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四十六节

日光流淌在头顶,瀑布一般,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这一座河西首郡沉浸其中,一切都显得那么无辜,那么轻信。惊白踅出了探花巷,一路雀跃着,朝城中心走去。不必问,他知道那家平心定气馆的位置,也一厢情愿地相信,脱可木就在此地,跟自己同处一城,只不过囿于家务缠身,所以才不来照面。其实,家务不应该是别的,脱可木八成去给爹老子亲自报丧了,这是孝子的本分,也是北疆的规矩。但那个老贼娃子,那个瘦叽麻秆的大烟鬼,那个从不顾家的赌棍,绝对没有好脸色,爷父之间的冲突和打斗,基本上十有八九。惊白又一再思忖,木哥,好我的木哥,他的心一定疼死了,肝肠也烂透了,姨娘下了世,就等于他的天塌了,地陷了,这一生的柱子全部折了,他成了没娘的娃,冷热由不得自己了。唏嘘中,惊白渐渐地产生了一种感同身受的悲哀,又忆想起了个人的身世,一时间眼泪巴巴的,仿佛脏腑当中,黄连和苦胆在一个池子里发酵,几乎淹没了他的头顶。恰是在这一霎,惊白陡然生出了一份分担的愿望,救援的心情,就好像以前在弘毅乡学的那一座破庙中,一块锅盔两个人吃,一根萝卜两个人啃,一个炕角两个人卧,一场架两个人打,永远也不分彼此那样。

走了一程,很快就走热了,惊白停下脚歇缓时,忽然失笑了出来。

左侧的巷子很僻静,名叫骆驼巷,像一根弯曲的肠子,两头漏气。但这个时候,骆驼巷里并无骆驼,相反却停着一辆车轿,驾辕的大马在垂头吃草,地上还有一堆马粪,热腾腾的。惊白一喜,身上的懒病立时犯了,赶紧跑将过去,打算雇上它,也好节省一点力气。也是巧了,车夫拿着一只铁油壶,刚刚给车轴的左右两端膏完了油,用抹布擦净了手。听罢惊白的意思后,车夫为难地说:唉,走是可以走,大街上禁绝了车马,但戒严令管不住武威城里的各个猫道狗道,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它,只怕是要耽误公子你的一点时间了。这分明是索价。惊白遂道:嗯,你只管送我去目的地,钱的事情上,你不必发愁。车夫努了努嘴,首肯了,惊白便一个蹦子跳将上去,抓住了车框,撩起了轿厢的帘子。忽然,巷口的方向上传来了一声喊叫:车把式,稍等一等。

惊白一向爱凑热闹,这回也不例外,折转身子,又跳下了车轿。

有趣的是,巷子东头喊罢了,西头也传来了一嗓子,同样的意思,大家都是赶来雇车的,似乎整个武威城内,只有这一辆车马,别无分号。车夫锁住眉头,面色阴郁,歉疚地说:二位掌柜,我这个车轮子太小,马也太瘦,还请你们去宽展处自在,去明亮里逍遥吧,这位少爷来得早,规矩不能变,对不住了。这句话等于关上了门,再无商量的余地,车夫也抓紧收拾起草料袋,解开鞭绳子,松开了车闸。惊白瞭见那两个汉子面呈焦虑,急得直跳脚,便也不忍,询问他们到底去哪里。瓦刀脸说:哎呀,家父病得厉害,上吐下泻的,我这是去炭门街抓药,刚才心里一着急,走错了方向,这才掉转过来,身上没有了力气。另一个则是酒糟鼻子,诉苦道:少爷,我也急成了一堆火,听说弟弟从工地的架子上摔了下来,天灵盖上破了一个洞,再不去付家巷收尸的话,恐怕野狗们就要过年了。惊白一拍腔子,慷慨地说:嗐,这个简单,就是拔一根汗毛的事情,不值一提,炭门街在北城,付家巷也在北城,我先送二位去救急,然后再料理自己的琐事也不迟。车夫却不干了,拉下脸,拧住了表情,但当他瞥见那个少爷的手,塞进了兜里,抓出来一只钱袋子时,慌忙改了口,少不了点头哈腰。收下现钱,车夫支起了上马凳,搀住少爷的胳膊,嘴里一连迭地喊着小心小心。惊白抬起一只脚,正打算去踩凳子,突然间,空气中传来了一道穿云裂帛的声音,仿佛天老爷倒吸了一口凉气,人也訇然跌落下来。

果然,一枚箭矢击穿了虚空,啪的一下,钉在了凳面上。

“天狼弩。”

瓦刀脸惊喊了一声。

“李广箭。”

