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的乡愁

近几年,“乡愁”一词很是流行,多带有感伤和忧郁的色彩,就是《汉语字典》也是这样解释的:“深切思念家乡的忧伤心情”。可是对我来说,却并非如此。

我的家乡在豫中郏县一个偏远的地方,名字叫望月河。村居东西两岸,青龙河横贯南北,我的青少年生活都与这条河息息相关。

望月河的美首先是她的名字。在我们那里,村庄的名字起得很随便,有的叫集,有的叫沟,有的叫店,更有甚者还有叫疙瘩的。我时时在想,是哪位乡党先贤,在一个月光空明的夜晚,画舫泛舟,恣意所如。当他看到玉兔中天,清辉奕奕,水月互答,流霜融融的美景时,“望月河”三字,这浸润着华妙声韵的名字脱口而出。可是,据我所知,乡梓既不是世族的郡望之地,也没有出过学富五车的秀才举人,那就只能是天造地设了。

其次,望月河的美,还由于青龙河带给我的青少年的快乐时光。

夏天,河水是一年四季当中最多的时候。上大注而下流细,旁溢夭矫,水面漫延。平时可以行走的河滩路,这时被上涨的水面覆盖了,就是连接东西村的简易板桥也淹没了,整个村庄真正变成了“海峡两岸”了。

盛夏酷署,河水是我的最爱。只要吃过午饭,就急不可耐地呼朋唤友,向河边跑去,一个猛子就扎到水里去了。我虽然喜欢水,但浮水的本领不行,常常在岸边落落寡合,“遗世独立”。每当看到我的同伴在深幽的隈潭中嬉戏打闹,相互追逐,并招呼我游过去的时候,我总是自惭形秽地摇头拒绝,深恨自己相形见绌,技不如人,只能在深不及肩的水域练狗刨。有时自恃水技稍长,试探着向潭窝游去,但当看到在涯壁茂密树荫的掩映下,深不可测的水面闪着阴森森的绿光,像张着狰狞的大口等着我的时候,我退缩了,只好回到“故地”,自得其乐了。

河水几乎是我的全部。我就像一条鱼,只要入水,就再也不会轻易上岸了,总是到了夕阳西下,看到同学们背着书包放学回来的时候,我才如梦方醒,为自己的又一次旷课而懊悔不已。

青龙河并不是任我们肆无忌惮驾驭的小绵羊,它也有桀骜不驯的时候。记得有一年,淫雨如注,连日不霁,青龙河河床陡然加宽,浊浪滔天。翻滚的洪水挟带着从上游冲下来的各种杂物,碰撞着,拥挤着,咆哮着,澎湃而下,声震如雷。我看到里边有粗大的树木,房屋的檩梁,还有牛和猪等家畜。我们站在远远的街道上,就能强烈地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颤栗,顿生对清龙河的敬畏和肃穆。

秋天,河身因瘦而温顺,我就在水面窄而流急的地方,垒了一道石堰,只能过水,而能挡鱼。每当上游的湍濑裹着鱼儿顺流而下,就被隔在这里,成了“瓮中之鳖”。我一条一条地捞出来放在盆子里。大多粗不及指,但很惬意,拿回家放在煤火上烧熟,慢慢享受美味。至今回想起来,不比当下流行的烧烤大餐逊色。

清晨,河面上阵阵馨香,沉睡一晚的苲草有的漂在水面,碧绿如翠,有的悬在水中,蓊蓊郁郁,勾勒出一幅巧夺天功的美妙画卷。村民们都早早地起床,在生产队没有上工之前先到河边挑水,把一天的生活用水备足。而我则是提着一个小荆筐,到河边捞鱼。我一边顺着花草丛翳的岸边走,一边仔细观察河里的情况。当我发现或判断出有鱼情的时候,就轻轻拨开芜草,来到最靠近水边的地方,一手拽着芦苇的叶子,让身体尽可能往外倾到更远的水面,一手伸出荆筐,慢慢滑入水中,缓缓往前移动,最后突然一扬,荆筐露出水面。我怀着希冀的心情收回身体,先把盖在筐上的水草扔掉,检查我的劳动成果。往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张牙舞爪、翻腾跳跃的小虾米,随着筐中杂物被一点点清除,亮着白肚皮的鱼儿被一个一个发现了。每筐都不多,但绝不会一无所获。虾有数枚,细鱼几点,偶有意外惊喜,就是看到在筐下面静静地蹲着一只大螃蟹。旭日东升,打道回府,我的获得感和满足感轻而一举的就实现了。

