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战
“巫蛊之祸”:生生世世莫生帝王家
一、千古一帝的最终抉择
权力这个东西,是世间最大的诱惑。一旦长久沾染上它,你的所有人格、行为、喜好、习惯,都会被重塑!你会成为权力的傀儡、附庸。你认为自己掌控着一切,实际上是背后的一股力量幽默地控制着你。
武帝在即将终场之际的历史形象,生生地往上拔了好几个台阶,因为那份史上第一的“罪己诏”。人家认错了。这临终前的猛回头,是金子也换不来的。
但是,武帝历史形象的成功洗白,仅仅是因为那份“轮台罪己”吗?你整整折腾了五十年,开启了后面五百年豪族、士族、门阀政治的历史走向,你临终前认个错,就可以获得“终身成就奖”了?
权力的游戏,向来没有那么简单。你需要牺牲掉你的挚爱,去拯救你的千古之名。武帝最后几年做的所有事情的逻辑,都源于自我拯救。他牺牲掉的这个挚爱,是他的太子,他曾深深爱着的儿子,刘据。
我们接下来要请出这位一直不声不响、默默在王的阴影下被笼罩了近四十年的太子。总体上来说,这个孩子特别不容易。
给武帝当接班人,绝对是一个难度极高的工作,因为这位爷精力旺盛,征服欲超强,堪称“东亚第一监护人”。你既不能表现得特别精明强干,这样他会认为你要抢班夺权;也不能表现得太窝囊,这样他会觉得子不类父,配不上他这位最牛的爹。总之,这个度非常难拿捏。
虽然角色属于高难度,但刘据太子生涯的前三十年还是非常平稳的,因为他为人敦厚,而且他的舅舅卫青分量很重。
卫子夫年老色衰后,武帝将恩宠撒向了他方。卫氏曾经对太子位产生过担忧,但武帝在壮年时还是比较明白的,他对卫青说:“我大汉统一天下,一切都是草创,如果我不改变传统制度,后世便没有准则;如果不发动战争,天下就不能得到平安。所以,我可劲折腾,使天下百姓受劳受苦,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但如果后世也像我这么做,那就走上秦朝亡国的老路了(你听听,多明白)。太子稳重安详,必然能使天下安定,不叫我忧虑,是一个最合适的守成之主,你们都放心吧。”
难得一个穷兵黩武者会有如此觉悟,不论他的这番话是否出自真心,他能和卫青这么说,就说明刘据这个长子,在接班人序列上的排位是非常稳固的。
老来得子的武帝,认为刘据是上天的恩赐,对这个孩子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再加上卫青功勋卓著,几乎所有的武将都是卫、霍两个将军提拔起来的。霍去病去世后,卫青更是独一无二的帝国柱石,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不敢对刘据有丝毫的动作。
武帝也是将刘据作为接班人来培养的,他每次出游,总是把政务交给刘据,把后宫之事交给卫子夫。
这不仅是个面子上的事情,关键是皇后母子的所有临政裁决,武帝几乎都没有什么意见。这就很难得了。要知道在武帝眼中是没有完美的,还有我挑不出来的错?刘据与卫子夫的政务能力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还是武帝的信任与厚爱。
但是,刘据的性格以及儒家生根发芽后润物无声的巨大力量,开始让这父子俩渐行渐远。
武帝奔放,太子内敛。武帝骨子里是彻头彻尾的法家派,太子则拿黄老、儒家当信仰。
刘据和自己的父亲,在治国路线上完全是两个相反的方向。武帝要干的事太多,他把天下当成了一箱箱的“红牛”,配上各种各样的“吸管”可劲嘬,然后让自己的能量超乎你想象。
这些“吸管”就是那些酷吏。武帝一朝是出了名的酷吏横行的年代,冤假错案数不胜数,武帝的执政思路纯属刚猛套路,但太过刚猛就有弱点,正所谓“刚则易折”。但折了就折了,我就是说一不二!全都别废话,欺负就欺负了,越废话越倒霉,把嘴都闭上还能少挨几刀。
在武帝的这种刚猛套路下,胖了朝廷,肥了地方,美了官员,倒霉了老百姓。
不过,到了刘据太子监国的时候,却走了和老爹截然相反的一条路,对很多诉讼的判决,他都是从轻发落,甚至洗刷冤狱,这就令很多当权派酷吏官员敢怒而不敢言。你是厚道了,我们怎么搜刮与压榨?再说你这么厚道,不更显得我们残酷了吗?
你动了人家的财路,人家就要动你的生路。而且,很多酷吏害怕将来自己被太子清算,所以还没有执掌大权的刘据在官员的舆论中毁多誉少。但卫家权倾朝野,这股倒太子的势力一直在蛰伏。
权力的平衡点在卫青逝世后被打破,刘据失去了最重要的权力砝码,越来越多的倒太子势力开始抬头。
有一次,刘据去探望卫子夫,进去的时间比较长,武帝身边的宦官苏文就打小报告说太子调戏宫女。武帝听后没有就此表态,而是将太子宫的宫女增加到了二百人。
这种似信任似警告的举措令刘据深感疑惑,又弄那么多丫头来是要干啥呀?后来,他查明缘故,原来是有人使绊子。卫子夫很生气,打算消灭武帝身边总打小报告的这帮近侍,但被刘据拒绝了。刘据的理由是,只要身正就不怕影子斜,老爹英明,是不会听信谗言的。
权力场上永远是你不进一尺,我就进一丈,你退了一步,我就要将你挤下悬崖!