旁侧里,那一疙瘩酒糟鼻子也瞬时煞白了,失声道。

日光犹如一场狂热的雪崩,从头顶上垮塌下来,填得满坑满谷的,带着一种无声的轰鸣。显然,这可不是一般的灾难,这实为一场杀戮的前奏。那一枚箭矢大概有小拇指粗细,黑红两色,箭头插进了凳子里,深达寸许,尾部却不是羽毛,而是一束狼毫,冰冷且无情。在河西一带的旷天野地中,在刀丛里挣命的贸易长路上,在恩仇难平的这个人世间,也不知从哪一个朝代肇始,像这样的箭矢一旦飞出,一俟公开,就等于下达了一道死亡的通牒,一纸判决,生死悬于天地,一座开铡问斩的血腥杀场,其实已经布置停当。

车轿下,众人从最初的惊悸中举起了目光,四野八荒地望了过去,竟然发现左右两侧的墙头屋顶上,直挺挺地戳着七八条汉子,仿佛天罡,也好似地煞,身上裹挟着一幕幕不祥的气息,随时都能飞扑而来,截住这一辆车轿。当然,这些家伙并非白手,更不是前来请安的,他们的颊脸上全部蒙着皮子,碟子大的一块羊皮,只露出了眼睛和鼻头,手里要么端着天狼弩,要么拿着飞石索,脊背上则一律扛着砍刀,不发一语,狼盯虎视地等待着。纵然这是一个生死时刻,即便脚下是一座壁立千仞的悬崖,惊白的脑海中,却突兀地闪现出了一幕幕古典戏剧,千里走单骑,温酒斩华雄,五鼠闹东京,智劫生辰纲,以及孙猴子大闹天宫之类的情节。这么着,惊白开始了轻佻,指着高处的人们,挑衅地说:呔,你们也太无法无天了吧?杂碎们,这岂不是欺我凉州无人么?得不到对方的一丝响应,连秋风也是倨傲的,懒得搭理这名少年人,又惹得惊白突然间恼恨开来:呸,臭要饭的,偷袭算什么本事,你们有胆量的话,快快滚下来,跟我的这哼哈二将比试比试吧,看看谁的拳头上可站人,谁的胳膊上能跑马。说着话,惊白更加放肆了,拍了拍左边的肩膀,捶了捶右面的后脑勺,嘻嘻哈哈地绍介说:尔等听着,这个瓦刀脸是我的焦赞,这个烂鼻子是我的孟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大家都清楚这个老古今,那你们放马过来吧,小爷我从不斩无名之辈。话音未落,酒糟鼻子蓦地送来了一记耳光,打得惊白的脑壳里散了蛋花似的,目眩神迷。另一侧的瓦刀脸也是不甘侮辱,抡起胳膊,一肘子击打在了少年的腹部,力大势沉,毫不手软。惊白惨叫一声,摔在了轮毂上,半晌之后,这才挣扎着爬起来,抱住了上马凳。

这时候,墙头屋顶上的那七八个贼人,突然间哭下了,泪水滂沱,哽咽声不断。

喂,哪一路的神仙,哪一座灶台的好汉,事先道个蔓儿吧?酒糟鼻子猛一抱拳,抬问道。恓惶罢了,哭喊完了,收住了泪水,一个带头模样的家伙跳下了山墙,竟然像一片落叶似的,脚不沾尘,气息匀称,款款地说:仁兄,最好不要各自打听,因为这一次见面过后,你我再也不会重逢,但我求你菩萨心肠,卖给我一个面子,也好让我在这个阳世上抬起头来活人。瓦刀脸插嘴说:哎呀,听你的炉渣口音,八成是北疆一带的乡下棒子,说说看,你们究竟是混进武威城里的土匪呢,还是行商卖货的伙计,如果不给个实话,别怪我今个天不客气。对方蔑笑道:哼,你个驴日的,实话说给你知道吧,老子是阎王爷的兄弟,阴曹地府里的常客,免贵姓索,叫索命的鬼。如此强硬的答复,令瓦刀脸一时窘迫,手伸在了腰后,探摸着身上的凶器。见双方水火不容,尤其是眼前的这个蒙面汉子属于硬茬子,心中带钢,酒糟鼻子便也和缓了下来,相问说:唉,皮子太薄,恐怕你也吃不上肉馅,但不知让我给你卖个啥面子呢?带头的踅过身子,指着惊白道:是这,这位公子跟我之间有一笔旧账,此前谈妥了的,要在九月九的这一天打打算盘,问问阴阳,从此两不相欠,但你们如此鲁莽,岂不是挡住了我的手么?二位姑舅,卖个面子吧,人给我留下,我担保你们囫囵地离开。瓦刀脸诡笑说:呵呵,吃屎的家伙,你连一个坑都不挖,就想免费咥一泡热屎,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酒糟鼻子也道:嗯,借米不借柴,借衣不借鞋,这个道理估计你也知道,少公子既然在我的槽上吃草,别人家的鞍子,恐怕也套不在他的身上。蒙面汉子冷笑说:哼,假如这位公子去了良善人家吃席做客的话,我也不会过问,但现在偏偏不是。咦,你是从哪里瞧见的,莫非马王爷的一只眼睛,长在了你身上?反诘道。不料,一直趴在凳子上的惊白,突然呕吐起来,一些黏稠的口水,挂在了他的嘴角上,样子痛楚极了。蒙面汉子愤恨地跺了跺脚,眼睛一红,扯起了声嗓,劈头盖脸地怒斥道:

“呸,狼吃剩下的,你们本来就是军部安插在武威城里的桩子。”

“这话咋讲?”

“特务,你们就是特务。”笃定道。

“咦,那你们到底是何方神圣?承平堡的护卫,还是顾山农的家丁?”酒糟鼻子喝问。

“别费心思了,你永远也不会懂。”

瓦刀脸狞笑道:“呵呵,马上就要封城了,你们一个也走不脱。”

“呃,我连命都不要了,还顾惜什么活不活么。”暗中,蒙面汉子却后几步,靠近了惊白,浑身上下充满了警觉,激愤地说,“两个狗日的,你们听说过死士么?”

“死士?”

“不错,我们就是一班北疆死士。”截铁道。

这个关节上,车夫蹒跚了过来,哀求双方再不要斗嘴了,赶路要紧。既然翻了脸,身份被揭穿了,瓦刀脸突然一挫肩胛,下盘一沉,扑上前去,一把卡住了惊白的后脖子。酒糟鼻子也是闻风而动,一脚踢翻上马凳,抱住了惊白挣扎的双腿,轻易地控制住了他。两个人颇有默契,一前一后,将惊白抬起来,打算扔进轿厢内。见状不妙,带头汉子急遽地打了一声唿哨,墙头屋顶上的伴当们立刻动了手,放弩的放弩,抛石的抛石,场面大乱。一时间,骆驼巷的半空中,箭矢飞射,拳石翻滚,呼啸地扑向了车轿的方向,日光暗沉,生死就在须臾之际。两名桩子也是武人的角色,耳食了空气中的异响,料知危险迫近,慌忙松脱了手,扔下惊白,又各自散开,一道烟地钻进了车轿下,听见一阵雨点般的打击声落在附近,吓得汗毛倒竖。惊白哀号不止,浑身的骨头几乎快碎了,疼痛像梅郎中亲自扎下的一把干针,在肉体内游走着,戳弄着,奔突着,一种绞杀般的感觉,完全压垮了他。带头汉子再次发出了一声唿哨,这一次却态度温和,附带着几个召唤的手势。惊白仰躺在轮毂下,目光挣扎,瞭见那五六条蒙面汉子,齐刷刷地从天上跳将下来,将自己拢在了中央。

少年不解,更是恐惧使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蜷住了身体,顺势一滚,也藏在了车轿底下。惊白的颟顸与孩子气,无异于送羊入虎口,危险至极。瓦刀脸摸出来一把尖刀,顶在了少年的下颌上,喝令他不许动。酒糟鼻子也趁机掏出一根牛皮绳子,迅速将惊白捆缚停当,手段凌厉,就像腊月里杀猪宰羊那么利索。这么着,双方对峙了起来,形势堪如水火,谁也不敢草率,不敢鲁莽。

讶异的事情发生了,带头汉子突然下跪,居然还磕起了头,磕了一地的响头。

首领率先服了软,其他的蒙面之人也是无从抉择,纷纷扔掉了飞石索和天狼弩,一个个相跟着,跪在了他的身后。带头的哀求道:二位大掌柜,这多半是一场误会,你们要钱也好,索命也罢,只管开一个价码,我当场兑现,但请你们高抬贵手,把这位公子还给我吧。惊白不谙内情,厉声道:放屁的话,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们两拨人,你们又何苦跟我纠缠,拿我当一个砝码、一只猪尿脬那样对待,快放了我呀。带头的拖着哭腔,切齿道:公子,你自然不认识我们,但我们却是因你而来,假如今个天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发誓,这条巷子里谁也不得活,全都得死。惊白沮丧地说:哎呀,我的头大了,我糊涂了,你们谁是黑,谁又是白,我完全不知底细,反正横竖就是一个死,不管死在谁的刀下,一个样子么。言毕,惊白闭住了眼睛,不再吱声。