几年后,我调到县城工作,但仍割舍不下对青龙河的眷恋。有一天,我又回到了岸边的小路上,看到芦苇花茫茫苍苍,如火如荼,渺无涯际,不由想起《诗经》中的“蒹葭”一首的几句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突然间,我灵光一闪,何不“古为今用”呢。此时此刻,我也正在谈恋爱,在追求我的女友,我应该向古人学习,虽然“道阻且长”,但只要“溯游从之”,就一定会“宛在水中央”。决心一下,立即行动。我就频频邀请女友沿河逶迤,花下漫步,青龙河的旖旎风光就像我们之间感情的黏合剂和催化剂,越来越如胶似漆,牢不可破,最后终成正果,结成了美满夫妻。这条河不愧是我的幸福河。

冬天,河面坚硬如铁。这是一个农闲季节,冰面上成为村民们游艺休闲的广场。有的推铁环,有的练滑冰,小孩子们在风狂地追逐打闹,这里那里,时不时暴发出哄堂大笑,想必是谁跌倒在了冰面上。跌倒的样子越夸张、越浪漫,人们的笑声越响亮、越震耳欲聋。这也算是人们自娱自乐、聊以自慰吧。

这些画面随着岁月的流失,而逐渐淡化了。而我奶奶的“英勇行为”却越来越清晰了。每当这个时候,我奶奶一手挎着一篮衣服,一手提着粗大的木棒槌,要来到河边砸冰洗衣了。你看她虽然年逾八旬,但身板硬朗,身材高峻,鼻梁劲拔,眼窝深陷,双目炯炯有神。她蹒跚着裹着的一双小脚,来到河边,放下篮子,双手紧握棒槌,用力捣向冰面。一下、两下,随着不断“咚咚”的捣冰声而冰屑四溅。不一会儿,厚冰上下贯通了。我奶奶又用棒槌开始蚕食冰面四周,直至形成一个可以洗衣服的小水塘。立时,小水塘上面雾霭氤氲,寒气逼人。奶奶把盛着衣服的篮子沉进水里浸着,随手拿出一件衣服在洗衣石上揉搓,然后把皂角裹在衣服里反复捶打,慢慢地,衣服中的泡沫渗出来了。奶奶放下捧槌又在石上一边揉搓,一边漂洗。一件衣服洗完了,我看到奶奶的手背和手臂都冻红了,问道:“奶奶冷吧?”奶奶抬起头,淡淡地笑道“不冷”。

奶奶可能不冷。奶奶一年四季都在院子里睡,除非下雨下雪,奶奶总说,睡在屋里太暗,睁眼看不到星星就会着急。院子里有一棵老枣树,奶奶就在下面搭一个简易的床铺,晚上抻开睡,黎明即收起,被子随手搭到扯在院子里的绳子上,任风刮日晒。

奶奶晒被子的好传统,我继承下来了。自从参加工作后,我每天都把被子搭在院子里。有一年夏天,突然天降大雨,我来不及收,结果被子里蓄满了水,平时举重若轻的事情,这时却重如泰山了,但我初衷未改,失志不移,一直坚持到现在。我今天之所以身体比较好,可能得益于我奶奶的真传吧。

随着工作的调动,离家越来越远了,但我一直怀念着青龙河。刚开始,听说青龙河水少了。十几年后,又听说青龙河干涸了,变成了荒草沙碛滩了。

以后就再也没有打听了。

……

要说有愁,我还真有点。

2023.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