刘据最应该跟他老爹学的一点,就是永远要将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中。如果你不杀鸡,越来越多的猴子就会前蹿后跳。
虽然刘据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但他身边缺少真正明白的人。你爹猛,哪怕违背自己的良心,你也要略逊他一筹,绝不能流露出一丁点截然不同的想法,更不要提什么付诸行动!因为这会让所有人都预估到未来会和现在大不一样!皇帝不仅会感到巨大的“身后威胁”,你更会得罪此时皇帝权力机器上的所有零件!
如果说太子前面展现出自己温柔的一面,在武帝执政的前四十年里,仅仅是无伤大雅的小任性。那么,自从时针进入了公元前1世纪,先前武帝微笑着看待的很多可控因素,就全变成夜半梦回失眠后的深深思考了。
公元前99年,贰师将军征匈奴不利,李陵降,关东大暴动,武帝开动国家机器镇压。
公元前98年,天下大旱。
公元前97年春,武帝为了找回上一次的场子,派李广利二征匈奴。这次武帝一共派出了七万骑兵与十三万步兵,和匈奴人搞了次武装对峙。继上一战“配角抢戏”后,此战标题变成了“集体打酱油”,双方皆无所得。
公元前95年,天下大旱。
公元前92年,天下大旱。
各地流民四起,天下户口减半。酷吏当道,流贼横行,天怒人怨!
武帝执政的最后十年,越来越多隐性的力量逐渐聚集在太子身边,一股隐形的思潮开始放大,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另一边,越来越多的酷吏、佞臣则趁着武帝晚年的最后疯狂,肆意妄为。两股力量渐渐针锋相对,并最终演变成了两个阵营政治符号的巨大碰撞!
我相信武帝本人是认可太子的做法的。他对卫青说的那番明白话,不可能出自一个糊涂人之口。他也知道,未来的这艘国家巨舰必须要留给一个能让万民休息的舵手。老爹战无不胜,开疆拓土;儿子敦厚守成,休息万民。尤其是接班人的思路,还是他任内默许的。
武帝在历史上的地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但是,这有一个前提:你必须没有任何污点地一直赢下去!当你一直赢时,会消弭掉很多声音。一旦鞭笞天下到达了百姓可承受的临界点,也就是你无法继续赢下去时,所有的问题和反噬将铺天盖地地向你袭来。
武帝的历史地位就将由一个千古一帝的开创者,而转变为穷兵黩武的破坏者。
这最后十年的天怒人怨,这压垮骆驼的一捆捆稻草,打乱了武帝的如意算盘!
谁也别赖,就赖你自己!您这寿命太长了,早走几年不就完了!
武帝在铁腕平乱的过程中,既愤怒,又惶恐,因为各地的乱象超出了他的想象。一种前所未有的控制无力感,让这位英明正确了一辈子的老皇帝变得越来越多疑,越来越狂暴。
早年间“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的想法,逐渐演变成了自己的身后之名是否还是千古一帝、永留史册。尤其是太子身边积聚了越来越大的反扑力量,在皇位更替后,是否会对自己前面五十年的执政持巨大的否定态度?太子是否会因此开“历史的倒车”?我一辈子的文治武功是否会成为“始皇二世而亡”的第二个反面典型,成为后人口中的“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武帝亡汉之迹也”?
因为武帝一生刚猛,以及他寿与天齐的好身体,使得历史在这一刻无可避免地拉开了悲剧的大幕。
“敦重好静”的太子最终沦为了武帝必须要打掉的一个政治符号!你和你的所有势力必须全部被清扫出局!所有的父子恩义在权力“魔鬼”的吞噬下,最终引爆成为西汉王朝的宫变第一案。
保住自己的千古之名,成为武帝晚年的最核心问题。废太子,也成为武帝晚年开启最后一次大战的缘由。最终,他将此战再次教科书般地展现给了后世统治者,如何防止下一届朝廷推翻上一届的政令,并思路正确地保住自己的千古之名。
公元前96年(正月),卫青当年的好兄弟公孙敖因受其妻“巫蛊”事件牵连,被腰斩而死,全家被灭。
两年后,公元前94年,钩弋夫人将怀了十四个月的皇子刘弗陵生了出来。武帝说:“听说当年尧就是十四个月才出生的,如今这个孩子也是如此。”遂下令将“钩弋宫”宫门改称“尧母门”。尧是谁,只要稍微有点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
玩了一辈子政治行为艺术的武帝,在人生中最后一次甩出了大招!他的“随口”一说,算是拉开了武帝一朝最血雨腥风的政治风暴大幕!所有人都明白了武帝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