既然占了上风,控制住了整个局面,就没有不去发泄的道理。从车轿底下爬出来,瓦刀脸和酒糟鼻子火速分开,沿着左右两翼,再次制服了这一帮来自北疆的草莽汉子。带头的被踢翻在地,瓦刀脸的一只靴子踩住了他的鼻脸,质问道:日能的,你们自称死士班子,现在说给我知道,你们这么多的人,潜入到了武威城内,究竟要图谋什么,打的哪个算盘?此刻,羊皮面罩掉落了,五官也彻底变了形,口鼻喷血,带头的挣扎道:呸,你不过是个桩子,是个暗探,被军部偷偷喂熟的一条走狗,我们身上揣着的秘密,你没资格打听。刀光一闪,匕首扎进了首领的右脸,又贯通了另一侧的面颊,将其直接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快说,什么秘密?你们身上扛的什么任务?瓦刀脸也是立功心切,感觉只有撬开了这一张嘴,他自己才能飞黄腾达,才能一步登天。带头的并未昏厥,疼痛也不曾灭失了他扭曲的笑容,抬手指了指颊脸上的尖刀,似乎在请求对方,尽快行一个方便,最好一了百了。瓦刀脸傲慢地拔出了匕首,扔在身后,又慢慢蹲了下去,耳朵贴近了手下败将,显然是想独吞这个机密。救孤,我们千里来救孤,带头的终于开口,坦白了这个机密,但如此踉跄而含混的声音,已经浸满了血水,黏黏糊糊的,难以辨听。瓦刀脸知道机会来了,于是贴得更近一些,不愿意跟他人分享,悄声问说:到底救啥?你们准备救什么?带头的吞下了一口热血,牙齿发红地说:救孤,来救少主子。好了,现在终于听明白了,获知了凉州境内这个惊天的秘密,但瓦刀脸宁肯不信,狐疑地撇过头去,瞭了瞭车轿下的那名少年人,狞笑道:呵呵,少主子?难道说,为了那个小贼娃子,你们就敢搭上这七八条性命,热身子也不要了,来做赔本的买卖?带头的抽搐不止,艰难地说:不,命不是我们自家的,命是少主子的,假如他想要的话,我们随时都可以献上。瓦刀脸再次埋下头去,贴在了对方的嘴边:喂,哪家的少主子,他姓甚名谁?难道说,他不是权家的后人,不是承平堡的小少爷么?这一刻,答复他的竟然是一双铁掌,从左右两侧劈空而下,双耳灌风,突然间就得逞了。瓦刀脸甚至来不及呱喊,仆倒在地上,脑浆像蛋花一样散开了,轰鸣不止。带头汉子一骨碌爬起来,钳住了瓦刀脸的头颅,下嘴一啃,便咬住了对方脖子里的一根血管,当即就撕裂了,皮肉分离。血水犹如一根鲜红的柱子,飞溅开来,画过一道弧线,又渐渐地矮了下去。带头汉子犹不罢休,一口叼住了对方的伤口,咕噜咕噜地喝将起来,却并没有咽进肚子里,血水是从左右颊脸上的两个窟窿里喷射出来的,那种饕餮而执拗的劲头,如同祁连山中一只饿极了的雪豹。半晌后,两个人不再动弹了,开始凉了下来。

实际上,一个是被呛死的,另一个却被啃死了,双双毙命。

作为新近才入伙的桩子,也就是外围的暗探,酒糟鼻子目睹了这惨烈的一幕,一来胆寒,二来也是对伴当刚才的鬼祟心生不满,所以并未出手相救,明白事情闹大了。北疆的蒙面汉子们依旧下跪着,束手无策,知道人质还在对方的手中,目标被牢牢地捆绑着,一时间难以自保,倘若他们稍有不屈的话,惊白这一尊单薄而珍贵的瓷器,势必要失手,当场打碎在地上。岂料,事发意外,酒糟鼻子突然掉转身子,扔下满地的败将,也放弃了刚才的威风,犹如一只受惊的兔子,狂奔而去,逃向了远处的骆驼巷口。此刻,周围没有外人了,终于获救了,仿佛天老爷成全似的,将目标毫发无伤地托付在眼前,等待众人前来认领。北疆汉子们忽然哭下了,扯开了声嗓,一边膝行,一边少主子长少主子短地哀叫着,准备过去会合,去解除惊白身上的绳索。偏偏这时,此前一直在专心料理辕马的车夫蓦地变了脸,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单膝跪地,拔出了腰间的驳壳枪,瞄准了巷口的方向。

