考论》,《文史哲》2010年第1期。

[11]朱一玄、刘毓忱编:《〈水浒传〉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第171、172页。

[12]朱一玄、刘毓忱编:《〈水浒传〉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第118页。

[13]朱一玄、刘毓忱编:《〈水浒传〉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第450页。

[14]施耐庵著、金圣叹批评:《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岳麓书社,2006,第10页。

[15]施正康、施惠康:《水浒纵横谈》,学林出版社,1996,第200页。

[16]曹雪芹、高鹗:《红楼梦》,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第25页。

[17]沈起炜、徐光烈:《简明中国历代职官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4,第268页。

[18]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159页。

在这里,鲁迅显然认为梁山众人是“帮助政府”的。然而,鲁迅也有认为梁山众人是“反抗政府”的观点:“(《施公案》《彭公案》)一类的小说,也盛行一时。其中所叙的侠客,大半粗豪,很像《水浒》中底人物,故其事实虽然来自《龙图公案》,而源流则仍出于《水浒》。不过《水浒》中人物在反抗政府;而这一类书中底人物,则帮助政府,这是作者思想的大不同处,大概也因为社会背景不同之故罢。”〔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349—350页〕以此而论,鲁迅得出两种不同的结论,实际上是针对梁山的不同阶段的:梁山英雄排座次前,是他们聚义梁山、冲撞州府的过程,这一阶段自然是“反抗政府”的;梁山英雄排座次后,是他们寻求招安、“尽忠报国”的过程,这一阶段自然是“帮助政府”的。金圣叹“腰斩”水浒,除了艺术方面的考量之外,也是基于这一观念而做出的。

[19]司马光:《资治通鉴》(第四册),中华书局,2013,第2431页。

[20]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334—3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