枪响了,一共打了两枪。

酒糟鼻子在逃跑的过程中,突然被两颗子弹追上了,射穿了,当即毙命,一头栽倒在了墙根下。原来,车夫才是新城军部的真正特工,瓦刀脸和酒糟鼻子这两个蟊贼,不过是他在当地发展的下线,外围的暗桩。车夫的怒火持续着,暴躁无比,喝令下跪的人们立刻摘下蒙面的小羊皮,否则格杀勿论。北疆汉子们悲愤至极,又一次堕入了绝望的谷底,眼睁睁地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要么恓惶,要么迟疑。在车夫看来,这些乡下棒子的懒散与怠慢,无异于一种挑衅,加之巷口方向哨声大作,想必县警察局的人马也已经捕获了枪声,正在集结,扑向了骆驼巷。这家伙的确是一介狠人,拔身而起,一不做二不休,又连开数枪,击杀了三四名北疆汉子,镇住了整个局面,解除了后患,同时也替自己廓开了一条生路。在幸存者错愕的注视下,车夫一把揪出了惊白,将其扔进了轿厢内,他则骗腿坐在了车架上,一挥鞭杆子,扬长而去。

响铃阵阵,马蹄声碎,一切都迅如闪电,恍若一场晴天下的噩梦。

直到驶出了骆驼巷,拐入了天宝街后,迎面跑过来了一群人,分明是前来接应的。辕马筋脉抖擞,呼啸地奔行着,车子根本就停不下来,秋风割面,几乎要打歪了人的嘴脸。车夫将鞭杆子抛了出去,交给了一名属下,勒令对方去继续驾车,转身撩开了身后的帘子。惊白躺在轿厢内,突然被一根刺目的日光抓住了,闭眼之际,又暗黑了下去,一个影子闪了进来,搀住了他的胳膊。车夫蔼然地问说:小少爷,你没事吧?让你虚惊了一场,真是罪过呀!惊白彻底糊涂了,究问道:你又是哪一伙的,干么谁也放不过我,都在跟我作对,打算要我的命?这一霎,车夫松开了表情,相告说:呃,少东主特地派我来的,专门接你去沙山,刚才的情形你可都看见了,我实在不方便讲。惊白瑟缩一团,恐惧地哀求道:你,你真的杀了人,你杀了那几个北疆的乡下人?你别碰我,你也别解绳子,你的手上有血,我害怕你。车夫收住手,打消了念头,辩解说:哼,他们统统该死,他们是北疆来的一伙绑匪,准备请你这一尊财神,以此来讹诈少东主,勒索承平堡,幸亏被我及时干掉了。财神,我是财神爷?惊白一喜,见对方慷慨地点了点头,做了肯定的答复,便道:那好吧,等见了姓顾的,你帮我作证,我徐惊白也是有斤两的人,别让他成天吹胡子瞪眼的,一直瞧不起我。

揣着这样的念想,惊白一路上都很规矩,一不哭,二不闹,三不踢腿墩沟子。大概半个时辰后,车轿停在了北郊的萨班渠附近,车夫扛起人质,站在了一片刈后的玉米地里,一个背摔,便将惊白掼在了地上,死狗一样地趴着。直到此刻,惊白仍不明白,这其实是一座临时法场,距承平堡也不太远,军部的行刑队正在火速赶来。

古历九月九的日光,纷纷扬扬地落在了骆驼巷中,仿佛给这条老旧而斑剥的麻石路,铺上了一匹白练,装饰成了一座灵棚。但是,没有唢呐,也没有叫魂的法器,只有步警队和马警队的铁哨子声不绝于耳,在巷口附近激烈地鸣叫着,十万火急的样子。死尸横陈,血水在石缝中蜿蜒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活下来的北疆汉子们颓坐在街上,一脸的绝望,一身的疲惫,最终听见危险来临时,这才想起去收尸,去逃命。

这个关节上,北侧的院墙下,出现了一坨阴影。走近了一瞧,原来是个拾粪老汉。

邋遢老汉背着一只粪筐,一直佝偻着,整个腰身就像一把直角尺,难以抬头。路过命案现场的那一霎,老汉拎起手中的长铲,在一个北疆汉子的箍拐上敲了敲,呵斥说:日能的,少主子都丢了,还要死身子干啥?快撤,逃命要紧,你们把尾巴藏起来,等我的信号。

眨眼之间,这个北疆来的死士班子,在日光下突然蒸发了。